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高校抗议运动,按下“暂停键”?

2024-06-07 22:40陈佳琳
中国新闻周刊 2024年18期
关键词:撤资抗议者加沙

陈佳琳

5月的第二个周末,美国多地大学举办毕业典礼期间,声援巴勒斯坦的抗议活动仍在继续。

在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的杜克大学,数十名学生在毕业典礼期间离场,高喊声援巴勒斯坦的口号,抗议担任演讲嘉宾的美国喜剧演员杰瑞·宋飞在加沙战争中支持以色列。

在波士顿的爱默生学院,大约每5名学生中就有一人在学位袍或四方帽上佩戴支持巴勒斯坦的饰物。几个星期前,这所学校有超过100名学生因抗议加沙战争被捕。

按照计划,美国总统拜登会于5月19日前往亚特兰大,出席莫尔豪斯学院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该校位于关键摇摆州佐治亚,最著名的校友马丁·路德·金是20世纪非暴力抗议运动的代言人。校方预期,拜登讲话期间将会出现抗议活动,已要求白宫采取措施,防范出现混乱局面。

“不同意见对民主至关重要,绝不能导致混乱或剥夺他人的权利,这样学生们才能完成本学期的学习和大学教育。” 拜登在5月初首次就蔓延全美校园的反战示威发表公开讲话,之前他大多交由发言人置评。拜登说,抗议活动并没有让他重新思考自己的中东政策,但也表明不会请国民警卫队进校恢复秩序。

自4月下旬哥伦比亚大学授意警察镇压学生反对加沙战争的扎营抗议以来,越来越多的高校采取了同样的手段,以平息春季学期即将结束之际校园内围绕巴以冲突爆发的新一波动荡。据美联社统计,自4月18日以来,全美发生了至少75起警察入校逮捕事件,在57所高校有近2900人被捕。

随着抗议营地被一个个拔除、抗议的规模逐渐缩小,不少大学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许多学生表示,要求结束战争以及大学从以色列撤资的呼声,不会因为暑假的到来而有所减弱。“没有人打算在今年夏天离开。”参与乔治华盛顿大学抗议营地的学生赛琳娜·希哈比对媒体说道。

这场撼动美国高校的抗议活动,究竟是短暂吹拂的一阵政治风潮,还是会发展成一场堪比反越战、反南非种族隔离的世代运动呢?

有限的进展

4月18日,哥伦比亚大学时隔56年再次授权警察大规模逮捕学生,引发了一轮席卷美国校园的抗议运动。在校方请求警方进行干预前,哥大的示威活动开始不过两天时间,且规模有限。亲巴勒斯坦的学生占据了学校一角的草坪,搭建“加沙团结营地”,要求学校停止与以色列的资金和学术往来。校长沙菲克解释报警原因时说,扎营活动违反了学校的新政策,“严重扰乱了校园生活,并给许多学生造成了骚扰和恐吓”。然而,许多师生反映,抗议活动是和平的,也没有干扰学校的正常教学活动。

这次逮捕行动直接导致事态升级。哥大学生很快在学校里搭建起新的营地,参与人数规模扩大到千人,且在几天之内向外辐射至全美数百所高校。前往营地的人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理由,有的是不满美国政府的加沙战争政策,有的则是认为管理层的应对方式破坏了学术自由,还有一些教授是为了保护学生不会再被逮捕。

21世纪以来,美国爆发过反伊拉克战争、占领华尔街以及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大规模示威活动,但这些社会运动主要发生在校园外,在校园内的规模和影响都很有限。

据武装冲突地点和事件数据项目(ACLED)的最新数据,在去年10月7日至今年5月3日期间,发生了超过1360起与加沙战争有关的美国学生抗议活动,绝大多数是和平抗议。与3月相比,支持巴勒斯坦的示威活动在4月份增加了五倍多,并在5月的前几天持续升温。在4月18日至5月3日期间,全美发生533场校园示威活动。研究学生抗议活动的纽约大学教授罗伯特· 科恩认为,近期反对加沙战争的抗议活动可能是最近20多年内“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学生运动”。

抗议学生表示,他们从1980年代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撤资运动中汲取了灵感。当时在学生们的持续施压下,全美共有155所大学宣布从支持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或从中获利的公司撤资。1986年,美国政府也屈服于抗议者的压力,颁布了相关撤资政策。

乔治华盛頓大学媒体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威廉·尤曼斯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美国高校早在2001年就出现了要求从以色列撤资的呼声,比巴勒斯坦民间组织和活动家发起“抵制、撤资、制裁”运动(BDS运动)的“历史性呼吁”早了四年。

针对以色列的撤资运动旨在向以色列施加政治、文化和经济压力,以实现让以色列从被占领土撤军、拆除隔离墙、允许巴勒斯坦离散社群返回故土等目标。在4月学生抗议运动爆发前,BDS运动并没有引起一般民众的关注。皮尤研究中心2022年的一项民调显示,84%的美国民众“完全没听过”或“没怎么听过”BDS运动,在那些听说过该运动的受访群体中,持支持或反对态度的比例几乎相当。

在这次抗议中,包括哥伦比亚大学在内的一些高校已经明确拒绝了学生的撤资呼吁,但布朗大学、西北大学、约翰斯· 霍普金斯大学和明尼苏达州大学等学校宣布会考虑相关的诉求。长青州立学院则与学生达成协议,成为美国第一间宣布剥离与以色列有关的投资的院校。“当前的扎营抗议是史无前例的,已经取得了以往任何撤资活动家都无法取得的成就。”尤曼斯表示。

但尤曼斯也指出,南非撤资运动之所以能产生深远的影响力,是因为最终被“强国政府采纳”。堪萨斯大学历史教授大卫·法伯也指出,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政治精英对“与南非白人政府串通一气感到某种尴尬”,抗议者当时“有点像推开一扇敞开的门”。

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美国精英和民众之间并不存在同样的共识。

多年来,抵制以色列的呼吁遭遇了许多政治和经济压力。“抵制、撤资、制裁”运动(BDS)运动诞生以来,美国有超过30个州立法,谴责这是反犹主义,要求州政府不得与支持BDS运动公司开展业务或提供资助。10月7日以来,美国众议院举行多场听证会,斥责校长们对校园内“猖獗的反犹主义问题”管理不力,迫使两所高校校长下台,被批评者形容是一场“猎巫行动”。5月初抗议活动遍地开花之际,美国国会众议院通过了扩大“反犹主义”界定范围的新法案,进一步缩紧了批评以色列及美国政府的巴勒斯坦政策的自由。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政治学系助理教授奥马尔·瓦索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尽管美国两大政党严重对立,但在以色列问题上,双方立场高度一致。“批评美国向以色列提供援助和武器的人在传统政治中几乎无处求助。”

5月10日,美国洛杉矶,南加州大学维特比工程学院毕业典礼上,一名毕业生戴着巴勒斯坦国旗样式围巾。

5月12日,美国加州,波莫纳学院举行毕业典礼期间,警察与亲巴勒斯坦示威者发生冲突。本文图/视觉中国

更迅速的压制

今年四五月份的这一轮抗议活动,常常被拿来和上世纪60年代反越南战争或80年代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学生抗议活动做比较。

瓦索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上世纪的学生抗议活动在策略上更加激进,但当前大多数抗议活动是和平的,只有少数涉及破坏学校财产、占领建筑物或散播仇恨言论。

瓦索据其对上世纪60年代抗议活动的研究指出,抗议活动影响政治的方式往往是通过媒体。在60年代初,当抗议方式大多以和平方式进行而当局的应对方式相当暴力时,媒体报道的重点是民权,并且通过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民权立法。到了60 年代后期,当活动人士对种族主义社会秩序进行更激烈的反抗时,媒体报道的重点往往是犯罪和骚乱。瓦索认为,这一代的校园抗议者已从历史中吸取了教训,通过致力于非暴力抗议运动来占据道德优势,以赢得媒体的同情报道。

尽管如此,与上世纪两场标志性的学生运动相比,目前致力于结束加沙战争的校园抗议,在规模和影响力上还相距甚远。此外,目前的抗议活动面临着更迅速的清场和压制,这可能会使他们难以像上世纪的学生抗议运动那样形成声势,学生们也更难实现他们的目标。

武装冲突地点和事件数据项目(ACLED)研究发现,随着4月份学生抗议活动数量激增,警方干预的频率也大幅增加。4月以来,警方干预亲巴勒斯坦示威活动的频率,是亲以色列示威活动的五倍多。迄今为止最突出的暴力事件发生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4月30日晚,一群蒙面的亲以色列示威者,用棍棒、烟花袭击该校亲巴勒斯坦营地的学生,双方发生肢体冲突,但警方过了几个小时才作出反应。5月1日警方对声援巴勒斯坦的营地实施清场,超过100人被捕,引发在场抗议者高呼,“昨晚你们在哪儿”?

在多所高校,警察的暴力逮捕导致学生和教师受伤。在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警方在逮捕过程中动用橡皮子弹和催泪瓦斯。在得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分校,骑警冲向抗议人群,导致一些人被撞倒在地。4月30日晚间,哥伦比亚大学再次授意警察进校驱散示威活动时,有警察将一名抗议者推下楼梯,还有警员意外开枪。

瓦索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一般来说,校园倾向于鼓励公开交流,将和平抗议视为一种表达方式。以粗暴的方式强力打压和平的抗议活动,似乎更多是由于政治人物、捐赠者和媒体等外部力量对学校管理部门施压所致”。

“与前几十年相比,近年来的抗议活动普遍效果不佳。”瑪卡莱斯特学院政治学副教授、社会运动研究者丽莎·穆勒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穆勒说 ,虽然很难说清具体原因,但研究指出了几种可能性:首先,政府对抗议的监控和镇压策略,变得更聪明了;其次,“占领华尔街”“妇女大游行”等抗议活动,缺乏一个中心的、有凝聚力的诉求;再者,当下美国政治两极分化加剧,很难组建多样化的联盟,因此当权者只将抗议者视为是“社会激进边缘”;此外,虽然在社交媒体上,动员抗议活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容易,但它也允许其他人歪曲抗议活动的叙述,例如,将抗议者描述得比实际情况更加暴力,从而使公众舆论对抗议者不利。

“对学校管理部门来说,以强力解散和平抗议活动不是明智之举。”穆勒指出,如果大学管理者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可能会和以往一样看到适得其反的结果,增加公众对抗议者的同情。

退潮还是序曲?

在校长两次授权警察进校清场后,这次抗争的中心哥伦比亚大学存续14天的“加沙团结营地”已不复存在,原定于5月15日举行的全校毕业典礼业已取消。往常人来人往的校园变得冷冷清清,警察驻守在学校的各个出入口,对进出人员做更严格的身份审查。

“当前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议浪潮成功地将加沙危机问题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但随着学期的结束,校园抗议活动可能会放缓。”瓦索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大多数学生会回家,除了最坚定的行动派。(示威活动)会降级,然后消失。”美国大学教授达纳·费舍尔对媒体表示。

一些经验丰富的社会活动家指出,为了维持和发展当前的运动,学生们必须在假期想方设法加强活动,并与其他支持社会正义的团体结成联盟,将示威活动转移到校园之外。

参与组织了“占领华尔街”运动的迈克尔·埃利克对《华盛顿邮报》表示,“维持运动的关键在于每个人都亲自到场,并形成一种文化。一旦这些营地被摧毁,运动基本上就很难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了”。 埃利克指出,未能做到这一点,是当时“占领华尔街”运动失败的原因之一。

在上世纪60年代,大学生在暑假组织了许多抗议活动。1964年,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招募了数百名来自北方精英学校的白人大学生在暑假来到美国南方参加选民登记活动,首次让全国的媒体关注到黑人受迫害的事件。1968年,许多年轻人聚集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举办地芝加哥,继续推动反对美国参与越南战争的诉求。

“虽然精英主导着政治,但通过抗议等破坏性策略,大卫有时可以击败歌利亚。”瓦索指出,当时的抗议活动有效地吸引了媒体的大量关注,从而影响了精英和大众,产生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立法,比如《民权法案》和《投票权法案》。瓦索预计,在拜登的选举集会上和其他校外场所,将会看到更多抗议活动。

参与“黑人的命也是命”(BLM)的社会活动家查内尔·赫尔姆则指出,实际的抗议可能会短暂平息,但示威运动本身不会终结,因为抗议者很大一部分精力花在背后“创造叙事、阅读历史、建立资源和盟友以及培训示威者上”。

在一些大学,示威学生们已就如何在秋季学期吸引更多新生加入示威活动展开研究。乔治城大学的学生赛琳娜·希哈比,参加了附近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抗议活动。她表示,那里的学生运动领导者们已经放弃了暑期工作和实习计划,以继续示威活动。“每个人都需要为未来的生计做打算……但他们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因为他们关心人类的更大利益。”

“抗议活动代表着巴勒斯坦问题的世代交替。在未来的几十年里,美国的年轻人将推动变革。”乔治华盛顿大学媒体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威廉·尤曼斯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不过,他也强调,由于根深蒂固的权力,变革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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