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凯瑟(美国)
康妮·艾尔郡得了感冒,声带已经发炎了好一段日子,连咽喉科专家也感到困惑。几个星期以来,她的名字都被贴在歌剧院门口的海报上,但很快,海报被撤下,再贴出来的时候,名字已经变成了她的竞争对手。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她被剥夺了一切她喜欢的东西,甚至包括她喜欢的人,她被关在家里,直到她开始厌恶把她与世界隔开的玻璃窗以及窗外公园一隅的冬日景象。她的财富在折损,更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也在折损。那些她渴望尽情享受的好日子已经远去了,还有那些把好日子推向高潮的美妙夜晚,那些有着无尽可能的夜晚啊,现在也被她根本瞧不起的女人夺走了。起初她还很勇敢地面对一切,但无限延展的不确定性在蚕食她,她的焦虑特质也在给咽喉帮倒忙。每天早晨,迈尔斯·克里顿都会查看她的喉咙,但最终只是用模棱两可的话搪塞她,声称她的病情有些微(但非本质上)的进展,说到了明天,他或许可以发现一些更明显的转变。
当然啦,她的病情引起了很多谣言——谣言说她已经失声,说去年夏天的某些时候她一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康妮本人也被这遥遥无期的感冒吓坏了。过往的人生里,她遭遇过好几次来势汹汹的疾病,但她总能快速地好转过来。她会不会正在失掉她的坚韧?还是她被下了什么诅咒,要她面对一段黯淡的日子,以学会珍爱自己?她走在她有很多扇窗户,盛满阳光,位于十层的公寓里,内心在抗议:如果要她节衣缩食地生活,她宁可不要活了。她只想按照她所熟悉的豪奢的方式过活。她才不要储藏她的活力——活力必须在她想用的时候就能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她可以任性地挥霍。如果必要的话,她愿意生病一段时间,并承担后果。但要她保守节俭地过日子,想也别想。
她试图把这些话说给克里顿医生听,但他只是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说,等到她说话时可以不伤喉咙的时候,他们再讨论这些。克里顿医生不允许她见任何人,唯一的例外是歌剧院的主任,后者说话不伶俐,也不会帮助康妮振作起来。歌剧院的主任是个闷葫芦,不过他试图在这段狂风暴雨的时刻保持镇静,他同意克里顿所说的,她不应该在病愈之前冒险上台。事实上,康妮被内心的怀疑折磨疯了:主任私下在捧那位年轻的西班牙姑娘,自从自己生病,那位姑娘已经演绎了很多自己的唱段。主任力挺这个姑娘,因为他的妻子对她青眼有加,而主任夫人特别照顾她又是因为……说起来就太冗长了,算啦。对于歌剧院里的办公室政治,康妮感到的恶心犹如扁桃体发炎。然而,在她健康的时候,她相当喜欢这些,因为她自己搞起政治来也颇有两把刷子。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让很多人事看起来都很卑贱。
她总是很怕幻想破灭,她多希望自己能相信《名利场》里刊登的所有商品都能值回售价。当她不再相信这些光鲜亮丽的东西,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她会魅力不在,而后一点点完蛋的。在某种程度上,在有她演出的夜晚,她对幻灭的恐惧会穿过从售票处排到第七大道舞台的长长的队伍。那些人在雨和寒冷中颤抖,因为他们喜欢相信她无尽的热情是燃烧不尽的。比起她在包厢中吸引的人群,她更骄傲于自己能吸引那些穿着薄外套,排长队来看她的小伙子,意大利人,法国人,南美人,日本人。
当她像天主教严规熙笃会成员一样被禁闭了六个星期——唯有书信、鲜花以及令人不安的晨报进入她的世界——她对迈尔斯·克里顿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受不了这些夜晚。我害怕极了,每个夜晚都像是罪犯的最后一夜。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我的喉咙更糟了。”
迈尔斯·克里顿,最英俊的医生,对某些病人而言他显得更英俊。他健美的体形,红扑扑的双颊,整齐亮丽的牙齿尤其让康妮兴奋,她讨厌任何软弱或破损的东西。
“亲爱的,有什么我能做的?你想要我做什么?要不要我过来握住你的手,从八点握到十点?你只需要说一声。”
“你真的会那样做?不,亲爱的,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是我世界中唯一的男人,你魅力无穷。但是这个世界很大,我却不在其中。让某个人今晚过来,有趣的人,但不要过于有趣。比如说皮尔斯·特维斯。他刚从巴黎回来。跟护士说我今晚可以见他一小时。”康妮用央求的语气说,还把手搭在克里顿医生的袖子上。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突然笑了。
和其他人一样,他抵挡不住康妮·艾尔郡的央求。为了她,他可以做他不会为任何人做的事情,他可以取消约会,聚餐没完就离开,留下生气的主人和空座位,他可以过来整晚坐在康妮的化妆室,给她的喉咙喷药物,安抚她的心情,用任何办法帮她撑过一场演出。他像个声学专家一样研究她的嗓音,了解它所有的特征以及影响它的所有情感或精神状况。只要情况允许(有时候即便情况不允许),他都迎合她的突发奇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苍白、惆怅的面容触动了他。
“好,只要你答应我,你二十四小时内不再流泪,你今晚就可以见特维斯。你可以答应我吗?”他起身,站在她侧躺的沙发前。她弓着的身子似乎在说:“你还要我怎么答应?”克里顿笑了笑,摇了摇头。“要是我发现你明天情况更糟了……”他走到写字台边,拨开一把火焰色的玫瑰花蕾。“请容许我。”他抽出一枝玫瑰,坐回他先前坐着的椅子上,凑近康妮。康妮则剥下花茎上的刺,把花插在他的纽扣眼里。
“谢谢你。我喜欢戴着你的玫瑰。我得去医院了,早上还得做个小手术,很高兴不是给你动手术。需要我给特维斯打电话,让他晚上来吗?”
康妮犹豫着。她的眼珠飞快地转动,寻找托辞。克里顿笑了。
“啊,我明白了。你已经叫了他晚上过来。你知道我肯定会答应!记得哦,吃完午饭后,睡两个小时午觉,打开所有窗户。读点有意思但不刺激的东西,读一些朴实的英国作家,不要读那些关于弃妇的。不要给我使眼色。明天见!”
随着她那位英俊的医生消失在门廊尽头,康妮躺回沙发,闭上了眼睛。阳光让她的知更鸟很兴奋,它在镀金大笼子里高歌,那天早晨有人送来的白丁香树正释放出微弱的甜香,漫溢进温暖的房间。但比起刚才医生在的时候,康妮看起来更苍白,更憔悴了。即便是在他面前,她也会勉强支撑起来,她没法不这么做。像其他人一样,他带走了一部分她的活力和火花。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对她有安抚作用,但他或者任何欣赏者都在吹熄她的火焰,无论他们的呼气多么轻微。
这天早上,知更鸟的状态好极了。它有着她从未听过的最好的鸟的嗓音,康妮却希望有办法让它的即兴表演降一个八度——它的音高超越了她所知晓的所有曲谱。这只知更鸟是派克·怀特从新墨西哥的奥荷卡林特带来的,怀特在当地的松树林里受训,训练他的是一位墨西哥老人以及一只脾气很坏,腿瘸,有一半欧歌鸫血统,正在教小鸟唱歌的领头鸟。这天早晨,知更鸟的歌声中闪过银色的南方春日时光,这一景象开启了回忆的大门。不到半个小时,它就哄睡了它惆怅的女主人。
那天傍晚,康妮蜷缩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等待着皮尔斯·特维斯。她的裙子是一层又一层缀满玫瑰的薄纱,颈部有一圈白色的皮草。她迷人的臂膀赤裸着。她小小的中式拖鞋上有这么多刺绣,看起来简直像旧花瓶上的绘画。她看起来像苏丹最新迎娶的最年轻的新娘。一个小个子的,像娃娃一样漂亮的女人,坐在长长的书房一角,房间似乎由她构成,在柔光里,房间似乎愿意为她重做调整。到处都是花:玫瑰树,红色和白色的茶花丛,这个季节刚刚催生的风信子,有着浓荫的茂盛的含羞草树。
康妮的长书房的前端全是窗户。一角有壁炉,也是她入座的地方。另一角有个被照亮的壁龛,挂着一幅巨大的室内肖像画,风格温暖,亲切,作者是吕西安·西蒙,当时康妮的几个朋友去这位画家位于巴黎的沙龙喝下午茶。画中的房间被早期的煤油灯点亮,可以感到房间外的巴黎街道灰蒙蒙的,在冬日的黄昏中显得清冷。房里,雄狮般的老作曲家以自己一贯的威严姿态站在壁炉前,这位作曲家曾帮了康妮很多。西蒙夫人坐在茶几边,历史学家B和语言文字学家H站在钢琴后,热切地讨论着什么,H夫人则在给可爱的小女儿戴上贝雷帽。物理学家马赛尔·杜兰德独自坐在角落,他惊人的黑白侧影微曲,似乎在沉思,他冷冰冰的手十指紧扣地搁在突出的膝盖上。一位和蔼,长着红胡子的雕塑家站在他身旁,正把手伸向他的肩膀,试图把他从睡梦中摇醒。
这幅油画让一间完全不同的房间——康妮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书房——开启了通往法国闺房的大门,通往巴黎最和谐最热闹最有名的房间之一。她的朋友们在那儿或坐或站,杰出的男士,既朴实又美丽的女士,穿着皮草戴着贝雷帽,她们的衣着品味不高,但都被温暖的煤油灯盏维系起来,这种优雅且亲切的人类生活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
皮尔斯轻声地走进房间,和康妮打招呼,而后站在她身后看着这幅油画。
“你当时把大家聚在一起实在太好了,现在大家都散在各地,上帝知道他们在哪儿,大家都想留住那些回忆。啊,看看你自己的房间,也多么漂亮啊!”他补充说,把目光从画布上移开。
康妮耸了耸肩。
“瞎说!帮忙填煤油我倒是可以,但没法留住那些被灯点亮的人和事。”
“嗯,今晚被灯照亮的是你和我。我们也不差。”特维斯凑上前,充满爱意地握住她的手,“你最近受了很多苦。我感到很难受。但你看起来还是这么迷人。是不是最近过得很难?”
她点了点头,用他的手蹭自己的脸颊,以此表示感激。
“糟透了。我生命中的一切都被夺走了,除了谣言。谣言总能穿墙破洞。大多数时候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但这一次不同。人们传这么可怕的谣言。”
“我们当然嚼舌根,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乐趣,也是你赐给我们的众多乐趣之一。你要这么看,这证明了我们多么渴望了解有趣的公众人物、皇家成员,或浪漫人物。但我从没听过伤人的话,我一直对你特别留心。”
“比起其他人,关于我的谣言最多,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愿老天保佑,你不被人闲言碎语的那天还远着呢!你想要为了一时的气愤伤害自己漂亮的脸蛋吗?你是那种充满神秘感的人。你每一次转身都会制造一场神话。那是你天生的好运。一大群宣传团队日以继夜地忙活,也没法做到你为自己营造的形象。你和大众想象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密的联系。”
“我猜可能是这样。”康妮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不想成为别人想我成为的那个人,我只想做自己。皮尔斯,我真希望你可以为我发明一个新的康妮·艾尔郡。我就不能做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吗?比如结婚?”
特维斯忽然惊慌地站起来。
“不管你做什么,不要改变你的传奇。现在的你所拥有的传奇让这么多人称心如意,不要让公众失望。你所引起的大众想象,因为某种原因都希望你能有个儿子,换而言之,你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我听过这个谣言的好几个版本,但永远是儿子,从来不是女儿。公众给了你最好的东西,不要去轻易改变。”
康妮打了个哈欠,靠着椅垫。
“他还在,对吧?即便从来没人见过他。”
“哦,但是有很多人见过他。让我想想。”他寻思着,“我听过的最好的描述来自我母亲的朋友,是个老妇人,描述听起来基于事实,非常可靠。她经常看到他。他被安排在俄罗斯,在莫斯科上学。他大概八岁,长得非常好看。每个版本里,他都是这个模样。我的老朋友在冬天午后,见过有人驾驶雪橇,载着他滑过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拉雪橇的是两匹黑马,戴着银色的铃铛,司机身旁还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大个子。男孩去哪儿,这个大个子都陪着,是保罗大公请他看护这个男孩的。除了男孩容貌秀丽,穿着漂亮的皮草,以及所有在莫斯科的美国人都知道他是你儿子之外,这位女士没有其他证据。”
康妮笑得很寒碜。
“要是保罗大公有儿子,跟任何人生的儿子,莫斯科州和图兰州都没法插手。按照我的了解,他可能真会假装有个儿子。这很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她带着责备的深情看着自己的指尖和戒指。“你知道吗?我在想,我挺想去见见那个男孩的。我觉得他很有意思。这个世界让我感到厌倦。”
特维斯抬起头,赶紧接话:
“你真的会喜欢他?”
“我当然应该喜欢。”她有些生气地说,“不过,我也喜欢其他东西,人到这种时候必须做出决定。当人们要在两三样东西之中做选择,人生就变得很困难。要是选择更多,人生就更难了。不,不,我不在意这个故事。故事挺好的,除了大公那部分。但不是所有的版本都这么无伤大雅。”
“嗯,不过也没有一个版本特别糟糕。我只听过一个让我生气的,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康妮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这才是我想要知道的。那些恶劣的谣言是怎么开始的?那个版本是怎么传出来的?说了什么?是不是恶劣到你都不想复述了?”
“不,不,没有特别恶劣,但是不太光彩。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而且不会被它搅扰,我可以告诉你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因为我花了心血去调查过。但说来话长,而且真的不关你的事。”
“那么关谁的事?告诉我。我很想知道至少一个版本谣言的来龙去脉。”
“你可以保持平静,不生气,而且还继续让我来看你?”
康妮点点头。特维斯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同时在想哪些东西应该按住不说。康妮喜欢聪明的人望着自己。她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她也知道,即便她很漂亮,西蒙画作里的那些灰头土脸的女人也有种她无法拥有的美丽。特维斯想,让她最有魅力的就是这种自知之明,而不是她光滑的,象牙般的皮肤,也不是她灰色的眼眸或者娇嫩的额头,也不是她令人陶醉的微笑,这微笑正在变得过于灿烂,过于刻意。不过,坐在壁炉前,她对朋友们流露出的微笑至少比在舞台上闪现的要更自然。简单说,她仍然可以显得亲密无间,很少有其他艺术家可以做到这一点,甚至很少有艺术家拥有这种特质。
康妮打断了朋友的遐想。
“你可以抽烟。我更希望你吸烟。我不喜欢剥夺别人的乐趣。”
“不,不用,谢谢。我可以吃几块茶几上的巧克力吗?它们对我一样有害。你可以吃巧克力吗?哦,不,我想不行。”他拿着巧克力回来坐在壁炉边,开始用那种总能安抚朋友的怡人口吻说:
“像我刚才说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刚回到美国,在曼哈顿演唱。有天晚上我来到大都会剧院,听听最近时兴的戏。那天晚上人不多,台上没有大腕儿,包厢里只有家庭女教师和穷亲戚。第一幕结束的时候,有两个人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包厢。那个男的是西格蒙德·施泰因,百货公司巨头;而那个女的,我所在的公共包厢的男人们叽叽喳喳地说,是康妮·艾尔郡。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但我不愿相信你跟施泰因在一起。可那个时候,我没法辩驳,因为这个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惊人地像,而且全世界都知道那晚你没有在曼哈顿演出。这姑娘的发型跟你一样,她的头很小,而且跟你一样,很喜欢到处转,她还有你的肤色,你的眼睛,你的下巴。她流露出那种冷漠的表情,让人觉得像一位艺术家看到了注定要失败的新戏。她轻轻地鼓掌,适时向施泰因奉上几句点评。因为我戴着眼镜,看得特别仔细,我觉得她的鼻子要比你的薄一层,而且更尖。亲爱的康妮,她的鼻子看起来似乎更漂亮,但显得傻里傻气。我一直将信将疑,直到我看到她笑,那时我才确认她是个冒牌货。我之前没见过你笑,但我肯定你不会笑成那样。她没有笑得很大声,事实上,她笑得装腔作势,用略带忧伤的样子装出空洞的优雅。简单说,这不是任何我们的朋友,”他指向西蒙的画作,“会真心认可的。”
康妮支起下巴,生气地说:
“所以要是她没有笑,你就被骗过去了!你可以放心,要是换成女人,没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会被骗。为什么我们要花工夫为你们打扮自己?我可以用四根手指来数清楚,”她竖起手指,向他摇了摇,“我所认识的对女人了解最少的男人,他们全都是服装设计师。即便是画家……”她瞥了一眼西蒙的画作,“他们聪明的脑袋瓜最多只能装一种类型的女人,他们把所有女人都画成自己的妻子或情妇。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你们从来没见到我们真实的脸庞。你们只看得到青春期的时候杂志里给你们建构的廉价的漂亮模样。太令人心酸了。我情愿发毒誓,一辈子用面纱罩住我的脸,也不要让你们看到。在盲人的王国,所有的普通女人都是皇后。”康妮用手肘击打着靠垫,“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康妮,你是不是很气?我以前还以为自己很精明呢。我有点忘记自己讲到哪里了。反正,我不是唯一被骗的男人。演出闭幕后,我在大厅见到维拉德,他是演出的公关,我问他康妮·艾尔郡是不是来看戏了,他说他觉得是。演出前,施泰因打电话来预定包厢,说他会带一位其他剧院的艺术家。维拉德一直在为演出忙碌,没有去到包厢,但他很肯定这个女人就是艾尔郡,他在巴黎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之后不久,我在哈佛俱乐部见到了老同学丹·卡特。他是记者,他的作息表非常奇怪,所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我们聊起法国当代音乐,而后发现我们都很迷恋康妮·艾尔郡。
“‘你能不能告诉我?丹突然问我,‘全世界有这么多人愿意跟她做朋友,这位年轻的女人怎么会跟西格蒙德·施泰因搞在一起?这让大家讨厌她。那家伙是个下流货色。
“‘你自己有没有,我问,‘见过她跟他在一起?
“他有,他见过施泰因和她一起驾车出游,他一起做新闻的同事见过她跟他在市中心的一些奇怪的餐厅共进晚餐。康妮有演出的时候,施泰因总是出现在曼哈顿剧院。我告诉丹,我怀疑那个女的是乔装打扮的冒牌货。他起了兴趣,说他会关注此事。简单说,我俩都说要深入调查。最后,我们发现了内情,但是丹从来没能在报纸上登出此事,连暗示也不行,因为施泰因是他们报纸最重要的广告主之一。
“要让你了解真相,我必须先跟你讲讲西格蒙德·施泰因。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他是全纽约最恶心的男人之一,但不是那种常见的暴饮暴食或者豪车炫富所引起的恶心。他不是那种肥佬。他长着一张严肃的不会透露任何讯息的马脸,长长的扁鼻子,好像被压扁过一样,不可一世的下巴,长长的白牙,扁扁的脸颊,肤色黄得像蒙古人,小小的黑眼睛,只有肿肿的眼睑,没有睫毛,脏兮兮、毫无生气的头发,好像是被胶水粘上头皮的。
“施泰因是从澳大利亚某个地方来的乞丐。一开始他在老罗森塔尔的服装厂操作机器。然后他成了熟练工、车间主任,再是销售,步步高升直到他租下了第七大街上的老宅,开始制造专门给女士和儿童的外套。我相信他是第一个专业制造这类衣服的工厂老板。很多服装厂老板都从工人开始,一路走来,但是施泰因跟他们都不同。他永远是个人物。他还在工厂打工的时候,肚皮空空,喜欢吹牛皮,他已经做着发财的美梦,非常在意自己的着装、圈子、娱乐方式。他经常光顾阿斯特图书馆老馆和大都会博物馆,学一些油画和瓷器的知识,上声乐课,尽管他的嗓子像牛叫。当他坐在位于地下室的餐室里吃烘焙好的苹果甜甜圈,他会翻开一本书,优雅地进餐,就好像自己在某个晚餐俱乐部。他跟厂里的同事保持距离,但不知怎么总能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征服他们。他有着无尽的虚荣心,花大量的时间打理他平凡无奇的自己。有很多传言都是关于他的矫揉造作。他在罗森塔尔工厂里第一次得到晋升之后,他买了一件新的外套。几天后,有个在施泰因原本工作的车间里打工的男人穿了同一款外套来,施泰因没法解雇对方,但是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一个新来的一穷二白的俄罗斯男孩。他已经声名远扬了。
“等他做女士和儿童的外套做出成绩后,他开始收藏——蚀刻,瓷器,旧乐器。他有了个跳舞老师,还找了一个漂亮的巴西遗孀(人们说她是南美某国派来的间谍)教他西班牙语。他资助无名的诗人、演员和音乐家。他设宴款待他们,而穷困潦倒的他们则把他看成一个深刻、神秘,有着大笔金子的犹太人。他的商业伙伴觉得他是一个有着高雅品味的人,艺术赞助人,服装界的杰出人士。
“施泰因的众多野心中的一个是受女人欢迎。在服装界,他败坏的名声来自于他跟一个曾经一度有名但如今已经过气的女演员交往,那个女演员情绪波动很大。之后他和一个舞蹈演员在一起,然后,就在高尔基访问纽约之后不久,他搭上一个主张无政府主义的俄罗斯女人。在那之后,所有制作外套和衬衫的人都开始说,施泰因成功地搞定了康妮·艾尔郡。
“丹·卡特和我都发现,要反驳这个谣言简直是世上最难的事。我们从一个亲近施泰因私人司机的出租车司机口中得到了那姑娘的住址,她在威佛利街有一间很不错的公寓。除了施泰因、她的姐妹,还有个意大利姑娘之外,没人去看过她。我们是从那个意大利姑娘口中得到事情真相的。
“这个冒牌货叫卢比·莫尔。她在衬衫厂做事,这个意大利姑娘玛格利塔是她的闺蜜。施泰因要给自己的新百货公司找模特儿,正好来到这家工厂。他仔细打量了这些女工,在七百个姑娘里选中了卢比。下班后,他叫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来,给她试穿各种外套和晚礼服,还给她一个职位。不过,她从来没有在第六大街的百货公司里当模特。因为她酷似城里最新的首席女歌手,施泰因给她在自己谋划的新‘剧本里找到了角色。他请了她的两个姐妹做销售,然后把卢比藏在威佛利街的公寓里。
“对于外界而言,施泰因比起以往,变得更加神秘莫测。他丢下了自己的波西米亚朋友,不再一起共进晚餐或去剧院开派对。但凡康妮演出,他都会在曼哈顿剧院的包厢里,多数时候是一个人,但也有例外。有时候他会带上两三个重要客户——从圣路易斯或堪萨斯城来的大买家。他的外套厂是所有产业里最赚钱的。我在剧院里见过他和那些买家一起,他们的样子就像被透露了某个秘密,他们以一副主人的姿态坐在包厢里,微笑,鼓掌,露出那种他们都是康妮·艾尔郡的朋友的神情。当他们窃窃私语,用野外望远镜瞅着首席女歌手,施泰因则沉默不语,面无表情。我不觉得他说了什么太过露骨的谎话,很可能是用暗示让别人浮想联翩。他很可能在邀请他们的时候压低声音,或是挑起眉毛,然后让他们自行添油加醋。但是他们后来回到自己的城市,散布出怎样的谎话哟!
“在离开纽约前的某个时候,他们会正巧在饭店撞见康妮和他们聪明的服装商人一起吃饭,她背对着围观者,她的脸被面纱或皮草衣领遮住一半。那些人就像小孩,对真相不感兴趣,他们要的就是俗气的谎话,而且总是一遍一遍重复。西格蒙德和康妮·艾尔郡——就是那样的故事,一旦传出去,会在纽约的工厂圈被反复说上好几年。还会传到圣保罗、圣乔、苏城、康瑟尔崖,那些地方以前也都有服装店在试衣间或老板办公室里挂着康妮·艾尔郡的照片。
“这个姑娘之所以能在纽约的低端制造业里成功模仿你,主要有两个原因。我怀疑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纽约,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可能发生。这座城给你高酬劳,并且相信它喜欢相信的东西。然后你去了大都会剧院,不再住酒店,而是租下这间公寓,开始结交朋友。施泰因也看准时机不再继续演哑剧,不再光顾艺术展。当然,卢比也不再回衬衫厂。施泰因有个商界的朋友,他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他接走了她,而后她就消失在公众视野了。去年冬天,一个飘雪的寒夜,我见过她一次。她和一个看起来很粗犷的年轻男人一起去酒店沙龙。她一直在喝酒,看起来很邋遢,绿色的鞋子上沾着淤泥。但她看起来仍然魅力无穷,仍然像个被生活击垮的康妮·艾尔郡。当我看着她走上赤铜色的楼梯,我对自己说……”
“不用说了。”康妮匆忙起身,不耐烦地走到壁炉边,把她鲜亮如瓷器的拖鞋丢进火里,“我对那个姑娘不感兴趣。对她,我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她肯定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不过,施泰因失去我之后做了什么?”
“施泰因?哦,他找了一个新角色。他和豪门联姻:他娶了曼德鲍姆小姐,一位来自加州的阔小姐。曼德鲍姆家族在西海岸有好几家百货公司。如今,施泰因夫妇住在第五大道上的豪宅里,要知道,这栋豪宅以前住的可不是这个层次的人,是老纽约人,这是栋历史住宅。”
康妮笑了,坐在靠近客人的沙发一侧,挺直身子,不枕靠垫。
“我猜想,对于那栋房子,我知道的比你多。让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把你的故事接下去。
“这关乎佩珀·阿莫雷蒂。你可能记得我把佩珀带到这个国家,而且是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年,那时候要把没有服过兵役的男孩带出意大利可不容易。我带他去慕尼黑接受了一些声乐训练。战争打响后,我们必须从慕尼黑来到那不勒斯,只有那儿可以上船。我们被告知,我们只能带手提行李上火车,我带了九个箱子和佩珀。我让佩珀穿灯笼裤,还让他把卷发梳到耳后,看起来像极了甜甜圈,他还帮我提着一个小提琴盒。我们总共花了十一天才到那不勒斯,我完全依靠个人魅力才保住了这些行李。有一次,在那不勒斯,我差点没办法带佩珀上船。我把他登记为我的手提行李,他已经舟车劳顿,他的衣着让他看起来很滑稽,所以他确实更像行李。有个检查员不失幽默,放他过了,但是另一个检查员则说什么都不肯放行。我必须大吵大闹。佩珀被吓坏了,他是个不与人争的人。
“‘小姐,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他一直在呜咽。‘我没有它,走了有什么用?我失掉它了。
“‘失掉了什么?我叫起来,‘不是丢了装帽子的箱子吧?
“‘不是,不是,是我的嗓子。我们离开拉文纳的时候,我的嗓子就唱不了了。
“他以为他在路上的某一站失掉了自己的嗓音。最后我告诉检查员,没有佩珀我没法活下去,我会跳进海湾。我让他成了我的玩伴。当然,当我发现自己不得不利用这一点时,我希望我没有把那个男孩打扮成这样。但尽管他看起来很滑稽,我还是成功让检查员相信,我诱拐了他,如今我的幸福仰赖着他。我发现那个廉洁的官员,和很多人一样,反倒愿意帮助一个彻底腐化的人。如果用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比如说给他一份工作或送他上学,我可能没法把他带出来。是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不说这些了,我必须说回施泰因夫妇。
“佩珀过来后的第一个冬天,没有接到任何歌剧演出项目。他很固执,我对他的兴趣只让情况变得更加困难。我们的剧院已经变成了阴谋的巢穴,比斯卡拉歌剧院还糟,佩珀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有个傍晚,他来找我,跟我说他可以得到一个给富有的施泰因夫妇演唱的差事,但是条件是我必须跟他一起演唱,唱段是《霍夫曼》中的船歌以及《丑角》中的两重唱。什么价钱他们都出得起。而且,要是我愿意和他一起私下演出,他就会接到更多类似的邀约。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为私人演唱,但是为了帮他一把,我答应了。
“赴约的晚上,佩珀和我搭出租车去他们家。我的车出了毛病。音乐快要奏响的时候,两位主人出现在我楼上的化妆室里。他多么迷人!你的描述很不准确。我从没见过这么节制、冰冷、精雕细琢的虚荣。不是像艺术家的虚荣那样小孩子气,简直有着一种严肃、不可动摇的目的。我的女主人给我的印象是脾气特别好,人特别开心,虽然举止有些轻佻。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对我微笑,以示鼓励,但是当时却让我感到困惑。我记得自己那时在想,似乎没什么理由让她如此大度,如此慷慨。她的丈夫说他愿意护送我去音乐室,我们隆重地走下楼梯,像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绚丽绽放。我在那儿第一次仔细打量来听戏的人。他们都是怪人。女人像圣诞树一样闪耀。我们下到一半的楼梯,听众忽然不再窃窃私语,我当时正随便说的蠢话忽然像演讲词一般响亮。每一张脸都望向我们。我的主人和我首先下楼,走过长长的客厅,一切都这么静,让我感到惊叹。我忍不住想,音乐厅也有这么瞩目的表演者,那就太好了。到了音乐室里,施泰因坚持要为我准备器具。我必须说他一点都不笨拙,也没有犯任何低级错误,而且不像大多数花钱请歌手的有钱人那样木讷。我可能比较友善。这种情况下,你要么和善,要么不悦。要么你站着生闷气,像那些旧派的德国歌手,想要钢琴像运茶叶的马车一样围着自己转,而且一会儿要灯亮,一会儿要灯灭;要么你就谨小慎微,像个试图取得成功的初次亮相者。听众对我的关注触动了我。我意识到一个完全投入的观众和他们非比寻常的兴趣。当我的主人最终离开,我感到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怀疑或许大家更好奇的不是我,而是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热诚让我非常感动,等佩珀和我唱完原定曲目,我还加唱了一两首曲子,佩珀演唱的时候,我坐在一旁,因为我觉得他们喜欢看到我。
“我之前要求不想单独见观众,但施泰因夫人当然还是带了几个朋友来见我。人群开始围拢我,每个方向都有扑粉的脸蛋,我忽然明白,我必须得警惕这些人毫无边际的热忱。我跑过客厅,奔上楼梯,楼梯上的人仿佛是从《旧约》里走出来的。我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全用热切、珍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最后一个回到家乡的人。在楼梯的最高处,有个头发对分,长得像骆驼的年轻男人拦下了我,抓住我的手,说他一定要自我介绍,因为他是西格蒙德成婚前就结下的老友。我说:‘噢,多好呀!气氛如此紧张,如此私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等我回到化妆室,施泰因夫人紧随其后,希望我一定下楼共进晚餐,因为他们已经为我布置了一个特别的餐桌。我回答说,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但这里不一样。和我们一起,你一定感到非常自由。要是你不留下吃饭,西格蒙德一定不会原谅我。等吃完饭,我们会派车送你回家。她很强势,有着一位亲密而慷慨的老朋友的态度。她似乎是专程来拜访我的,我只能找借口说我有事得马上跟佩珀说,希望她可以去叫他来。她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我真的要被留下吃晚饭。我感到自己像巨人群中的格列佛,仿佛是被绑架来的。这些人过于——怎么说呢,过于像他们自己了。冷淡的态度不会让他们知趣离开,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必须逃走。我冲到楼梯的最高处,向楼下张望:佩珀那个傻瓜,还在被一群漂亮女人围攻。她们只是从他身上掠夺她们想要的东西,而他却咧嘴笑得像个白痴。我提起行李,冲下楼,冲到他面前,把他拽出那群有钱女人的圈子,拉着他松垂的袖口,让他跟我上楼。我告诉他,我必须立即逃离这栋房子。要是他可以去打电话叫出租车,那就再好不过。但如果他没法穿过那么多呼吸沉重的女士,他就必须闯出前门,在路上给我招一辆出租车。我感觉自己就像即将被锁在一个后宫里一样。
“他才刚走,主人就在门口几次叫唤我的名字。然后他敲了敲门,走进来,没有得到我的应允。我对他说我没法留下吃饭。他可以跟他亲爱的朋友们作解释,找什么理由都可以。他没有再坚持,而是站在壁炉边,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说了些很有智慧的话。我没有赶他出去,这毕竟是他的房子,他已经让自己显得足够好客。过了一会儿,他的一队朋友穿过大厅,声音特别响,叫着要是我们不下来,就没法开饭。我记得,施泰因仍然站在壁炉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而是用一个令人不安的眼神打发了他们。他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强势气息。他慎重地和我道别,说他立即派他的车来。很快,佩珀过来了,跑得很急,我俩一起逃走了。
“一个星期之后,佩珀怒气冲冲地来找我,带着一份叫《美国绅士》的报纸,还指给我看一个版面上刊登的三张照片及说明:‘西格蒙德·施泰因夫妇近日在纽约结婚,女高音歌唱家康妮·艾尔郡为他们的暖屋派对献唱。施泰因夫人和我都笑得很灿烂,看起来开心极了,西格蒙德则站在中间眉头微皱。可怜的佩珀完全没有被提到。施泰因有很强的公关意识。”
特维斯站起身。
“你有很重要的宣传价值,而且你太不小心了。康妮,这是为什么你会陷入这种圈套,你这样的性格肯定会中计的。”
“太过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她轻声说,半掩着脸,“要是施泰因夫妇挖空心思要把你纳入他们的社交圈,他们最终一定会成功。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为卢比感到惋惜。她和我同坐一条船。我们都是特定局面的受害者,而在纽约,很多特定局面都是施泰因制造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美国最重要的乡土作家之一,擅长描写女性以及美国早期移民的拓荒生活,代表作有《哦,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等,获1923年普利策奖。国内译介有包括她的代表作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在内的多部作品,但这篇发表于1919年8月《世纪》(Century)杂志的短篇小说《丑闻》(Scandal)为首次译介,该作品也是另一位著名美国作家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