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新年假期过完,第一天上班,一拨同事,一些单位,互相打拱,说新年好。我也不断地拱手祝新年好!好像新年后大家都真的成了新人,过了新日子,彼此新鲜,彼此真诚。
日子,本无古往今来和新旧的,但被人一切分,一操弄,一时,一天,一星期,一月,一年,就有点意思了。仿佛人的生命有了这个尺度,就才有意义、色彩、温度。日子,是人过的,也是人度量出来的。意义,是人赋予的。色彩,是人抹上的。温度,是人感觉的。日子,沾了人,便有了情感、烟火气。人生就坐实在这一天一天的日子里,人们用生活填充着或长或短的日子空格。
或许是临了退休,于是便对今天大家这番很例行的打拱祝福,有了一种更实在的时间敏感。我内心说,谢谢大家,这也就是我新年上班最后一次接受大家祝好和彼此祝好了。
春节一过,算来,我打卡上班的时间,已不足一百天。我开始注意起我走过的日子来。过去是一日一日地顺着日子走,从没有想过日子前头有什么,是什么,只因上班的日子已经可以看到尽头,这才想起盘点一下我的日子仓库里到底还有多少库存,上班的日子和退休后可能的日子到底有多少。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是父母赋给的,我把日子的比照参数选定为我的父亲。父亲八十多岁去世,这个年龄不可不谓寿,以它作为参数,是有意义的。我和父亲隔着二十六年的距离,如果他不在一特定的时间等一等,不管我怎么追赶都是够不着它的。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比我们多见了二十六年的日出日落,他见到的日月世界,也比我们老了二十六年。当然,后来很长一段,是我们所共同见到的日月,足足五十八年。后来的日子,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看日出日落。现世的日子,我不知还要看日出日落多少回,多少年。我们看日出日落的日子,或许比他长,或许也未必,有些事,是由日子定的,天定的,个人说了不算。
按照人生百年,三万六千五百个日子,把它想象成三万六千五百个格子或砖石,堆码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算算过来六十年的二万一千九百多个日子,铺陈出来的路径,有弯有直,有显有隐。有崎岖山路,有大道通衢。有蹬蹬脚迹,也有雪泥鸿印。后来,走在山上的日子,被风吹了。走在地上的日子,被草盖了。走在水中的日子,被水淹了。那些走不入心里的日子,就任记忆将它废了。回望来时路,它既不是一条一直升高的垂线,也不是一条一直延长的直线。它是弯的,曲的,倒流回还的,甚至可能是无序、杂乱的。我们追着日子走,绕着日子走,像在迷宫里。走着走着,会遇见我们的过去,好像走在我们生命前面的先辈们,又在哪一个时间弯道里、岔口上等着我们。
有时,别人的日子会变成自己的日子。过去,听不惯、看不惯的东西,现在就那么格外顺耳顺眼起来了。比如,家乡每逢赶集,年节都要在大屋场祠堂里唱的那台辰河高腔,目连救母、茶灯、蚌壳精等等。少儿时是不懂得它的咿咿呀呀,年轻时便不屑于它的呕呀嘈杂,现在,竟然能跟腔循韵地听出一些道道来。那些妆扮、做打、念唱、招式、喜乐、忧戚,抑扬顿挫,真假合声,人鬼幻变。演者沉浸,观者沉迷。简单的故事情节,朴素的恩怨因果,真是一个刮油去腻的好东西。过去从不留意看好的乡戏,现在就偏偏觉着好了,这番认知有点逆时代。眼目里的半世浮华,竟然全沦陷于这下里巴人。这种感觉,正是日子堆垒出来的,烟火熏蒸出来的,这是日子给我们生活恰到好处的火候。日子继续朝前,日子的迷宫,还在转着弯延展,涡旋,穿越。
老祠堂里,唱戏的人与戏台一样古老沧桑,那唱词唱腔也一如往日地古老沧桑。祠堂天井里的戏台,直对着祖先神位。老墙已爬满枫藤。芭蕉在左墙角,腊梅在右墙角。瓦陶里的兰草排在墙脚边的竹根下。红砂岩石铺排的天井坪,经由日子的磨损与仄陷,已难摆平一张长条木凳。依然是男男女女,依然是红红绿绿,依然是济济一堂。此刻,最难得的一年闲暇,最难得的烟火里的伤春感时,恩短情长。有抽烟凝神的,有悄然抹泪的。
月明云淡露华浓,
倚枕愁听四壁蛩。
伤秋宋玉,
宋玉赋西风,
叶落惊醒吾残梦。
闲步芳尘数落红,
闲步芳尘数落红。
——曲牌《懒画眉》
又:
叹双亲把儿指望,
教孩儿读的是孔圣文。
使我勤读诗书,
倒得个双亲撇去。
有那等不识字的,
倒得个终身奉养。
——曲牌《解三醒》
曲儿婉转,绕在香烟里。
瓦檐边的墙头,扎生在砖墙里的构树,已经超过手膀粗了。络石藤,由下往上爬,又由上往下垂。它们共同掩藏着祠堂里的岁月。也见证着,戏里的日子和戏外的日子。戏里的日子,是三百六十五天之外的。戏里面的日子不吃谷粮,只要有眼泪欢笑供着即可。戏外面的三百六十五日,也有眼泪欢笑,但每天都要有谷粮供着。冷是浸肌入理的冷,痛是彻骨入髓的痛,饿是摧肝贴肚的饿。
唱戏的姓茆,读茅,唱旦角。卸了妆才知道她是个男生。人说,他有个老婆,唱小生,姓吉,吉祥的吉。他们的角色,在戏里戏外都是倒着的。他们将一把一把的日子,都堆在戏里。生活,也一样,有时也把它放在戏里过。他们有两套日子,两种生活。他们的姓,当地没有,一看就知道是跟着商帮装丝绸细柔货船从下江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几百年多少代了。昆山腔,弋阳调,是戏里的记忆。我想,那时,他们的祖先也正苦于日子太多,太长,太难,熬不过来,就把日子带到这荒蛮的山里头来,让他们打发。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是可以通大江大湖的。顺着它,山里人可以走向下江大口岸。逆着它,下江大口岸的人可以进到山里来。不管走出大山,走进大山,都是在一堆日子里面找生活。他们各个顺着日子走自己的路,收获自己的命运。这里面的日子,既不是码高高,也不是铺直线,就不免有点绕,乱。有的人把日子理得清,一辈子平安顺遂。有的人把日子过乱了,绕成一团乱麻,一辈子也没走出来。
日子,也是一个诡异的东西。日子走过我的村寨,点燃了这里的烟火。那时,烟火里的日子,丰盈,热闹。那时,日子走得慢,慢得有点堵塞,寨子里的日子就显得很富余,家家户户都有不好过、过不完的日子剩在那里,人们就把它们放在冬日的屋檐下,夏日的山坳上,秋日的落叶里,成堆成堆地晒着,晾着,垛着,不让它们沤馊,发霉。人们肆意地在日子里种瓜种麦种豆,喂鸡喂鸭喂猪,寨子一派桃李春风,欣欣向荣。后来,日子跟着时代走了。寨子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一起出生的小儿伴们,被打工的父母带出去扯散了,留在家里的老人被子女接进城里,扯散了。没有小孩喧闹的寨子,没鸡叫狗吠的寨子,没有老人守着的寨子,没有烟火熏着的寨子就真的空起来了,日子也空起来。
日子,有时就是架在山里的一条路,要一磴一磴地爬,才有走过来的坎坷。日子,有时就是泊在岸边的一条船,烟波浩渺,非假舟楫无以抵达,得一桡一桡地划,才有经历过的沧海。
日子,就是用以铺装人生路上砖石,险夷曲直,功夫都在自己手上。
我退休了,剩下的那些不知数的日子,是堆在那里的,是挂在那里的,还是泊在水边的,日子并没有告诉我。不管是在职在岗的角色日子,或是布衣白丁的退休日子,我得把它整理好,铺装出路径来。对于日子,无论是入戏出戏,在岗离岗,它一定不会飘逸,迷失,它就在烟火人间里。
若要在四季里做一个单选,我更爱重于秋。不啻于风的凉爽,不啻于天的净蓝,不啻于水的澄碧,不啻于物的丰赡。光那斑斓的秋山就够让人着迷了。
秋,在《易卦》元亨利贞对应的是利。利,和也,取获也。利,一个侧刀旁,收杀的意思。欧阳修在《秋声赋》里,这样解读秋,“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又说,“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也,戮也,物过盛而当杀。”万物有序,兴衰荣枯,存亡舍得,不可迕逆,即所谓“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
设想,如果,万物长生而不老,盛荣而不枯,田里的每一粒谷子都变成种子,树上的每一颗果子都落地长成树苗,山水间的每一种生物都全副全尾地繁殖,那么,这山能容得下吗?这地能载得动吗?这水能养得活吗?那将是怎么样的一个拥挤熙攘的世界呀?天苞地予,物竞天择,取予平衡,盈仄互补,这都是大苍之意,天伦的安排。秋,在万物调节中,扮演着的就是这种煞气悲壮的角色。
过完溽热葱茏的夏,接着就是清凉萧煞的秋了。秋煞何谓?煞,屠也,杀也。屠秋者,刀也,风也,火也。秋煞者三,乃刀煞,风煞,火煞。日月盘转着它的轮回秩序,天地经掌着它的生杀予夺,万物刍狗,无远弗届。而秋之为煞,平阳如此,山川如此。家乡的秋山亦复如此。
先是刀煞。每当秋风飒然,乡约弛禁,可放刀斧进山了。镰刀先把山脚秋田里的青黄,收割得光秃秃,禾秆堆成几个草积,田野便空旷起来。斧斤,在林间橐橐地响过,山烟飘起,这是从炭窑里出来的。烟,先是一柱一柱的乳白,云雾样翻滚腾涌,塞满林子和林子里的空间。然后,烟由乳白变灰青,再化入青蓝的天,剩下一片干净的空。封窑取炭,炭窑空了,林子也就空疏许多。有计划起新屋的人家,押了定金的木材商,早已瞄好几片松杉林,不会错过伐木取材的节候。笔杆直的木材,在刀斧声里,顺山倒去,山便一棵又一棵地亮起。然后,经一番剥皮去枝,由滑木道,集于溪谷,等来年第一波春汛,编排放往下江口岸。刀斧进山,林子空了,山也空了。山一空,山麂、野猪、兔子、寒鸡就藏不住了。火铳与猎狗发挥了用场。人与自然在猎场上的这部悲喜剧,就是这样千万年地演过来,演过去的。
接着来的,是风煞。秋天,风来了。与起于青萍之末的春风、夏风不同,秋风,来得高远,往往是吹送万里的罡气长风。风起处,正如宋玉在《风赋》里的铺叙,“蹶石伐木,梢杀林莽”,“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这种风,树林里的叶子是招架不住的。落叶,先从大叶的桐开始。桐,是指桐皮树、梧桐树、油桐树。落了叶的桐,就率先把指天的丫杈光在树林子里,把夏日里霸着的荫绿,一片一片地让出来。接下来,被吹落叶子的是桃树、李树、梨树,它们已早早地把果子卸给了人类,像是对自己空留一树叶的不好意思,急着打点歇息过冬去了,腾出来的横斜疏枝,是供鸟雀们去跃窜打闹的。山栗树、榉树、栾树、朴树、黄连木,叶子稍细,耐得住风寒些,叶落得就稍微晚一点,但它们在风中的摩娑,是好听秋声的起源。乌桕树、枫香树、栎树的落叶,再靠后一点,要先用红红黄黄的暖色,把山林装点一番,硬是待红透了,黄透了,紫透了,在一场雪过之后才落尽的。柿子树,叶落得早,怕自己抢了果子的风头,早早地就把镜头让给了柿饼子,柿饼子就亮亮地裸在枝头上成了风景,直到过冬,才给人或鸟儿收拾掉。针叶的松、杉、柏,扁叶的山竹,叶子不落,再大的风也禁得住,不仅不落,反而在秋风霜气里苍翠了,把一种傲然的风骨挺立在那里。还有,青树、樟树、青冈树的叶,不落,再大的风,那怕摧干折枝,也不落,那要到开春去了,等新叶出来,它们才陆续地悄悄褪去。正是它们在山山岭岭上,坚守着这一份绿,才兑冲掉了秋的一点凋零与肃杀。
收拾秋山的,还有山火。这就是火煞。人为的烧畲,雷霹的天火,都是火源。燃山火,是秋山里最惊人心魂的事。
那时,山火管得不严,耕作习惯上还有刀耕火种烧畲的遗风。处理山头地角过于葱茏繁茂的草树杂木的办法就是,先砍倒,给几个日头晒透,然后一把火烧了,再在过火的热灰土上,撒上荞麦油菜种子。常常是,不得信,哪片山就着火了。一燃就是几天几夜,几岭几界,天昏地暗。远处,是先见到烟,再看到火。近处,是先见到火,再看到烟。低处,是能见到烟,看不到火,火被烟掩着。高处,能见到火,烟,已升往更高的云天。夜晚,则只见火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不见烟,烟,溶在夜的深黑里。风助火势,火舌轻快地从田坎上、丝茅地里卷过来,在一丛干芭茅下只稍停一下,便一个纵跳、一个闪窜就是几丈高。火舌生生地吞下细枝,茅叶,茅芒。火舌里,茅芒,差不多在一瞬间就化掉了。而,细枝、茅秆、茅叶的燃烧,则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由枯黄变黑炭,由黑炭变红火,由红火成白灰的过程,包括其间的扭曲,搐动,变形,炸裂。此时的风,便是火;此时的火,便是风了。火顺着干透了的茨茅茏继续向树林深里窜走,贪婪地扩张着自己。积了一年的落叶枯枝,废弃的鸟巢,浇了油似的,引得火像倒灌的潮水向山上卷涌,升腾。接着,是气味从烟尘里熏出来。空气热烘烘的。在这时,气就是味,味就是气。这味道里,有香叶子的,有甜果子的,有虫茧子的,也有火中没逃逸成功的蚱蜢子的,甚至小兽物的。这味道,没有城市里的塑胶味,硫煤味,石油味,是柴火的味,炊烟的味,人气的味。这有机燃烧的焦煳,熏眼睛,却不刺鼻子,更无毒。这野火,也不会乱烧的,它多发生于荒坡、茅草地和灌木丛林里。真正大一点的老林子,是少有着火的。这些大林子,平时已被绿荫蔽得拧得出水,里面富含湿苔隐泉,土地丰盈潮润,火,走不进去。这些地方,往往成火绕着走的绿岛。
经山火的秋山,地面焦黑,林子又空疏了很多。平时看不透的密匝,现在,从这头看得到那头。从山脚看得到山顶。连大小兽物,都不敢在林里跑了,高飞低走的野禽,都不敢在枝间露面了。山是全空了,让人难以承受地空亮清寂。火,烧过,也不尽是害,凡过火处,来年会长出更茁壮的新苗,必定是山里生机最旺的地方。
刀,风,火三煞过后的秋山,业已创痕斑驳,清寒枯瘦,一副万物收尽,分娩后的痛快疲态。但获收,并不是绝杀劫掠,而是一种吐故纳新。此时秋山呈现出的沧桑面目,正是秋野果实般的垂重,静美。《荀子》有句:“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不用着急,天行健,地势坤,厚德载物,只需静等一场雪的覆盖和来年春风的抚慰,又会绿回满山的。
天地苞万物,而物过盛而当杀。天道周而复始,地道四季轮回,维持世界平衡的是自然法则。没有春夏秋冬的轮回规律,地球与人类会如此精彩么?我问。
四季轮回,秋山正悲壮在空灵中。
家乡山水中的老屋、大树、枯藤、深菁、幽潭、古井,是我最深重的岁月牵绊,想念的渊薮。一次次的回乡,都选择了那条古旧的山路出入。
风从山外吹来,吹得山路弯弯曲曲,摇摇弋弋的。
年迈的家乡,已在现实中枯萎凋零,在记忆中却依然鲜活淋淋,绿意婆娑。她的褐发苍颜,终敷盖不住记忆中的胶原蛋白!
从沅陵、乌宿、二酉山、棋坪、三角坪、桥溪、马草坪、赵家湾、茅溪、田坳上,到大塘坡、亮坨,这是我祖先从大河口岸走向深山的路。一路跋涉,跋涉在一部迁徙史诗里。阅读着山的章节,水的片段。上山的是长句。过坳的是短语。涉水的是省略符号。每一个字都蘸着血泪苦难。这条路,走着我祖先的童年,少年,至今还走着我的亲人和回忆。
走啊走。咬着牙走,攒着劲走,拼着命走。上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个歇场坳,又一个歇场坳。长坡接短坡,大坳连小坳。山,越走越高。溪,越走越细。沟,越走越深。水,越走越凉。直到出水的尽头,枫树坳下的泉边,实在走不动了。就歇下来吧。这就是竹山祠堂,就是亮坨寨,在大青冈,大黄连木,大枫香树下。
没错,祖先选择了这条路。背离着大江大湖。背离着沧海桑田。背离着太阳东升。向西,向西,朝着太阳沉落的方向。激发他们的,不知道是逃离者的凄惶,还是拓殖者的激昂。他们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断掉自己的后路,义无反顾地往山沟里行进着。或者说,是如鲑鱼生无归程的无可阻挡的溯流逆行。哪怕死亡,逃不掉的死亡,他们也不曾妥协。只有亡灵,才会在法巫仙师的奏唱引领下,顺水的方向归去江南。
祖先在迁徙路上,开枝散叶,瓜瓞绵绵,子孙发达。先在河水边的莲花池结成老寨,建成祠堂。再从老寨,生出一路路烟火。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一支往上,一支往下。一支山前,一支山后。分成一个个同宗共祖的新寨。地方,就这样沟沟岭岭地散发生成。寨头边的祖坟,是用死亡埋在迁徙途中的路标。我一路数着新坟,旧墓,古冢,残碑。越久远,越荒芜,有的得披荆斩棘,扪苔拂尘,才可依稀辨析。漫漶的字迹,明嘉靖已是上上限了。一座墓碑,一段里程,度量空间,也标记时间。
要全程走老路,那只是一种想法,走不通了。有的被新修的乡村公路覆盖,有的则被取直线裁去,剩下的还活着的,也是断续不接的。随路一起废置的是各式的桥,木桥,石磴跳岩桥,有的还是跨溪过谷的石拱桥,桥头留有桥完工时栽下的柏树、青树和石碑。石碑上刻的字,还可勉强认出来,大都是捐资积德的表记、名单。时间则以乾隆以来的居多。老路没人走了,半坡上的山泉,也就没有人淘洗,山泉是要靠人养的,喝的人越多,它就越旺,现在废弃在山间,如枯瞎了的眼。老路连着歇场坳,歇场坳上就有大树,有青冈、栗木、青树、朴树,枫香树最多。树撑着浓荫,供人们过往吹风,歇凉,躲雨,聊天。树下做凳子,是一块块的大石头,有天然自生的,也有人工搬运过来或垒砌的。讲究点的,还造有凉亭阁廊。过去这些地方,热闹,出故事。现在,路和坳亭都老了,没人走,也没人歇憩了。过去从亮坨走沅陵,七八十里地,好脚力,要走一天,还两头黑。现在,通公路,一个早饭的工夫,那边打电话来,就过乌宿了。乌宿到沅陵,才十几里路,路又宽,一袋烟没完就进沅陵城吃猪脚粉了。现在,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赶路,谁还走这条路,谁还会这么走?为了捕捉过去的一点记忆,我让车尽量地慢些,尽量拣靠近古山道的脉线走。还不时地下车,打望山势,复习路向,想把历史和现实的新旧两股道的承叠纠缠关系弄清楚。历史上,是这条路,把我的祖先带进了这架深山。后来,同样是这条路,把我牵出大山,送往江湖。现在,它已经老去,并被通村公路截断,一截一截地扔在山里,任它像废弃的老绳,枯烂在荒草深菁里。我在想,这好好的路,怎么走着走着,就废了,丢了,没了。这路,是自己把自己走丢的吗?
在这天老地荒里,借得时代给我的一本书,一盏灯。书和灯照亮了我的心,也照亮了我的路。沿着这条路,我离开了大山,进到了城市。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把它们带进了现代和城市,但一梦醒来,故乡还是在那愁人的远方。我知道,我无论如何是带不走这条路,也带不走连着它的家乡的。只好把他们都留在这里了。从此,我在故乡的远方,故乡却在那更远的山里边,守望着岁月沧桑。一起守望的,还有寨子边上的大树,它们在这里,都经历好多代人了。见过我的童年,见过父亲的童年,见过爷爷的童年,也见过爷爷的爷爷的童年。大树荫下的大石板,也是。是几代人在上面嘲闹游戏过的乐园。曾经在这里玩过捉猫猫、过家家的妹妹,姐姐,姑姑,姑婆们,都嫁出去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了。还有,往岩板路走下去的水井,总是挑不干,都挑烂那么多副水桶了,依然那么旺着,现在,怎么就枯了呢?
昔时熙熙的山路,已稀少行迹。日子成灾地堆放在寨头上,日晒着,雨淋着,月照着,雾罩着,雪盖着,风吹着,霜冻着。想念在堆放中发酵。想念的日子,也在想念中荒草萋萋,枯瘦孤寒。故乡的存在参照着我的存在,它的不动参照着我的移动。它老了,老得总爱守在屋门口那棵只剩几片红叶的冬阳梨树下打瞌睡。它放出去的子女,一个个都没回来,它却在等待。等待,已如一口枯井,一穴古墓,苍老在那里。月亮弯了,又圆。日头落了,又出。花儿谢了,又开。日子去了,又来。等待,却无动于衷。等待,已天老地荒。我沿老路走到了寨子口上,此时此刻,我凝望着它等待着的背景,怕倏忽的闯入,打破这静定的情绪。故乡,是一个瞌睡的老人。
现在,我住在城市的楼盘里。不时会有窗外的太阳,或月光,照着我的心情。但这,是照在家乡的那一个吗?是我童年故乡的那一个吗?是奶奶背着我,一圈一圈在门前晒谷坪上踱,唱着“月亮堂堂,火烧茅秆”儿歌中的那一个吗?我现在在城市楼群里看到月,曾经在乡下树林里看月。城里的大楼,家乡的大树,在我看来,都是齐天的高,相对于我的身高、眼界、阅历,我都在仰视它们。但树林里的那轮山月已照进我的心,我心从此洁白明亮,不容纤尘,不容异物。
奶奶是种在故乡的一棵树,她从下河口的一个码头逆流而来,她在这里根深叶茂,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哪怕再大的痛苦磨难,直到变成一个坟墓。我是奶奶的的长孙,只初通文墨的奶奶显然还不太熟悉和习惯用现代儿歌为我催眠。我在奶奶的驼背上,却是那么的习惯,依恋。她在催眠,我却清醒着。依稀记得,透过树梢看到那个亮堂堂的月亮时,我有点惆怅,虽然当时不知道用这个词,现在想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准确无误。月亮那么高,惆怅月亮里面有什么。月亮那么远,惆怅通往月亮的路在哪里。月亮那么亮,惆怅月亮里的人儿怎么睡得着。月亮堂堂,照着通往山那边的路,山那边的路会通向惆怅的更远么?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