与父亲和解

2024-06-22 07:10:52李学
北方人(B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姥爷姐姐女儿

李学

去年清明节前,父亲在与癌症斗争了八年后,结束了七十年的人生旅程。随之而去的是我作为父亲女儿的这个身份,如同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拼图,永远少了一块,再也无法补上。

生离即死别

2021年10月,父亲突然病情加重,腿疼得走不了路,立刻住进了医院。那时距离父亲最初确诊胃癌过去了七年多。CT显示,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所剩时日不多。我闻讯后,第一时间买高价机票赶回国。那时洛杉矶直飞北京的航班,一周只有一次。我和女儿被隔离在天津郊外的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宾馆里的小房间。等我们半个月隔离期满,父亲先我一步出院回家,选择了保守治疗。与其说保守治疗,不如说医生对他的病已回天乏术。唯独父亲还蒙在鼓里。

父亲出院后,行事越来越不可思议,经常半夜三点折腾着要吃饭。姐姐主动回去陪在父亲身边,半夜起来为父亲做饭,每次忙完,都要服用安定才能继续入睡。有一次父亲半夜醒了要吃饭,我听到动静,抢在姐姐前面起来了。父亲看到是我,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你姐姐呢?姐姐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父亲召唤,便麻溜地穿好衣服出来做饭了。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从小比较懂事,算得上是父亲的骄傲。可我却是最不会照顾父亲,也不愿与父亲交心的人。我总有一箩筐的道理想要讲给他听。当父亲抱怨疼痛时,我说,癌症怎么会不疼;当父亲说他怎么这么倒霉,竟然得了两次癌症时,我反唇相讥,你要庆幸,你得了癌症之后还能活到现在。是的,我竟然对父亲如此绝情。

其实,面对亲人生病,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各种负面情绪、唠叨和抱怨。对于这些情绪的无力,才是最让人难以消解的。

我曾在刘荒田老师的散文集《梦回荒田》中找到了对此再准确不过的描述:人生至大的痛苦,不是“犹河汉之无极”的社稷之悲、家国之虑,不是事业或思想陷于瓶颈的苦闷,而是浸漫于庸常日子全部空间的琐屑烦恼,难以使身边的人厄运逆转的无力感。一方面,充分体谅亲人因长期患病而形成的种种不可理喻;另一方面,又无法压制自己的厌倦……而在人的晚年,遭遇这些,是无可逃遁的宿命。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和女儿在国内待了近两个月,最后决定在年底前返回美国。人到中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太平洋对岸,老公和儿子,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一直靠着外卖度日。

我与父亲告别的那一天,雪后初晴。前几日的积雪未化,在地上结成了一层不厚的冰。父亲执意要下楼送我。他从卧室床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一件绿色军大衣披在身上。衣服又厚又大,在父亲早已瘦得没形的身上晃来晃去。姐姐随手拿起门口的一个绿色小马扎,搀扶着父亲从二楼下到一楼门口,安顿他在马扎上坐好。父亲随即点燃了一支他最爱抽的黑色兰州,那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像十一岁时第一次离家去城里读书那样跟父亲告别。此后三十年间,我也曾无数次跟父母和家人如此告别,去读寄宿中学,去北京读书和工作,移民去美国……每一次告别,我知道我们不久后还会再见。这一次,我与父亲告别,我还想佯装成我们有朝一日还会再见那样,若无其事,可我们内心谁都清楚,这一次离别,恐怕将成永诀。当那声“再见”从我口中说出的时候,我的心底涌上一丝悲凉。

车子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回头看向父亲。小区楼门前一排排半人高的灌木丛被积雪覆盖着,在太阳的照射下,白茫茫的一片,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彷佛看见父亲脸上的皱纹也结成了霜,跟他嘴里吐出的烟圈一起,定格在了十二月清冷的时空里。而我,那个令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将再一次去往远方,那个他未曾踏足的地方。

无条件的爱

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截然不同。父亲深知我们兄妹三人的心都是向着母亲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发火,我们兄妹三人都怕他。或许因为我最小,又或者我巧舌如簧,我成为唯一侥幸躲过父亲巴掌的人。后来父亲上了年纪,脾气也变好了一些,懂得了反省自己,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咱们家你妈最辛苦,你们仨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妈。

其实我们都明白,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得到子女更多的爱呢。尤其像父亲这样从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人,更需要亲人无条件的包容和爱。这一点,在父亲病重时,尤为明显。七十岁的父亲像一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小孩,变着法子折腾人,无非是想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爱,一会儿让姐姐满大街地找一种山楂罐头,找来了又说味道不对;一会儿要吃大虾酥糖,等网购到货了又说不想吃了;有时候还会大闹脾气,抱怨我们不带他去北京治疗,他宁可下不了手术台也不想在家等死……

父亲曾经一言九鼎,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性格,也成了他晚年不幸福的根源。尽管父亲一辈子没有下过几次厨房,但是每顿饭吃什么,他都要说了算,即便生病了还会站在厨房门口,指点妈妈什么时候加佐料,先放什么后放什么。父亲大限将至之时,还对很多事情不放心,于是他一遍遍地跟不同的人交代他的后事,包括在哪家酒楼办丧事,宴请宾客的名单……如果手头有菜单,我怀疑父亲想把菜都直接点好。父亲用他的方式为家庭付出爱,不仅给自己背负了极大的重担,也把周围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某种程度上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又何曾真正放下过对孩子的担忧和对未来的恐惧。当我生病躺在床上,听见老公和孩子们在厨房折腾一顿饭,我恨不得爬起来告诉他们每种食物加热的时长,再帮他们来个拍黄瓜。

父亲一生强硬过头,却常常被命运吊打,被疼痛击倒。他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试图通过别人对他的称赞、关爱,甚至顺从,来确认自己的人生值得。母亲一句不顺从的话,可能换来他的拳脚相加。他重病的几个月,一直念叨着他曾经有恩于谁,现在对方竟然没来探望他。我试图告诫父亲,这样的期待毫无意义,而且注定一场空。遗憾的是,父亲最终也没有学会爱自己,更加遗憾的是,我在父亲有生之年,也没有学会接纳他。

父亲离开的这一年,我曾无数次在内心想要与他和解,也与我自己和解。我时常感叹,无条件地接纳一个人、爱一个人多么不容易,对爱人、对父母、对子女,甚至对自己,都很难做到。我们总是希望,如果别人能改掉这个缺点、那个毛病就好了,如果我有这个、有那个就好了……我们总是觉得只有变得更好,才值得更多的爱。殊不知,就算从此刻开始,即使不做任何改变,我们也可以爱人,也值得被爱。

爱的这门课

人到中年,常常反思自己。我性格中的优点多数遗传自父亲,缺点也是。而母亲身上的诸多优点是在我成年之后才慢慢体现出来。如果说父亲是开疆扩土的勇士,那么母亲则是我心中源源不断爱的源泉。如今,勇士已去,爱仍在。

2021年回国那天,四岁多的女儿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女儿生性腼腆,对于严厉的姥爷,自然不愿接近。等女儿跟姥爷熟络以后,他们会玩剪刀石头布。女儿不想输,每次都等姥爷出完以后她才出拳,逗得大家哈哈直笑。那可能是女儿不辞辛劳飞跃重洋带给父亲最大的安慰了。

父亲走后不久,有一次我带女儿去公园,她突然跟我说,她想姥爷了,如果现在见到他,她会抱抱他。我听了泪如雨下。我知道,在爱的这条路上,我们都在成长。当我可以真正地接纳父亲,我才会真正地接纳自己,接纳周围的人。那时,我也许在爱的这门功课上才算及格了。

前一阵逛超市,女儿要买一种干馍片,看起来像是法棍面包切片。我心想,这么硬又不甜,她会喜欢吃?果然搁在吧台好几天,谁也不碰。有一天,我无意中打开尝了尝,竟然干脆酥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和面粉发酵后的微酸,我不禁想起父亲生前胃切除后一直爱吃馍片。八年间他吃过许多种馒头做成的馍片,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唯独没有吃过这种。我猜他会喜欢。

当我正深陷于对父亲的缅怀之时,女儿跑过来钻进我怀里,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咪。她仰着头对我说,妈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说,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我又补了一句,你说,如果没有爱,人生的意义何在?

女儿说,妈妈,如果没有你,我都不会存在。

我也想对天上的父亲说,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存在。

(摘自2023年第12期《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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