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下酒菜,是为了下酒,不在于菜的档次,在于感觉。
王大化对于下酒菜的感觉,随心、随缘,用他的话说,“缓口”而已。花生米、凉拌菜心、头脸肉、酱油炒石,高低贵贱,都叫“缓口”。
王大化的意思是,有客得有酒,有酒得有菜。即便独酌,咂口酒,吱儿一声,品味中,得有口菜垫巴一下,舒缓口舌。
王大化好酒,酒不一定得是好酒。他喝酒从不过量,就觉得喝口小酒,听戏更过瘾。微闭着眼,指节敲击桌面,敲出锣鼓点儿。他识戏,不喜欢仰着脖子、瞪着眼睛看舞台上的角儿,喜欢听音、辨腔、识韵。如酒,得品,咂摸出意韵。
好酒的王大化也好戏,或者说是品酒之际听戏更有感觉。这个时候,下酒菜就有个标准,清爽,不夺酒味儿,不压戏味儿,纯粹缓口。苹果拌糖、芝麻盐豆腐、时令花饼,三五片,就中。
这种感觉,特别好。配着“一口酥”在台上的行腔,就更好。一口酥,人不算俊美,腔好,台步子好,大辫子悠得自有味道。十三县的人都喜欢,都跑来袁店河看她的戏,听她的腔,就在街心的“听雨堂”。听雨堂是个大园子,能在这儿吃喝、听曲。一口酥的班子每回来了,就在这里唱。王大化呢,就一定从城里回来听,这一听就听了十几年。
一口酥上台的时候,王大化已坐在包厢里。开戏的闹台哐哐,王大化就到了,坐下。瞄一下案前的酒、菜肴,点点头。该动筷子的时候,轻轻一取,拿捏有度,自然而然,也叫“筷子点头”。咀嚼了一口莲夹儿,他眉头小皱:不是用松柏枝烧出来的,莲夹儿没有松枝、柏枝的香味儿。
还叫他皱眉的是,一口酥的唱功没有发挥出来,夹着怯,不舒展,如大雪少了大风,扭捏着,忽忽悠悠。
听雨堂的老板就被叫了过来。起先,跑堂的不给叫,王大化就给了他一块银元:“够动动你的嘴,还有腿吧?”语气上含着问询,却是肯定。
听雨堂的老板进了二楼的包厢,他掂了下瓜皮帽子,嘴角朝楼下的正席努努。那里也有人包定了,是罗汉山上的杆儿头。
老板说:“人家要看连灯戏到天亮,不能停。不然,戏班子明儿个离不开袁店老街,还要砸俺的堂子。”
王大化一笑,给老板耳语了一阵。老板就挺直了腰,下楼,叫停了锣鼓家什儿,从“出将”口上了舞台。众人一愣,明晃晃的电石灯下,老板抱着拳头,高在鼻尖,行四方礼:“老少爷儿们,听我一个报禀:这堂子以后姓王了,王大化先生的!”说着,往上一指,灯光跟着顶上去。王大化挥手说:“唱完这一折,散场!凭票根到城南关老城墙根下王氏菜馆吃两大碗烩面,外加一个卤肉火烧,半月间都管用!”
当晚,袁店河上下就传遍了,城里的王大化把听雨堂买了,还叫听雨堂;一口酥戏班呢,不再赶场,驻堂唱。
当晚,王大化没有回城,也没有回到他袁店老街的家中,就住在戏园子里。关于这个夜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多是关于王大化与一口酥的。对此,老板说,王大化就是喜欢一口酥的戏,没别的。一口酥有自己独特的唱法,假声高亢,少了女声的阴柔,杂着刚性磁力。王大化喜欢。
那晚之后,王大化就住在老街了。后来,人们说,那晚他如果出了老街,哪怕出了听雨堂,都有危险。
在此之前,王大化住在城里。袁店老街有半条街都是他家的生意,他却不插手。他回家一趟,就是看望父母、亲人。距离寨门还远,他就早早地下轿或下马。人们说,他在城里的生意更大,却没有大架子。好多年,人们一直这样传说着。
多年后的一个秋天,省里来了几位军人,说是来找王大化。有人回忆起王大化被乱葬的大致位置,就挖,河沙很厚,挖出一个大坑。坑内,几具尸骨叠在一起,还能看出被捆绑的样子。一具尸骨足部的皮靴引起了其中一位军人的注意。“是他,王先生!那晚,我们互换了衣服,我穿的就是这双鞋!”军人哭了,在又辨认出尸骨胸口部位的一支钢笔残体时,他泪流满面。别人就劝他:“政委,注意身体。”
政委说出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带着几个人侦察袁店老寨时,走漏了消息,罗汉山上的杆儿想要他们几个人的枪支弹药,几十人将他们围在了听雨堂。危急时刻,王大化带着听雨堂老板等几人,换了他们的衣服……那个夜晚,听雨堂内外枪声不断,王大化,还有听雨堂老板等几人被杆儿追到了袁店河畔……
不久,刘邓大军一部过来,根据他们的情报围剿了罗汉山上大大小小的杆儿几百号人。可是,王大化,还有听雨堂老板等几人却没有了消息。
人们说,王大化买下听雨堂后,没少唱连夜的戏,行话叫“连登科”。据说,锣鼓声声中,在那个改造得更为封闭的小包厢中,常有不同的人来往。听雨堂老板,或是那个跑堂的,总坐在听雨堂后门,观望着四周,直到小包厢里的人离开。
人们还传说着一件事。王大化买下听雨堂之前的某个秋天,一条从汉口来的货船在半道被抢了,是杆儿头带人干的。杆儿头让一个伙计装作挑夫,用破烂衣服盖着前后两个装满细软的箩筐,先坐了一条小船回来。到了老街码头,那伙计挑担下船,上了台阶后,放下担子,坐在扁担上长舒一口气。这时,有人过来,冲他施礼招呼:“爷儿们,回来了!”说着,弯下腰身:“爷儿们,您累了!”
“爷儿们好!”那伙计忙起身,还礼,看着来人,“敢问相公在哪家柜上支应?”来人皱眉,望着伙计:“爷儿们,您眼高,不认识咱了?哦,就是,就是,认错人了……”说着,来人施礼后退。那伙计也还礼,坐下,却摔了个屁股蹲儿!
就那么一小会儿,一担好东西没了!
有人说,货船是王家的。
有人说,货船是日本人的。
说东道西,都是猜测。如同王大化等人的死因,也是个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