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手纤纤

魏炜

程昱是红枫花园小区的社区民警。这天下午，他正在社区进行防火安全检查，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下来电显示，竟是国外来电，不觉满腹疑惑地接听了。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是程昱警官吗？我是陈舒琪，我被……快救我！”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一阵惊叫声，电话被挂断了。

程昱再反拨回去，电话就没人接听了。

程昱想着陈舒琪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温婉的面容。陈舒琪是红枫花园的居民，他见过几次。有一次，陈舒琪说：“程昱警官，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你的手机号码，我连自己的都记不住。你说奇不奇怪？”听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像是陈舒琪。在安宁这个北方城市，说吴侬软语的人并不多，而陈舒琪恰恰就是其中之一。陈舒琪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赶回警务站，马上查到了陈舒琪的相关情况。陈舒琪，现年34岁，住红枫花园8号楼4单元302号，江苏无锡人，开了一家春青绣坊。其夫管应夏，是宁成公司的高管。

程昱拔腿奔向8号楼。敲门，没人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房内也没有丝毫动静，确实没人。他查到了春青绣坊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绣坊早被转卖了，陈舒琪也早就不在那里了。程昱让物业查到了陈舒琪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很快就有人接听了：“喂，哪位？”听到陈舒琪的声音，程昱放下心来：“是陈舒琪吗？我是社区民警程昱。我想见你一面。”陈舒琪很热情：“哎呀，是程警官呀，你在哪里呀？我在菜场买菜，刚刚买完出来，要半个小时后才能回去。”程昱说：“那我们半小时后见吧。我就在你家楼下等你。”陈舒琪说：“好的呀，好的呀，半小时后见。”

程昱挂了电话，心里却在犹疑：陈舒琪好好的，刚才那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他又试着拨打了一次，对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

半个小时后，程昱见到了陈舒琪。陈舒琪骑着电动自行车，脚踏板上放着满满一袋子菜，她撇着两腿，姿势有些不雅。程昱帮她提起菜，陈舒琪笑着说：“让程警官帮我提菜，多不好意思呀。”程昱说：“不要客气。”陈舒琪好奇地问：“程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吗？”程昱说：“进行安全宣讲，再看看你家是否在屋里给电瓶充电。最近有些地方因为给电动车充电引发了火灾，你听说了吧？”陈舒琪做出夸张的表情：“听说了呀！还有人敢在屋里给电瓶充电？好危险的，我可不敢！”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门。陈舒琪大方地说：“程警官，你随便看吧。”她放下菜兜，去烧水沏茶。程昱在几个房间里转转看看。这是一套三居室住宅，主卧里全是女士用品，次卧里是男士用品，剩下的那个房间则是一个工作室，里面支着一座绣架，墙边放着几幅绣品。那些绣品或是风景，或是花卉，都光鲜亮丽，很逼真，像照片一样，只有凑近了看，才能看出是绣品。陈舒琪来到他身后，笑问：“程警官也喜欢苏绣啊？”程昱说：“美的东西，人人都喜欢！这些绣品是你绣的吗？”陈舒琪点头：“是我的作品。”程昱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崇拜：“原来陈老师是位苏绣大师啊。”陈舒琪连忙摇头：“我只是绣绣，哪敢称大师啊。”

来到客厅，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程昱看陈舒琪不像有状况的样子，便起身告辞。陈舒琪把他送出门，摆摆手说再见。程昱坐电梯下楼，脑子里却想着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面对面的陈舒琪一切正常，电话里的陈舒琪却遇到了危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面对面的陈舒琪，和他印象中的陈舒琪……他搜索着记忆，要把两个陈舒琪重叠上，好像有点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他一时想不起来。

程昱回到警务室，搜索着苏绣的相关资料。苏绣的起源、发展、特征、代表作品、代表人物……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幅画面上——那是一位绣工，在悉心地呵护自己的纤纤玉指。他一拍脑门，豁然开朗，但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反复问自己：会吗？会吗？一个多小时后，他咬了咬嘴唇，给自己打气：会的！

程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就开始证实。他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下午，程昱又给陈舒琪拨打了电话。陈舒琪很快就接听了，依然是软软的语气：“程警官，你好。有什么事吗？”程昱说：“还真有件事想麻烦你。能不能见面说啊？”陈舒琪说：“好的呀，我在家呢，你到我家来吧。”程昱带着范颖倩上楼，来到陈舒琪家。

还不等程昱敲门，陈舒琪就开了门，笑吟吟地说：“程警官，你好。”看到范颖倩，她又热情地说：“美女好。程警官认识的美女都这么靓。看看，个子这么高，身材这么好。”范颖倩也笑着说：“姐姐你好会夸人。我这身材哪有姐姐你好？等我结了婚，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说的也是吴侬软语。陈舒琪顿时兴奋起来：“哎呀，你也会说我们家乡话。咱们不会是老乡吧？你是哪里人呀？”范颖倩说她是昆山人，陈舒琪更觉亲切：“我们离得不远哪！”两个人叽叽呱呱聊上了。

程昱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只能喝茶。过了一个多小时，范颖倩起身告辞，陈舒琪把他们送到门口。坐上电梯，程昱问：“谈好了？”范颖倩点头：“她答应了。”

范颖倩的奶奶要过八十大寿，她想送奶奶一幅喜庆的苏绣，上面要有家乡的风物。陈舒琪说这两天就画出草稿来，她要是看着满意，那就开始绣了。程昱问：“你觉得她是无锡人吗？”范颖倩点头：“是。我跟她说起无锡的几个小地方，她都跟着说，没差别。但是……”程昱见她迟疑，追问道：“怎么啦？”范颖倩说，他们那里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她连着说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想跟陈舒琪攀上亲戚，但陈舒琪都没搭茬儿，像是有意回避。程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要证实眼前的陈舒琪是冒牌货，那就得先证实她不是苏绣大师。所以，程昱才找范颖倩来定货。但陈舒琪爽快地答应下来了，这倒出乎程昱的意料。那就只剩另一个办法，让陈舒琪的亲属来辨认照片。程昱请苏州方面的同行帮忙，让他们拿着陈舒琪的照片去找了她的父母亲朋。但那边的回复是，这就是陈舒琪呀。程昱一时也迷茫了。难道那个电话是恶作剧？

第二天傍晚，程昱正在派出所值班，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急切地喊道：“警察同志，快帮帮我吧，我媳妇不见了！”程昱说：“你别急，先把情况说清楚。”

男人是管应夏，陈舒琪的丈夫。今天下午下班后，他回到家，发现媳妇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很多衣物和贵重物品都不见了。他怕媳妇出意外，就赶紧来求助警察。

程昱带着管应夏回到红枫花园，先到他家里看了，并没有发现被入侵的痕迹，门窗也完好。再看监控，发现陈舒琪下午一点十二分拖着行李箱下了楼，在小区门口打了辆出租车，之后出租车驶出了监控范围。程昱安慰他：“你先别着急。从监控上看，你媳妇是自己走的，没有遇到危险。”管应夏急切地问道：“她为什么要走？她去了哪儿？怎么不跟我说呢？”程昱说：“你们夫妻间的事，别人怎么知道？”

他们找到出租车司机，司机说陈舒琪去了火车站。按时间推算，她应该是坐上了去无锡的高铁。程昱马上跟铁路部门取得联系，对方果然查到了陈舒琪的乘车记录。程昱对管应夏说：“她回无锡了，会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紧急的事？”管应夏说：“那也应该跟我说呀。坐高铁也得好几个小时呢，完全有时间跟我说明白呀。这不是急死人吗？她有抑郁症，我怕她想不开呀。”

送走了管应夏，程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陈舒琪为什么忽然出走？管应夏为什么说她有抑郁症？陈舒琪开朗热情，根本没有抑郁症的倾向。

第二天一早，程昱坐上了开往无锡的高铁。赶到陈舒琪家，陈家人说她根本没回来。程昱又求助无锡同行，请他们用大数据搜索，结果根本没有陈舒琪的任何记录。陈舒琪没回无锡，难道说她半路下了车？那只有到沿途的车站去看监控了。好在从安宁到无锡，高铁只经停了五个站点，还算好查。既然身在无锡，那就先看无锡的吧。程昱来到高铁站的监控室。那个时段，出站的人摩肩接踵。程昱看着看着，眼前一亮：陈舒琪！很快，监控追踪着陈舒琪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说，陈舒琪是在瑞秀医院下的车。

程昱赶到瑞秀医院，前台的小护士摇头：“没有叫陈舒琪的患者。”程昱拿出陈舒琪的照片给她看，小护士蹙着眉说：“她不叫陈舒琪呀，她叫章子薇。”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小护士这么说，程昱还是暗暗吃了一惊。他让小护士带他去见章子薇。

章子薇过两天要做手术，现在要做各项检查。当她从心电图室出来猛然看到眼前的程昱时，脱口叫道：“程警官？你怎么……”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她忙纠正：“你是找我的吗？有什么事吗？”程昱说：“别装了！你要不老实交代，耽误了我们营救陈舒琪，你的罪过就大了！”章子薇吓得变了脸色，哆哆嗦嗦地说道：“陈舒琪怎么啦？我不知道她的事！你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

章子薇原先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她到惠山闲逛，管应夏悄悄跟踪她，然后找到她，提出一个请求：请她扮演他的妻子。章子薇很好奇，为什么要自己去扮演他的妻子呢？管应夏给出的理由是，他的妻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他家这一年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妻子出面才能办成。大约一年的时间，如果能帮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他会给章子薇八十万元酬劳。章子薇一听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就答应了。

后来她才知道，管应夏之所以雇请她，是因为她的身材和说话的声音、语调跟陈舒琪很像，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她们俩是姐妹。不过她们的容貌不太像，管应夏为此还给她联系了一家国外的医院，让她去做整容手术。

她去国外做了整容手术后，管应夏就把陈舒琪的护照、身份证、银行卡、手机等一应物品交给她。从那一刻起，她就变成了陈舒琪，跟着管应夏来到安宁市生活。

程昱追问：“到了安宁市后，管应夏让你冒充陈舒琪办过什么事情？”章子薇说，管应夏带着她把几处房产和一家绣坊以及存款转到了他的名下。她当时还想，这个陈舒琪，还真是想不开，坐拥这么多财产，为什么要出走呢？

程昱问：“这还没到一年呢，你怎么提前走了呢？”

章子薇说：“管应夏怕你看出破绽！”章子薇还没入住红枫花园时，管应夏就警告她，社区民警程昱是个厉害的主儿，最好躲着他点儿，实在躲不开了，也要少说话。章子薇说：“你要怕他，就搬到别处住好了。”管应夏说：“忽然搬走了，也会引起程昱的怀疑，那就更麻烦了。”程昱第一次到家里去，章子薇还没当回事儿，但第二天程昱带着范颖倩去，章子薇就上心了，不敢多说啥。等程昱他们一走，她马上就把这事儿告诉了管应夏。管应夏吓得大惊失色，让她赶快收拾东西回无锡，并且定下了瑞秀医院，让她下高铁后以章子薇的名字住进医院，让医生再把她整回去，她身上与陈舒琪相关的一切物品都处理干净，从今以后，她假扮的陈舒琪就人间蒸发了。但没想到，还没等到她做整容手术，程昱就来了。

程昱很快理出了一条线：陈舒琪不仅是苏绣大师，还是实业家，身价不菲。而管应夏不过是个打工仔。两个人结婚前，陈舒琪做了财产公证。但就在去年春天，两个人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要是离婚的话，管应夏能分得的财产很少，于是，他动了歪脑筋。他物色到了能以假乱真的章子薇，让她先出国做整容手术。之后，他又和陈舒琪一道出国。其间，他偷走了陈舒琪的所有证件，还和当地的蛇头一起把陈舒琪绑进黑作坊看管起来，让她难见天日。接着，他和章子薇会合，让章子薇冒充陈舒琪回国。陈舒琪被看管得很严，偶然拿到了手机，她记得程昱的电话，便急切地向他求救！

理清了头绪，程昱马上向领导汇报了案情。他押解章子薇回安宁，领导带队抓获了管应夏。管应夏看到被程昱带回来的章子薇，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也就不再扛着了。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见程昱一面。

领导把程昱叫了过来。管应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我这个计划很周密，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陈舒琪在那边没有任何证件，要想活命，只能打黑工，即使报案，相关部门也会跟我核实，我坚决否认，并且章子薇就在我身边作证，陈舒琪说的话也会被当成假话，她就会被当成疯子。久而久之，再也没人相信她说的话了，她就成了真疯子。到那时，我就让章子薇离开，换回她原先的身份，再报陈舒琪失踪，没人能查清是怎么回事。但这一切都功败垂成。我们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甚至她的父母，都没发现她是假冒的。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破绽的？”

程昱说：“章子薇的手。”

管应夏蹙眉：“手？”

程昱点了点头。他接到陈舒琪的求救电话后，仔细查阅了苏绣的相关资料。苏绣之所以惟妙惟肖、灵动逼真，跟它用的线有很大关系。苏绣的绣线极细，只有头发丝的十分之一粗细。如此细的线，当然也容易断。如果断了，就会影响绣品的质量。所以，绣工特别注意对手的保养，要让手指水嫩润滑，绝不能粗糙干裂，否则很容易刮断绣线。而章子薇不是绣工，虽然摆着座绣架装门面，可她的手露了马脚。

管应夏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程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陈舒琪的丈夫，居然对她的苏绣艺术不闻不问，难怪她会对你失望透顶！”

管应夏开始交代。程昱懒得听，他匆匆离开讯问室。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解救陈舒琪！她已经受了半年多的罪，不能再让她受下去了。在那样的环境里，哪怕多待一分钟，也会让人精神崩溃。他想早一点儿让陈舒琪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