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林以昼

起初，所有感知都是混沌而斑驳的。

直到黎明来临前，天地间最黑暗阴冷的时刻，大量雾气在林间涌现，最终又在夜色的清幽之中，凝结成一滴滴露珠，附着在每一片树叶和一缕缕蛛丝上。

刹那间，所有的浑噩消弭无踪，包裹世界的薄纱被掀开，一切变得明晰起来。一滴露珠晃了晃身体，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林间幽暗，月亮不知藏在哪片云后。露珠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眼前崭新的世界，虫鸣啾啾，不时响起的夜鸮啼叫，使得周遭愈发阒静。这就是自己诞生的地方吗？好安静啊，露珠一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心中却盛满了初生的喜悦。

太好了，自己终于拥有了切实的身体，即便这身子与周身一切相比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这就是自己啊，不用再作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不由自主地被风驱来赶去，现在的它，已然是独立的个体了。

露珠看了看自己晶莹剔透的身子，它伸出小手拍了拍肚子，整个身子出现波动。真神奇，露珠感觉有一片迷你海洋在自己的肚子里，正随着它拍打的动作泛起汹涌浪花。

这让它忍不住原地打了几个滚儿，直到即将从最边缘处落下时，露珠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树叶上，离地面估摸着有四五米高。

“哎呀，摔下去岂不裂成好几瓣。”露珠感觉自己心跳都加速了，即便这微小透明的身体里并没有一颗真正的心脏。

露珠小心翼翼地坐在叶片上，眺望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辽阔的森林，至少目前它还看不到边际。树的下方是一片草地，露珠并不会分辨品种，但这不妨碍它在看到这些葱茏的绿色植物时，打心底里欢欣鼓舞。

除却肆意生长的野草，树的根部也有几根粗壮的藤蔓，在雨水和阳光的怂恿下，随着树干缠绕了上来，长势良好，最顶端甚至长出了一串淡紫色的花苞，大概要不了多久，藤蔓就该开花了吧。至于树本身，似乎是棵普通的银杏树，它并不介意被这些藤蔓攀附，一心向着天空望去。

这些生机勃勃的植物让露珠感到新鲜，毕竟这是它拥有生命的第一天，它恨不得将所有看到的东西都细心摩挲一遍。包括远处的高山，山脚下的河流，据说河当中也有自己数不清的远房亲戚呢，这让露珠忍不住想去看看。

当然，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从这棵银杏树上下去。

露珠看了看藤蔓宽大的叶子，思考了一小会儿，最终想到了办法——沿着这些叶片，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跳下去。

“哟呵——”露珠兴奋地大叫着，小跑两步，再猛地跳起，树叶微微弹起，露珠也抛向了空中，接着径直下落。

它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从一片树叶跳向下面的另一片树叶，空气在耳边摩擦，形成极微小的风，发出簌簌的声音。这感觉难以形容，露珠觉得此时的自己和那些勇敢的流星一样，正在开启一场刺激的冒险。

这种疾速下坠的过程，虽然让露珠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可时间也如同被拖住了脚步，流动得十分缓慢，露珠可以更好地感知世间发生的一切。

下方的树叶越来越近，越变越大。蟋蟀和纺织娘的声音由清脆变得厚重，再陡然拉成绵长的一缕，直到停止下坠，才恢复正常。

实在太好玩儿了。

当然，露珠每一次都需要很小心地抱紧身下的叶片，它可不想落到地上被泥土吞没。如果被泥土吃掉，那应该会直接化为虚无，连雾气都不如吧。

露珠不愿意这样。

这时的它，经历了十来次下落，已经抵达银杏树的根部，再往下半米，就是湿润的大地。它看着那些毛茸茸的青绿苔藓，很想驻足观看。不过想想终究作罢，露珠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它要游遍世界，可不能被这些苔藓给吸引住。

露珠边走边看，不知怎么，它感觉自己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是什么呢？

它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身后的那棵大银杏树，藤蔓紧紧缠绕着它，看上去浑然一体。

露珠知道自己缺什么了。

是和自己一块儿待着的朋友啊，如果有人陪自己一起去看远处的山，拜访河水家族的话，那肯定是一趟更愉快的旅途。

露珠决定在出发之前，为自己寻找一位新的朋友。

“喂，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吗？”露珠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可这一声邀请，无人应答。

露珠看了看四周，竟然没有一株植物愿意搭理自己，更不用说和自己做朋友，一起去进行一次有趣的旅行了。正当露珠心中一片黯然时，攀在银杏树上的一根藤蔓开了口。露珠注意到，它就是那根马上要开花的藤蔓。

“不是我们不想和你说话，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和你交朋友，而是你们露水的生命太短暂了，即便和你们成了朋友又能如何，天一亮，太阳一照，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将消散无形，我们不想浪费自己的感情。”

什么？太阳一照，自己就会迅速消失。

露珠一阵茫然，它竭力搜寻着自己作为雾气时的记忆，朦朦胧胧中，它想起雨滴会被阳光舔舐干净，河水会被太阳炙晒成汽，连传说中的雪花，也难以逃脱太阳热烈过头的拥抱。

原来，自己的生命何其短暂。

它对着藤蔓道了一声谢，接着沉默良久。

四周还是一片死寂，夜色仿佛侵蚀到了心里。原本的那份喜悦渐渐平息，身体里的那片海，也不再有波浪，平静得如同一片死水。露珠不明白，这世界如此辽阔，偏偏自己的生命如白驹过隙，好像只是造物主开的一个玩笑，一夜便是一生。露珠觉得自己应该哭上一场，但它想了想，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哭会流眼泪，泪水排出身体，那自己不是会越变越小，加速死亡了吗？

可心里的那股憋闷无处发泄，露珠必须得干点什么。刚才下落时很愉悦，说不定可以减少悲伤，露珠想着，又一次在草叶上蹦来蹦去，从这一片蹦向那一片，从那一片蹦去另一片。但这次，露珠没有目标方向，它不再渴望远处的高山大河，而是想轻松快活地度过这短暂的一生。

如果有人在的话，就会听到一滴露珠不停落下的声响。

直到落在一片新叶子上时，脚下那株玉簪花按捺不住，开口制止了它：“别闹，快看，月亮出来了。”

露珠心想，月亮出来关我什么事儿，过几个小时自己就要被太阳无情地烘干了呢。可它还是下意识地仰头望去。

云层已然散去，月亮果真出来了。

此时的月亮极为黯淡，露珠猜想，应该快到天明时分了。月亮现在应该很悲伤，毕竟天上很快就没有它的位置了，自己也一样，太阳出来后，同样要和眼前的一切告别。露珠呆呆地看着月亮，期待得到月亮的一个眼神回应，然而月亮依旧高悬苍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

天空越来越亮，月亮和落在水中的颜料一样，不断被稀释，最终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虽然知晓到了晚上，月亮依旧会出来，可今晚的月亮和昨晚的月亮是同一枚月亮吗？露珠不清楚，也不敢去想，正如它不敢去思考，过一会儿自己被太阳晒得蒸发后变成水汽，到时虽然同样会凝成一滴露珠，可那时候的露珠和现在的自己，是同一滴露珠吗？

“太阳出来了啊！”这时，不知哪里有个细微的声音说道。

是吗？太阳终究是升起来了。

恰好东边的枝叶不大茂密，露珠可以看到日出。随着雾霭消退，太阳从山峦背面一跃而出，光线迸射四散开来，一瞬间，天地间绽开最耀眼的光彩，周遭素淡的云顷刻间染上了绚丽光泽。这就是朝霞吗？美得让人自惭形秽啊。

整个林子都热闹起来，植物们纷纷谈论着日出的盛景。露珠有些惧怕，却因突然听到的一声赞美而心情复杂。

“你真好看啊。”玉簪花忍不住对露珠说。

“对啊，好像传说中的水晶，在闪闪发光。”藤蔓更是惊叹，虽然它从未见过水晶，还是从一只路过的鸟儿口中得知的。

“对，差不多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露珠了。”沉默了一整个夜晚的银杏树也开口了。

大家的赞扬让露珠满心欢喜，可是，再好看也存活不了多久，果然越美好的事物越容易破碎吗？露珠有了几分伤感。它很想告诉自己，被阳光晒干也是件不错的事，至少自己已经看过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可当死亡即将来临时，它还是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见露珠不说话，树林里的生灵们也都不再发言，林间归于沉寂，反倒是山下，开始热闹了起来。露珠看到天边多了几缕炊烟，摇摇晃晃地往上攀升，未到半空就逸散在晨曦的青空里。

炊烟好可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短暂。

庞大的忧伤从四面八方涌来，让露珠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连原本圆滚滚的身形似乎也维持不住，眼看着，它摊平在树叶上，不再是一滴露珠，而是成了一摊小小的水渍。

又过了一会儿，山下传来许多孩子的说话声，他们闹着嚷着。直到一声钟响，声音才开始变得整齐而宏大，很快，露珠听清楚他们念的是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原来，这片森林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是一所小学。眼下，是学生们的晨读时间。

琅琅书声极具吸引力，让原本沮丧的露珠回过神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阳光愈发强烈，太阳升到了树梢上，林间气温上升，露珠开始觉得有些热。身体已经开始缩小了吧，它看着夜间暗黑的树林此时变得斑斓，意识开始模糊。

自己将要离开了吗？

是吧，应该是的，露珠挣扎着想要恢复成圆滚滚的样子，它记得，大家都说那样子的它在阳光的辉映下最漂亮，可这会儿它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头顶上树叶招摇，一朵云晃悠悠从上空飘过。

唯有那句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还在它心里回荡着。真好，这是人类写给自己的诗句，即便失去了许多，可自己也得到了许多。想到这儿，露珠心中一片欣慰，它看了看身下的叶片，丰沛而富有生命力，一切朝气蓬勃。

未曾看过高山大河，但总归不枉来过啊。露珠安然地闭上眼睛，阳光仁慈而平等地照下来，它身体里那片海，最后一次泛起细微波澜。

灵感来源

我时常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享受当下每一天，还是努力奋斗，直到世界充满爱与和平？我是想不清楚的，倘若真说有什么想达成的，那可能是希望这辈子能够少一些遗憾与慨叹，多一些释怀和淡然。本文的灵感和题目皆来自曹操的《短歌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万物皆有灵，一滴露珠也可以拥有生命，在我们未曾察觉的角落，它们也在努力活着。露珠一生何其短暂，短短数小时，就将彻底消散，倘若拥有自身意识，它会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让自己这一生过得更有意思？希望这篇童话能够给你一点小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