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完美的我们

2024-06-18 04:05:12KIRA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珞丹母女女儿

KIRA

母女纽带始终是文学、艺术、哲学、精神分析、性别研究、社会学等众多领域都津津乐道的主题。脱离母亲,是一个人在获得精神、文化、政治自主性的过程中,最为初始和核心的一环—这无疑强调了母亲与主体性之间旷日持久的滋养、抗衡、缠绕,而同为女性的身体意识,又使得母女之间拥有其他亲密关系无法复制的微妙关联。

节目组选择了4对具有典型性的母女组合,她们各有各的记忆、期许、未完成的命题,她们坐到一起,生活的细节从每一个空隙钻入。通过她们,我们试图思索:在越来越多人开始讨论和反思母职的当下,一个妈妈应该如何付出?在奉献与被奉献、控制与被控制外,母女间的权力关系还有怎样的可能性?所谓修复或和解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在此之上,更为艰巨的问题或许是,一个人是否能够拥有一个与自己无限亲密的人、能否被他最亲密的人接纳;一个人和他所来自的世界的第一根和最后一根纽带,如何牵引着他的一生,以及,在自我脱离了原始的生命凭依后,他和孤独究竟会是怎样的关系。

这些追问难以被简单回答。事实上,我们对于自我、对于另一个个体、对于情感的探索如此有限,但生而为人,对爱的需求却是永恒的,以至于我们依然在努力。

傅娟与欧阳三姐妹予她千万朵,唯愿她自香

在傅娟女士的手机备忘录里,条目很多,往下一滑,刷不到底。其中不少是清单,比如每年待完成的事情,一项项野心竖直向下铺陈。还有没写完的播客口稿,列好了的新书目录、自疫情隔离后搁置的序言……这些条目被建立起来的时刻,是她生活中的时间碎片,记录下她在这些难得的间隙中倾泻而出的私人念头。

这几年,傅娟的生活状态正如她的描述:候鸟式。她辗转于不同国家、城市,陪伴处于生活事业不同阶段的三个女儿,家人将她的时间与精力分割占据,她乐此不疲。然而,在与节目组初次会面的早晨,她突然犹豫起是否要化妆,“就觉得说是要粉墨登场”。她发现她已离开工作岗位整整十年,许久没有与别人“谈起自己”。

这正是她的三个女儿:欧阳妮妮、欧阳娜娜、欧阳娣娣希望通过这次旅程创造的经历,那就是希望傅娟“重新找到她自己”。

真实的傅娟是怎样的?以下两份迥然不同的履历都属于她:

傅娟,巨蟹座,中国台湾知名演员、歌手、作家、主持人,四岁时曾在弟弟的满月宴上偷喝白酒,在学校安静,在熟悉的人面前直爽。22岁出道,活跃于银幕30年,出演20余部脍炙人口的影视作品,亦发行过个人音乐专辑。59岁时完成了EMBA学位,念传播专业。目前正在写作新书和准备纪录片。

傅娟,来自山东、急脾气的李荣桂女士之长女,三个弟妹的家姐,欧阳龙的太太,三姐妹的妈妈。

一个人需要极大的智慧才能将这两份履历交织,傅娟身披金甲一路过关斩将,如今回头看,“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过来的”。

毫无疑问,傅娟对于母职具有高度自觉性,她信奉的原则是自己做小孩时曾因什么感到快乐,那便应该传递下去,“我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对我的孩子做”;她坚信要找出小孩的强项,然后将大部分的精力与资源投注于此,因为“当人在某个范围当中有自信,TA的弱项也不会太弱”。她稳定地提供尊重,对女儿的口吻和话语始终如同朋友,会撒娇、吐槽、假装发脾气,不时给出解读和观点,而非结论。这种本能与思考共同成就的智慧,一部分来自于大家庭的成长经验,更多的则源自她对生命的敏锐感知。“怀第一胎到六七个月,有一天,洗澡的时候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我觉得‘哇,做女人好幸运,有一个生命完全依靠我去成长,和我亲密分享所有事情。人生中,我们只有和母亲有过这样的连接,可是我们不记得。”

傅娟给出了更为健全的、深思熟虑的母爱,这种爱逐渐搭建起女儿们富有安全感和自信心的内核。尽管大女儿妮妮也仅28岁,三姐妹身上却已然流露出一种轻盈的气定神闲。成长于多子女家庭,三姐妹以各自的方式,确立了自我的独一无二。正如妮妮所描述的她最为怀念的上学路程,“因为年纪岔开了,早上要逐个送,先送娜娜,最后是我。妹妹后来就去美国了,变成剩下我跟小妹。”这似乎是一个预言式的隐喻:即使她们有不同目的地,也可以愉快告别,各自面对,然后在未来的某刻汇合。而母亲始终是她们的归处。“昨晚我们三个洗完澡,在同一个空间,各看各的手机,娜娜就说了一句,‘我发现我们都好安静,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在一起就很幸福。”妮妮如是形容,娜娜附和道,“妈妈在,即使在国外也还是有在家的感觉。”

对于傅娟来说,成为母亲,切实地加深了她对生命的感受,“小时候妈妈出去打牌,起先你会讲‘妈妈不要走,可到了后来是‘最好晚一点回来,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事业起步和恋爱的那几年,她愈发脱离原本的家庭,忙于搭建自己的生活框架,直到生下妮妮,她回到妈妈家坐月子。有一天,她躺在榻榻米上,从推拉门的间隙,看见妈妈在外面走过来走过去地忙碌,那一瞬间,人类诗歌、绘画、影像、话语中那抽象至极的爱,她忽然清晰地辨认了出来,“我身边这个baby,其实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我不需要她懂,我对她的爱只是要去给予。”

做母亲成为她理解母亲的契机之一,在傅娟升级当妈后,她们拾起了从前的亲密。许多年后,她和弟弟与妈妈买了同小区的房子,“搬完家,我突然觉得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我妈妈就住在我隔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能超越那一天的幸福。”

三年前的冬天,傅娟的母亲去世了。她受到电影《你好,李焕英》的启发,为妈妈办了一场名为“你好,李荣桂”的人生电影发布会,想要让所有人看到一位女性—不是任何人的母亲、妻子、外婆、姐妹,那生动、忙碌、琐碎、荣耀的一生。

王珞丹与谢红武重逢在两种独立之间

在海南录制的第四天,等到所有环节结束,已经是凌晨一点。王珞丹的妈妈谢红武洗过了澡,忽然看见被大家亲昵称呼为“娟姐”的傅娟正在民宿中央的露天泳池中游泳,她立刻收拾装备打算加入,王珞丹见状,担心妈妈体力跟不上,但谢红武回了一句:“我想游。”

于是,深夜的三亚海棠湾边,两位妈妈在泳池里尽兴折返,王珞丹和欧阳妮妮坐在岸边的躺椅上,“像俩家长看着孩子一样”。

这次出行,王珞丹发现尽管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妈妈。“我来是期待她找到自我的,但我没想到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自我的人。她只是为家庭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对于我妈妈那一代人,照顾别人已经是下意识要做的事。”

与众多作品中敢爱敢恨大大咧咧的形象不同,王珞丹总结自己是一个很“i”的人,“我能够张罗全场,我有这个能力,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用了之后,我就需要时间自己回血。”而与她相反,妈妈谢红武仿佛是一个永动机,与其他家庭第一次见面,会拉住对方的手直言:“姑娘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一早起床,她永远活力充沛地一把推开门,殷切询问周围所有人“饿了吗”、“吃这个吗”,最后将营养的食物推到睡眼惺忪的女儿面前。

谢红武说起话来,声音不响,语调带着一种自然的活泼,眼睛中常有柔和笑意,是那种生活里令人感到亲近和妥帖的女性长辈。但是,她也曾是一个坐不住的小孩。上小学时,谢红武体育很好,百米跑、打球样样精通,全区运动会上,只有她一个女生,“很多很多的快乐,很光荣”。后来,她远嫁到并无亲友的赤峰,在丈夫因故远行的时候,独自生产,去医院时连钱和衣服都忘了拿,“我粗线条到啥样,生第二胎时,就把第一胎咋生的忘了。”王珞丹出生后的次日早晨,家属院里的邻居们拿来红糖、小米粥、煮鸡蛋和替换的棉布。那是在市场经济和城市文明的转型到来之前,一个集体结构稳固的时代,社会生产和人情皆围绕于此。

她从未思考过做妈妈的标准,“那时太单纯了,都是生活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曾不假思索地希望王珞丹有自己归属的集体,或者,起码“多出去和朋友玩玩”。直到今天,退了休的谢红武也常和合唱团的团友们全国旅游,互相照应。但是后来,她逐渐理解了王珞丹最舒适的状态就是坐在家里被绿植包围的沙发角落,看书或玩琴,安静到父母常常走过去都没发现她。“也是一种人生的活法。”她说。

在谢红武与王珞丹身上,是两个时代、两种社会交互方式,以及一位母亲琐碎的日常。

分歧在另一个问题上难以避免地显露:婚姻。事实上,母女关系中尤为特殊的一点,就是在于父权社会种种规训下,女性对于时间流逝的焦虑常常甚于男性,这种不安,以及对于母职的训诫,在母女之间传递。婚姻,既关乎生而为女的经验,也与时代、境遇的方方面面纠缠在一起。无论是拥抱还是拒绝,答案不只是选择那么简单。约翰· 鲍比在上世纪50年代提出了著名的依附理论,指出个体在幼年期与抚养者的互动经验,奠定了他在未来关系中依恋、沟通和处理的模式。王珞丹对情感有着一套独立的思考,她是一个在关系中打过滚、费过思量的人,也保持着严苛且理想的追求。她自十几岁来北京,就习惯了为自己拿主意。在脱离父母照拂后,她在他处寻求爱,以对自我提供更广阔的心理参照,同时反刍着和孤独的关系。她始终是一个不会主动表达内心的人,强调边界与距离,只有在她认为绝对安全的环境下,才会缓慢地自我打开。很久以来,她也关闭着和谢红武交流的门。

过去,谢红武总是叫女儿“二丫”,自从加入这趟旅程以来,在其他妈妈的影响下,她也开始喊王珞丹“宝贝”。变化是悄然发生的。“我觉得我一度不想成为我妈妈,现在她也不希望我成为她,她会非常明确地说,你不要复制我的人生。”王珞丹说。

有天晚上,节目正在母女交换搭档完成任务的环节,王珞丹忽然敲开了谢红武的房门,说自己去找欧阳娜娜,路过这里给谢红武捎点东西。尽管别扭,但谢红武心里很明白,女儿“要找个借口,她还是惦记我。我太知道她了”。是的,她太知道她了。在黎锦绣坊里,大家一字排开围在黎族阿婆们身边,研究着踞腰织机,王珞丹不安分的目光则被一条粉色有规则花纹的细长披肩吸引,反复拿起,搭在自己身上比试。所有人中,只有远处的谢红武看见了,她拿出手机,伸长身体,隔着好几个人偷拍下女儿—不是明星,没有pose,甚至没有正脸,只是自顾自笑着的王珞丹。

赵小棠与岳彩晶时代女性

在赵小棠家的客厅里放着三个一套的组合沙发。其中一个是妈妈岳彩晶女士的专属,她常躺在上面看手机。但是,每当赵小棠回家,她都要和妈妈一起窝进这一处,把妈妈挤到里面,在两人身上盖上小毯子,打开电视。这是如今27岁、出道7年的赵小棠生活中感到最舒服的时刻。

然而,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父母创业起步,工作繁忙,有几年,一周才能回北京看赵小棠一次。等到相处的时间变多,妈妈严苛的管教难免渐渐浮现。赵小棠至今记得自己发烧到38℃,妈妈依然让她坐着坚持把作业写完,直到奶奶来了才去医院。再后来,赵小棠开始专业的舞蹈学习,那是一段封闭严格又单纯投入的日子,进入公众视野后,赵小棠在家的时间愈发有限,随着弟弟出生,和妈妈独处的机会更显稀少。这些生活的记忆和细密的情绪,使母女间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

但是,这是一对无比相似的母女,或许比她们愿意承认的更多。显而易见的是面庞身形,“简直是姐妹”几乎是两人最常收获的评价。除此之外,还有直爽的性格,富有感染力的笑声,轻巧的幽默感,极强的个人意见。

更隐秘的是她们同样叛逆的内核。某种层面上来说,并非是赵小棠不了解岳彩晶,而是一个人注定无法了解自己的母亲,因为无从得知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是怎样生活的。对岳彩晶来说,在热热闹闹的1990年代,她度过了她的青春。来自国外的音乐影像描绘了新鲜的生活方式的切面,明星八卦、电视节目、卡拉OK、世界杯、北京申办奥运、“四个现代化”……广阔的外部世界传来召唤的号角,人们想要去到新的地方,通过“下海”、“创业”来达到一种自由的生活状态。那是独一无二的此地此身。

镜头推近,无所不包、充满机会的气氛里,是二十几岁的岳彩晶。酷爱穿搭,买来的裤子自己逐条改瘦,针脚歪歪扭扭;找不到白色高筒袜,便把爸爸的白袜套在腿上,刚好到膝盖。她想,以后最好能开一家服装店,天天穿得漂漂亮亮。她从佳木斯去到北京闯荡,忙碌的工作让岳彩晶放弃了开服装店的愿望,于是又想,要是以后有了女儿,一定“要把我女儿打扮成小公主”。

这个念头被出生于1997年的赵小棠果断消灭。“我从小给她买的衣服都可好看了,但是不管有多美,只要小棠认为穿着不舒服,坚决不穿。梳头发也是,给她梳两个小辫,梳紧一点她就不愿意,”岳女士由衷抱怨,末了,总结一句,“小棠比较有个性。”

有个性的又何止是赵小棠一人?她穿上的不仅是岳彩晶少女时期未能拥有的漂亮衣服,更实现了妈妈的遗憾和她对于未来可能性的寄望,母女互为分身。一方面,岳彩晶提供了过去半个世纪中国女性成长简史的一个版本,映射着个体从商者随时局的沉浮,另一方面,赵小棠的成长困境或许对于许多90后的年轻人而言并不陌生,在投身于自我发展、因寻求更多机会而反复出走、归来的母亲身边,女儿生长出独立的姿态,在新的时境下,思考着自身与世界连结的方式。

赵小棠具有坚强的天性,在家庭之外,找到了新的集体。她有许多已相知十年的朋友—“不是玩伴或者搭子,是朋友”,她强调—自学习舞蹈开始彼此陪伴、支持,即使如今从事着完全不同的职业,依然“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能理解”。

她本已习惯和妈妈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因为我生下来就见着我妈,我觉得我们之间就应该是这种。有时听到别人的母女关系,我还挺惊讶。”但这个默认的状态设定在前几年也被打破了,职业压力和网络上的纷杂声音成为她与岳彩晶关系的一个转机。那段时间,女儿的脆弱无所遁形,却依然以勇敢、坚韧、强大的身心不放弃自我救助,岳彩晶也放下了固有的标准和多年的强势,变得柔软起来。忽然之间,母女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当她在生命中起伏,岳彩晶是那个托住她的力量。

岳彩晶也觉得幸运,如今她能够明显感知到女儿更细腻、诉诸表达的爱,“昨天半夜两点我给她发了个微信,她竟然批评我说,‘你怎么还不睡觉,明天还要早起,我感觉我们两个完全是反过来了,她特别关心我,时刻怕我累着。”

她觉得赵小棠长大了。“长大”对于母亲来说,欣慰中裹挟怅然,既是对女儿,也是为自己。她想起赵小棠决定从家里搬出去住的那一天,第二天要搬了,前一日才告诉她,并向妈妈宣布什么也不用管。但岳彩晶还是跟着忙了一天,“实际上她那会儿也不怎么着家,但搬走是另一种感觉了。我那个心一下子空了”。

说到这,这个年轻时走南闯北置下家业、平素和亲人好友永远欢声笑语、唱K是麦霸、打扮如公主的女人,声音里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低哑。赵小棠将手伸过来捏住岳彩晶胳膊,轻柔抚动,然后,以和妈妈相似的爽朗声线说,“我现在回来,基本不住自己房子,搬出去了你就知道搁家住多好,顿顿都吃现成的饭。”

陶昕然与陶跃娣来处、独行与归宿

正当午后,超过30℃的气温蒸腾着海边潮热的空气。摄影组正藏身近10米长的障碍物中,以便取到最佳机位。几乎同时,黎族青年们奔跑着登上舞台。就在演出开始前的几十秒内,陶昕然只身上前,将身上所有饮用水和避暑物件,分发给狭小空间内大汗淋漓的摄影师们。“尤其是当了妈妈以后会这样,”陶昕然解释道,“会发现别人的需要。”

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但是,她的敏感、对人的体察、对局面的侦测,是生命中拥有一个严厉母亲而落下的底色。

陶昕然说起话来,字字清晰,轻重分明,语速很快且极富逻辑,带有一种自然的感召力。与她相比,妈妈陶跃娣显得和缓,可一旦讲到重点,便出现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在排比句之中步步进攻,最终抵达她的论点。她当了一辈子老师,有明确的是非观和无比坚固的原则。家庭内部,母亲也构建起一种权威的权力关系。这对陶式母女曾经“聊不了一点天”,明里暗里对抗了几十年。她们或许是这次旅程中关系激烈程度最为显性的母女,也有无数观者可能在其中看到自身经历和感受的映射。无论如何,真实的生活片段只有她们知晓,夹杂着太多控制与妥协、隐忍与反抗、已经刻下痕迹的和不得不接纳的。

陶昕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成长过程并不轻松,“一个小孩没有行事能力的时候,他是无力的,如果父母揍你揍得特别厉害,你有没有想过出走?现实是你跟父母对着干,饭都没得吃。但不代表小孩不会想这个问题。”慢慢地,她摸索出迂回的反抗方式:“ 她说什么,我给个耳朵,但还是按我的干。”她和妈妈没有“暴跳如雷那种撕扯”,但是“不害怕任何正面冲突” 。她从表演、阅读和真实的生活中收获了新的语言、命名,用新的方式理解自身的遭遇,试图追溯痛苦的源头和可能的切口。

直到陶昕然自己的女儿何陶出生,在这一段新的母女关系中,她开始一场关于自我的修复。这其中不乏因触及伤处而反射性弹起的时刻。听到陶跃娣夸赞何陶说,“看到你,就想起你妈妈小时候。你妈妈小时候比你还要乖。”陶昕然感到熟悉的窒息,她立刻抬高音量阻止母亲说下去。“我女儿本身是对自己要求很高的那种人,做事太认真。这样的一个生命,她需要的是松绑,是一片更宽泛的土壤让她去探索更自由、更松弛的活法。”

她的关键词是爱、理解、尊重、赞美、鼓励、边界感,而曾经陶跃娣对自己的教育理念是:勤劳、诚实、遵纪守法、尊老爱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程度之不近情理,现在陶跃娣自己也会偶尔承认,“一般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的”。

疫情中的三年,陶跃娣连续大病。2022年,她突发脑梗,陶昕然放弃了即将复工的工作,将全部时间精力放到对妈妈的照顾和陪伴上,终于帮助妈妈从瘫痪的边缘基本康复。这趟旅程中,谈及此处,母女数度相拥落泪。他人无从知晓陶昕然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沮丧与恐惧,又是如何让自己不断重新坚强,而除此之外,当昔日强硬、果决、说一不二的母亲,因为疾病显得不可思议的虚弱和乖巧,过去30余年生活中一个具体的权威倒塌了,两个女性疏离的身体,亦回归到了久别的了解和依附。那是一种倾覆性的撼动,使陶昕然重新去审视一个人应该如何面对爱的复杂,如何努力去共情,如何面对不解乃至无解,如何看待不可避免的伤害,如何建立赖以生存的信仰体系,在母体之外寻找凭依。母女二人如今有空时常在家里的阳台上坐坐,喝茶,聊天。这是过去从未想象过的画面,但当它真的发生了,竟是如此平淡而自然。

“有时候一天没看到她,等她晚上回来,在化妆间换衣服的时候,我会敲门进去陪她,或者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就想和她说说话。这几年我对女儿特别依赖。” 陶跃娣突然沉默,“真的是老了。”她哽咽了,落下泪来。

陶昕然也一起哭了。她们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理解彼此。陶昕然知道,她们的泪水是为了那个永远风风火火、做事极有条理、在职场上发光发热几十年、喜欢跳舞、唱歌、旅行、40岁开始学萨克斯、50岁考了驾照的陶跃娣。一生要强的陶跃娣。

她也知道,眼泪也是为了自己。在妈妈在所难免的衰老中,她看见了两条生命的交集与延伸,她们已经不只是母亲和女儿,生命形成了一种回溯,在隔着岁月的遥相呼应中,自我得以重新被建构。妈妈是女儿生命初始的来处,也是女儿将要归去的晚年。这是她和她的故事,也是所有女儿和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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