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鑫浩
(作者单位:赣南师范大学)
如今,纯爱题材在日本影坛已是重要的类型之一,关注的是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纯净无杂质的单纯爱情。除了指涉纯洁的爱情,纯爱这一概念在广义上还包含夫妻之情、友情、亲情等[1]。
影片《横道世之介》透过众人的回忆构建出已故的横道世之介过往的生活,时不时穿插退学结婚的中年仓持一平的生活现状、中年加藤雄介与他的恋人回忆横道世之介的场景,这两处叙事的抚今悼昔之感,在本质上决定了《横道世之介》绝不仅仅是一个明媚快乐的青春爱情故事,而是一次对逝去美好青春的哀悼。
日本纯爱电影的明显特征在于它呈现出一种疏离感,与时代背景和人物复杂的社会关系相隔离,即它主要关注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而不涉及其他复杂的社会因素。此类电影在叙事方式上常常采用倒序或插叙的手法,“死亡”和“障碍”是其中的两个要素。这些要素使得爱情更加纯粹,同时也在日本纯爱电影中渗透出传统美学观念中的“物哀”意识。
“物哀”一词是江户时代本居宣长提出的概念,它是日本的文学理念之一,源自《源氏物语》中美丽悲伤的审美情趣。它指的是对人生不如意的哀愁情感,具有凄楚、悲凉、伤感、绵长的情绪,强调情感的敏感性、抒情性和悲剧性,是日本式悲剧的一种独特审美风格。
影片《横道世之介》采用插叙的叙事结构,利用接近描白的平淡叙事方式、舒缓的视听节奏以表现日本式审美,将日本传统美学“物哀”的风格融入纯爱片并贯穿全片,将成年人的疲惫、人生的无奈与破败的部分隐去不讲,但在特定的氛围与场景中流露“物哀”意识。
在影片中谢野祥子和横道世之介一起庆祝圣诞节,他们在雪地中玩耍、亲吻,导演始终采用拉和俯拍的拍摄方式,使他们处于白雪皑皑的画面中央,画面以上帝视角展现两人欢乐的场景,镜头渐远,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物也越来越小。雪的纯洁无瑕,代表着男女主人公此刻纯洁青涩的情感,而雪易消融的特点则暗指最后遗憾的结局。将纯洁无瑕的爱情与蕴含悲伤和悲剧的个人命运相结合,伴随着无法言说的哀伤和美感,这正是物哀美学的体现。
日本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认为,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2]。感知物哀之美要有一颗感知物哀之心,即具备共感之能力。
影片巧妙地传递出世之介对众人的善意与同理心,由于性取向问题,同学加藤雄介一直不愿意敞开心扉,当他谨慎地向世之介透露自己来公园的目的后,原以为世之介会与自己保持距离,但世之介并没有感到诧异,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正常的个人选择;在知道仓持一平的女友未婚先孕后,世之介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积蓄去帮助他们。然而美好是短暂的,在电影最后,世之介因为救人而离开了世界,其带来的和谐温馨的氛围最终消逝。
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认为,从审美角度来说,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也就是说,艺术的极点就是死亡[3]。影片中,世之介死前让母亲将照片寄给祥子,这一情节就像是世之介的共感之力转移给了观众,观众随着祥子视角自动完成了“触景生情”的情感共鸣,比起逝者已逝的哀伤之情,世之介更像一个过客,象征着青春、爱恋、年轻等生命中美好的过往,具有轻轻地走近、悄悄地离去的缺憾之美。
影片故事发生在1987年,然而,在1991年日本的泡沫经济破裂,导致物欲盛行、绝望弥漫[4]。世之介和其他年轻人成长于日本经济的黄金时代,却未能享受到其中的好处。在影片中,世之介、一平、雄介和祥子在大学中都学习商业管理,然而他们之后从事的工作与商业管理没有太多关联。一平为了养家糊口选择退学,成为房地产中介。而20世纪90年代开始正是房地产泡沫破灭的时候,一平的生活已捉襟见肘。父亲去世后,祥子因从事人道主义援助工作,四处奔波。影片中祥子家的客厅不再如第一次出现时光鲜亮丽,家里的女仆不在了,而继母则在给花草浇水,也能侧面印证祥子家道中落。
世之介与20世纪80年代急功近利的人以及90年代绝望的人截然不同。他独具一格,与当时急躁的社会群体形成鲜明对比。他保持着独特的处事模式,从不焦虑功利,甚至能因为收到一点小费而开心很久。这种反差行为淡化了角色所处的境遇,能够逐渐唤起观众的“物哀”情感,让观众自觉地感知其中的悲美。
“解构”,是德里达创造的哲学术语。在“ construction”(结构)之前加上一个否定式前缀“ de”,意思是“反对结构”或者“解除结构”,这清楚地表明了“解构”与结构主义之间的反转关系,又暗示着所谓“解构”就是通过对结构主义的反思批评从而质疑和颠覆西方形而上学及其文化传统[5]139。“解构”已不再被视为一种“方法”,而是将特定的思维方式从固有的脉络中解脱出来,超越传统的逻辑和严格的美学理论的束缚。电影中的人物形象解构旨在打破传统角色固有形象,通过对人物的复杂性展开探索,使观众对人物有更深入的理解和认识。
刻板印象是对于某群体的最典型属性的记忆呈现,被定义为人们对于群体的典型属性的共同承认[6]。在电影或是文学作品中,刻板印象的塑造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例如,女性角色常被描绘为温柔美丽、柔弱顺从,扮演需要被拯救的角色,这种对女性属性的固化建构也延伸至她们的物质附着物上。
影片中四人联谊时,专车驶进拥挤狭窄的道路,穿着西服接受过专业礼仪培训的司机下车为祥子开车门,祥子戴着礼帽,穿着裙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个画面体现了祥子优雅的气质、优越的家世。此时,观众可能会认为祥子是一位温文尔雅的淑女,是理想中的“完美女性”。但祥子听到世之介的自我介绍后,却发出夸张且失礼的笑声,“失礼”的笑声虽然突兀,却拆解了“完美女性”的形象,将名门千金变成了平易近人的元气少女。
多年后,祥子和好友在西餐厅用餐,祥子和好友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生活方式,祥子选择追求事业和独立,而好友则选择家庭和传统角色。此时的祥子与青春时期的千金小姐判若两人,梳着干练的马尾,穿着裤装,从事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经历着舟车劳顿。“完美女性”从某种程度而言就是男凝视角下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在纯爱题材的作品中,女性很少展现出独立自主的形象,而是被描绘为以相夫教子为重的角色,她们的奋斗目标似乎局限于传统的婚姻与家庭生活,但祥子挣脱了“完美女性”的桎梏,穿上了象征对抗男权的裤子[5]140,成为“不完美”的“完美”女性。
解构主义与人的多面性之间存在密切联系。解构主义理论强调对事物复杂性和多义性的探究,认为任何概念或结构都是由相互矛盾和对立的元素构成。在人的多面性中,也包含着矛盾、复杂和多重解读的特点。
影片中,祥子就呈现了多面性,既天真烂漫,对世事不甚了解,又果敢无畏、精神独立。例如:世之介在学校表演桑巴舞时,祥子在台下大声为世之介加油,笑容灿烂明媚;面对世之介的告白会害羞地躲在窗帘后,但在雪天又主动索吻,大胆释放爱意。又如:在圣诞节,祥子画的动漫人物是日本动漫《凡尔赛玫瑰》中的主人公奥斯卡,祥子摔伤住院时看的漫画书也是《凡尔赛玫瑰》。在动漫中奥斯卡出身于贵族,是一位思想自由、精神独立的女强人,这与影片中祥子后来的人设高度契合。再如,在西餐厅,祥子对小爱直言“想摆脱那些愚蠢的考试,和我一起去非洲吗”,并无视西式餐桌礼仪,用面包夹着肉代替用刀叉用餐等细节彰显祥子不循规蹈矩的个性。
在日本,妇女地位较低,夫权思想严重,“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深入人心。但影片《横道世之介》中塑造的祥子形象与传统日本女性大相径庭,其热情奔放也清醒理智,打破了传统观点,充分体现着解构主义反传统、反常规的特点。这也解释了祥子去法国留学便预示着与世之介情感的结束,但祥子没有表现出分别该有的不舍,反而笑着道别,以及在计程车上回忆与世之介的过往时能够一笑而过。对于普通人而言,感情可能是萦绕一生的事,就像影中世之介会把祥子的照片小心收藏起来再返赠予祥子,但对于祥子这样有个性、通透的人来说,人生总有很多安排,所以在回忆往事之时,能够淡然处之。
英雄情结的消解是指对传统英雄形象所引发的情感共鸣和崇拜的解构。
电影在片濑千春主持的电台新闻中介绍了世之介的结局:“今天下午五点左右,在山手线的代代木车站发生人身事故的后续,为救助落入路轨的女性,两位男性跳入轨道,现查明他们是26岁的韩国留学生柏孙仁和35岁的摄影师横道世之介,他们三人被送到就近医院抢救,不久之后证实死亡。”这一情节在电影中没有任何预示与渲染,只有电台的工作人员询问千春状态不好的原因,而千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今天下午五点”读得很别扭,隐晦地表达世之介之死对自己情绪的影响。
电影十分克制,以平常化的视角讲述,没有宣扬世之介救人的细节,没有歌颂世之介救人的行为,仿佛只是播报一则普通新闻,消解了世之介英雄壮举的严肃性与传统的英雄情结。
电影《横道世之介》在表现纯爱主题的同时,也揭示了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冲突。现实主义强调对现实的客观描绘,而理想主义则更注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该电影在表现理想爱情的同时,也残留现实主义的痕迹,但导演将现实层面用“纯爱”的外衣包裹。然而纯爱电影中的叙事如果过于直白、过于紧凑则会失去理想主义的朦胧感,故而传统美学中的留白成为必然选择。
在日本电影中,一些涉及人物过往“伤痛”的情节被巧妙地隐藏或简单自然地表现出来。许多角色在出场时都带着一些烦恼和苦涩,但这些情绪仅仅通过几句台词、一些场景来呈现,甚至在叙事过程中省略了原因和经历,为观众留下自行体会人物心理轮廓的空间。
在影片中,一平与世之介曾是关系不错的同窗,但后来妻子阿久津唯谈及世之介时,二人却表现出淡忘与疏离,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与世之介保持联系。待看完整部电影后,观众可知晓他们并不是将世之介遗忘了,而是不想面对。在大学期间,阿久津唯早孕迫使他们放弃学业,面对残酷的社会,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这段经历是无奈、不堪的,而世之介却目睹了他们人生最失意的时刻。
在影片的叙事链条中,一些情节出现突然的转变,而导演并未交代这些转变的原因。例如,世之介与一平一起泡澡,下一幕镜头跳转到雨滴落在水洼里圈起波纹的画面,尽管影片通过水来联系镜头,但是联系感很弱。接着以第一人称的主观视角透过挡风车窗看到在加油场工作的年轻人,看的这个人是谁?被看的这个人是谁?这样突兀跳叙的用意何在?导演留下许多空白和悬念,削减了情节叙事的流畅性,将其中过程交由观众去想象和推测,画面只是展现流逝的时光。
影片通过几处情节的展示,揭示了影中隐藏的阶级差异。例如,祥子的父亲盘问世之介与祥子的关系这一情节,便知二人此时的身份地位悬殊。
不仅是祥子的父亲,世之介的母亲对两人的未来也不抱过多期待。世之介在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听到祥子要去法国的消息后就说要去洗衣服,电影对现实的揭示就体现在此。母亲一直都知道祥子家境优渥,社会阶层之间的壁垒难以打破,也清楚祥子和儿子世之介是走不到最后的,但这是理智上的明白,在情感上,在和祥子接触了解之后,母亲还是希望祥子能和世之介终成眷属。因此,在听到世之介说祥子要去法国留学后,她马上明白祥子和世之介的感情已经走到了最后。由于情感期待的落空,母亲不想继续谈论这件事情,于是借口洗衣服结束通话。日本人讲究体面,母亲回避这个问题,既是保护儿子的体面,也是保护自己的体面。但世之介想对母亲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所以不得不把准备续费的硬币收回来。每个人都有意识地保护自尊,只有世之介没有,赤诚却也孤独。
日本纯爱电影中的现实主义和物哀内涵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它们在表现纯爱主题的同时,也揭示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以及社会和人性的复杂性。这些发现对于理解日本纯爱电影的艺术价值和观众接受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