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24-06-07 15:26杨宗儒
红广角 2024年2期
关键词:中共党史党史话语

2022年9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联合印发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和《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管理办法》,将中共党史党建学正式设立为一级学科。随着一级学科的设立,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共党史党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成为学界热议的话题。中共党史学作为中共党史党建学科体系中的关键性学科,其话语体系的建构对于推动中共党史党建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极具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纵观中共党史学科发展历程,话语体系的建构和研究是学科研究的重要论域。新世紀以来,学界围绕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历史演进、原则方法、基础概念等问题进行了持续的讨论,积累了较为丰硕的成果。本文拟对新世纪以来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相关研究成果加以回顾和总结,在此基础上发现研究中尚存在的不足,以期为今后进一步拓展和深化该领域的研究提供借鉴和参考。

一、研究概述

话语体系是指由一系列具有内在逻辑关系要素构成的语言系统,具体表现为含有特定思想指向和价值取向的概念、范畴、命题、判断和术语等。话语体系建构的目的绝不仅仅涉及个别术语和符号的创设与更新,而是要向受众阐明问题、传播思想,并得到受众的理解、认同和支持,进而更好地指导和规范人们的言行。质言之,话语体系建构的根本目的在于掌握群众。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不是纯粹修辞意义上的话语策略与表达技巧,实质涉及学科话语形态与中共历史这一实体内容的本质联系”,其根本旨趣在于通过创设一系列具有标识性的概念、范畴、命题、判断和术语等,揭示中国共产党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形成有关中共党史的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表达形式。总体来看,学界关于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研究,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历史演进研究。虽然中共党史作为一门学科是在20世纪80年代才逐步建立起来的,但对中共历史的研究在党成立后不久便开始了。在不同时期,不少党员干部特别是党的高级干部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结合自身的经历与体验,从不同角度研究和书写党的历史,形成了鲜明的党史叙述风格,为构筑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奠定了基础。已有研究成果表明,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大体经历了建党伊始至新中国成立前、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改革开放新时期和新时代四个阶段。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至中央红军长征到达延安之前,中共党史研究虽然尚未形成系统的学术体系,但在话语体系上却已显现出鲜明的个性与风采。到了延安时期,1942年3月,毛泽东发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讲话,阐明了党史研究的原则、目的、对象,并就如何研究党史提出具体的指导意见。1945年4月,扩大的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中共党史学科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从方法论层面和话语体系层面为中共党史研究和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提供了根本遵循和研究方向。这两个重要文献的问世,标志着中共党史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构建的初步形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中共党史研究日渐繁荣并走向辉煌,尽管中间因极左思潮的盛行使中共党史学遭受了重创,但总体上顺应了科学化、学术化的治学趋向,较为系统完善的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在这一时期也逐渐形成。其中,胡乔木所著《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这部里程碑式的党史通史著作,推进了中共党史研究和党史话语风格的创新。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思想的解放和理念的更新,中共党史学科发展日益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为新时期构建和创新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提供了理论依据。同时,改革开放后中共党史研究及话语体系建构的一个突出变化,是革命话语体系式微,现代化话语体系日兴。进入新时代,提炼具有主体性、原创性和标识性的系统化的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成为中共党史学的重要使命与担当。2021年11月,中共十九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提出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则为中共党史学界研究、阐释并使之与既有话语体系融合,实现话语体系的创新创造了历史机遇。

第二,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原则方法研究。就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原则而言,研究者们普遍主张,创新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应遵循科学化、时代化、大众化和开放性的原则。科学化是指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应坚持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以客观准确的史料和求真求实的学理研究为基础,总结提炼出新的概念和新的表达方式。时代化是指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应注重回应时代需求,在创设能够体现新的时代特征,回答新的时代问题的新概念、新理论和新命题的过程中实现学科话语表达方式的与时俱进。大众化是指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应面向大众,根据大众关注的热点问题、历史问题、时代问题、国际问题,凝练出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具有共性的核心概念。开放性是指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应秉持包容开放的姿态,既要注意研究和吸纳海外学者研究中共党史的理论和方法,特别是要善于运用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达,引起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也要加强与其他学科的交流互鉴,注重吸收借鉴历史学、政治学、管理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的话语表达。

就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方法而言,研究者们探讨和运用较多的是概念史研究方法和跨学科研究方法。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建设和改革实践中自主创设、提炼并用以分析中国实际与自身发展的政治理论语言,是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来源之一。推动中共党史学话语研究走向深入,创新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即是对这类政治术语、概念、范畴进行概念史研究。为更好推进概念史研究理念的学术实践,有效扩展党史研究的视野和领域,《中共党史研究》杂志2017年第11期开设了“概念史与中共党史研究的新视野”笔谈栏目,刊发系列文章,从理论方法和实践进路方面对概念史在中共党史研究中的运用问题进行了讨论,规范和助推了对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中的政治概念、理论和词汇等的深入研究。《广东党史与文献研究》杂志2023年第6期开设了“概念史视域下的中共历史”笔谈,推进了相关的讨论。除概念史研究方法以外,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还需积极借鉴跨学科理论和方法中有用的内容,正确运用社会科学的概念和框架来分析实证问题,从多学科或者跨学科的角度实现中共党史研究的话语转换与创新。

第三,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基础概念研究。概念是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支撑。在传统党史研究中,往往将中共在不同历史时期提出的富有时代特色的口号、概念、理论和命题等,视作约定俗成的话语表达加以运用,而不去深入发掘和诠释话语提出的历史语境、演进逻辑、实践表达及政治功能。随着新文化史研究在国内的勃兴,中共领导革命、建设和改革进程中演绎生成的特定概念本身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运用概念史和话语分析的方法对此进行阐释,是近些年来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研究的一個重要趋向。这方面的代表性文章有:郭若平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共“小资产阶级”观念的起源》(《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4期)、周良书的《“新中国”观念的生成和国家形象的初步建构》(《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杨东的《概念史视野下的红军长征——兼论中共在革命道路中的实践表达》(《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5期)、陈红娟的《中共革命话语体系中“阶级”概念的演变、理解与塑造(1921—1937)》(《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4期)、刘洪森的《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的生成与演进》(《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王先明的《地主:阶级概念的建构与现代中国历史的展开》(《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等。其他还有对中共党史话语体系中“先生”与“学生”“同志”“老爷”等概念的考察。

二、研究不足

尽管近些年来的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研究取得了很大程度的发展和进步,为拓展和深化该领域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但同时也应当看到,关于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研究尚存在不足之处,有进一步深入的研究空间。

从研究内容来看,学界在讨论与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相关人物及其思想时,大多集中在对毛泽东、邓小平等领袖人物话语思想的阐述,而对那些在中共党史研究进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思想家、理论家关于中共党史话语体系建设的思想资源缺少深入的挖掘和系统的整理,制约和影响了对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进行全面系统的认识。事实上,胡乔木、胡华、胡绳等对党史书写较早地给予了重视和研究,并提出一系列理论、原则和方法,积淀形成丰富厚重且极具启迪意义的党史研究思想。将他们关于党史书写的原则和方法进行总结归纳、概括和提炼,从中汲取思想资源,有助于推动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科学化和成熟化。

比如,在回应学术思想领域出现的分歧中展开对话,阐明问题,建构理论,是老一辈学者研究党史的鲜明特质。一个典型的例证是中共党史学史上“两个发展趋向”论断的提出。“两个发展趋向”是指从中共八大到“文化大革命”发动前这一特定历史阶段,中共指导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相互渗透、交错发展和曲折反复的“正确的和比较正确的趋向”与“错误的趋向”。该论断的基本思路最先由胡乔木提出,明确表达出来是在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1991年3月,胡绳在同《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编写小组成员讨论书稿第七章“社会主义建设在探索中曲折发展”的写作思路时说:“费正清所讲的探索中国道路中,有些问题,他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出发来讲的。从实际上看,探索的发展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为‘文革做了准备,一个是为三中全会后的改革做了准备。”这里胡绳虽未直接用“两个发展趋向”来解释1956—1966年十年探索时期党的历史,但已有了探索新的分析模式的意图,而其问题意识的生成与对费正清“权力斗争”模式的批驳不无关系。

基于对附着有强烈价值预判的权力斗争模式的反思与批判,胡乔木、胡绳等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与方法认识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程,合乎逻辑地提出了更具客观性和解释力的“两个发展趋向”的论断。“两个发展趋向”所关心的问题是,1956年后中共在社会主义建设的指导思想上存在的正确的和错误的两种发展趋向,如何在十年探索时期相互交织渗透并共同左右中共的方针政策,以至到后来错误的趋向暂时压倒正确的趋向,最终导致“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这一看法不仅有力回应了海外中共党史研究中盛行的权力斗争解释范式,而且突破了以往主流中共党史研究中比较简单化的两条路线斗争的分析框架。后经胡绳、龚育之等进一步发展,“两个发展趋向”成为贯穿整个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中共党史叙述的一种思路。这种不拘泥于成说定论、勇于求真求新的创新精神和积极探索更具理论解释力的分析框架的学术作为,不仅推动了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化进程,而且对于当下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有着极强的借鉴价值。

从研究方法来看,存在生搬硬套西方社会科学概念、理论和方法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诸如“国家与社会”“国家政权建设”“集权主义”“庇护关系”等源自西方社会科学的一些概念、理论和分析框架被国内学者移植并运用于中共党史研究中,产生了一批富含学术价值和新意的研究成果,并有效拓展了中共党史研究空间、开阔了中共党史研究视野、更新了中共党史研究方法。但与此同时,西方史学理论话语和社会科学话语的涌入,对中共党史学科话语体系的本土化建构造成了冲击。正如有学者指出,“学术话语问题具有确凿无疑的社会——历史内容”,完全抛开中国自近代以来100多年的历史性实践、中国独特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及中华民族向着未来筹划的复兴事业,只会陷入关于话语创新的“各种空疏散宕和肤浅贫乏的议论”,而无法真正从学术话语与实体内容的本质联系层面上创设、凝练抑或有效借用新的概念、范畴,推进学术实践的深入与学科话语体系的根本变革。另外,在跨学科研究方面,提倡借鉴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实现中共党史研究话语的创新,虽已成为学者们的共识,但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对于跨学科研究方法的适用限度以及如何科学地整合其他学科资源进行研究,缺乏理论和方法上的探讨。

三、研究展望

新时代推进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既要立足于学界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对其进行系统化、科学化和理论化整理,也要根据学科建设面临的问题和现实社会的需求,进一步创新中共党史学科话语体系。

第一,加强和深化对新时代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创新中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的研究。中共十八大以来,中共中央在治国理政中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新表述和新理论,进一步加强对这方面内容的研究,理应成为今后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研究的重点。比如,“伟大建党精神”“中国式现代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概念一经提出,就在学界引起强烈反响,既为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注入新的元素,也为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研究提出新的议题。如何从中共党史学的角度对这些新表述进行深入阐释和宣传,使之更好地在国际上传播,并实现与国外学者的对话,是新时代中共党史学科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任务。习近平指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深入研究新时代中国共产党的创新理论中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加快构建中共党史学话语和叙事体系,更好发挥党史学的资政育人功能,是新时代广大中共历史研究者的职责与使命。

第二,重视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建构中的学科边界问题。学科边界是建构学科话语体系和保持学科自主性的依据。长期以来,由于中共党史学科的定位与边界不清晰,直接影响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有鉴于此,有学者提出:“当前语境下构建中共党史学科话语体系,首要的问题是重返党史学科的历史学意义追问,开启变革中共历史研究取向与学科话语体系的可能。”因此,在开展跨学科的中共党史话语研究中,需自觉保持学科边界意识。跨学科研究是“回答问题、解决问题或处理问题的过程,这些问题太宽泛、太复杂,靠单门学科不足以解决;它以学科为依托,以整合其见解、构建更全面认识为目的”。简言之,跨学科是學科间相互借鉴并合理整合各自见解与理论的进程,而不是简单的概念、理论和方法的移植和借用。然而,在跨学科交流中,如何在跨越学科边界的同时既保持学科的自主性,又实现学科间的有机融合,本就是一种学术挑战。面对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科学理论的诱惑,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仍须立足中共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具体实践,通过挖掘新材料、重建新史实、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观点和构建新理论,而不是本末倒置,使中共党史学沦为其他学科建构其理论体系的“资料库及其概念、方法的试验场”。

第三,从社会思想史角度开展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研究。话语是具有特定思想意涵的语言符号,思想史方法与中共党史学话语研究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作为一个有着高远社会改造理想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国共产党在不同的历史思想实践过程中,进行了广泛生动的社会改造实践,积累了丰富的社会思想。可以说,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在一定意义上是马克思主义社会改造思想与中国传统大同社会理想在中国的实践史。从思想史角度研究中共党史话语,对于扩展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研究视野和深化中共党史学话语基本问题研究具有重要价值。需要指出的是,中共党史学科历来重视对政治思想史、经济思想史和文化思想史的研究,相对缺少对社会思想史的研究。比如,“组织起来”是中国共产党重构和整合中国社会的核心话语表达,而学界对此缺乏思想史维度的深入阐释。1919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发刊词上就提出并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号召全党,“无产阶级、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广大群众,有待于我们宣传、鼓动和组织的工作”。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再次强调:“全国同胞们,我们应当进一步组织起来。我们应当将全中国绝大多数人组织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其他各种组织里,克服旧中国散漫无组织的状态。”这些论述昭示着中国共产党始终秉持“组织起来”的思想原则重新整合中国社会,对“组织起来”话语进行社会思想史的考察,无疑有助于进一步深化中共党史学话语体系的研究。

[杨宗儒,法学博士,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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