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与茶马古道

2024-06-07 17:35杨会香
金沙江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马帮澜沧江徐霞客

杨会香(彝族)

当时穿梭在鲁史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多由几手组成,一手五匹骡马,颇为壮观。一手由马锅头、伙计和护卫人员组成,一个马队后面,还会跟着一些结伴同行的商人和赶脚人,就跟当年尾随在马帮后面赶路的徐霞客一样,马帮走他跟着走,马帮歇他也停下。这样,既不寂寞,也更安全。人多势众,马帮也不排斥有人同行。

随着交通的发展,古道和马帮在许多地方早已淡出历史舞台,但在鲁史一带,现在依然有马帮存在。公路没有修通的地方,需要运送物资或者其他材料,马帮驮运还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在村子里干活,马帮也有用武之地,因此,很多人家都一直饲养着骡子,一匹两匹不成规模,但组成马队就声势浩大了。有些村寨的田地离村子较远,每到耕种或收获的季节,村里的骡子就会组成马帮去驮运,一天驮几家的,几天就可收尾。

三哥以前赶过马帮,还是很有经验的马锅头,从新塘到鲁史到公郎交公粮或到巍山馱物资,规模不小,我对此印象很深。他曾经告诉我,以前马帮过青龙桥,一次只放两匹马上桥,虽然慢,但比筏渡要更方便更快捷。每次马帮出门都是很有讲究,迎头的一手骡马必须要极为健壮的,头骡需佩带大红佩头,额上配镜,脖上挂铃铛,铃铛间系几束红色泡花。二骡三骡四骡五骡也饰有红佩头和亮镜,二骡三骡脖上二铃不如头骡的大,四骡五骡就只是挂一个小铃铛了。

以前的马帮铃铛,由金银铜铁等金属做成。三哥赶的马队,没有机会用金银了,用的都是铜铁。大铃铛发出洪亮的“崩隆”声,二铃铛发出清脆的“哐啷”声,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叮铃”声,声音时远时近,高低起伏,三哥时不时还要将手中的铓“哐哐”敲几下,形成一种交响。这种声音是马帮用于开道的,驱赶野兽,震慑山贼,不可或缺。

茶马古道顺宁到下关一段称为顺下线,开辟于元成宗大德五年,距今已近七百多年的历史。顺下线主要是商道,贸易繁盛之时,据说八九百匹骡马络绎不绝的壮观场面也不鲜见。在这条古道上,脖铃声,铓锣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或大或小,或轻或重,或脆或浊,不绝于耳,这才是古时候的人们习惯了的。

古道当然也不能天天走泥土路,泥滑路烂,影响心情,也影响生意,筑路是必须的。鲁史这条来得很远也去得很远的古道,也是经过人工修建的,多以石板铺就,宽达五六尺,但因夹江地区沿途山高谷深,悬崖峭壁,行道艰险。林间虎啸猿啼,熊蟒出没,也很不安全。夹江茶马古道最大的挑战不是山的险峻,不是动物凶猛,而是大江大河,澜沧江和黑惠江犹如两条巨龙,横在南来北往的马帮面前,“嘚嘚”的马蹄声越不过涛声,每一次渡江都是极大的考验。马帮可以选择的渡江工具也很有限,或竹筏,或木舟,仅此而已。雨季江水暴涨,筏毁舟覆之灾,人仰马翻之事,时有发生。直到清乾隆年间,人们才开始在两条江上建桥,顺宁知府刘青率领军民所建的澜沧江铁索桥,唤作青龙桥,建好后便一直发挥作用,直到被拆除。而黑惠江上的桥却经不住风雨的考验,一次次毁坏,也磨光了人们建桥的信心,直到现在,人们也只能选择船渡黑惠江。

顺下线这条茶马古道,从鲁史算起,一边连着顺宁、云州、缅宁、双江、耿马、镇康等地,一边通往巍山、大理,然后分行,一路往丽江、四川、西藏,一路往楚雄、昆明。根据《徐霞客游记》所载,这条茶马古道也是一条盐马古道,连着顺宁、鲁史、巍山、大理、宾川、石羊、姚州、蜻蛉、苴却等地,一直到金沙江边与灵关古道相接。

青龙桥架通之前,茶马古道就在我家门前。从白鹦哥渡过澜沧江,上二台寺,翻崇山岭岗,下石灰窑,进鲁史古镇,路很不好走。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的调子高手唱过这样的马帮苦歌:

可怜可怜真可怜,世上哪有我可怜;

三块石头砌个灶,就地挖个洗脸盆。

山间铃响马帮来,看起来很浪漫,但风餐露宿,长年奔波,马帮的苦,可想而知。我没有体验过马帮的艰苦生活,却意外品尝过一道叫“英雄肉”的马帮菜。我是在离鲁史古镇很远的一个地方吃到的。禄丰小街,那里也是马帮汇入南方丝绸之路的地方,虽然马帮踪迹已无,留下的马帮菜,还有许多人喜欢。腊肉切成大块,带皮那边朝下,放置在锅中炖烂熟,简单、粗暴、味浓,但很下饭。我吃了一次,记忆深刻,再也无法忘记。

从澜沧江白鹦哥渡口上来,经二台寺到马鹿塘过石灰窑到鲁史,这条古道是当年马帮踏出来的。大旅行家徐霞客从顺宁到鲁史,走的也是这条马帮古道。1639年农历八月十四日,徐霞客抵达高枧槽,在日记中写道:“又下三里,过一村,已昏黑。又下二里,而宿于高枧槽。店主老人梅姓,颇能慰客,特煎太华茶饮予。”次日,这天是中秋节,徐霞客从高枧槽启程,来到江边。嵌在峡底的澜沧江,云雾笼罩的二台山,让徐霞客有些摸不着方向。从白莺哥渡过澜沧江,他走最让人放心的一条路。这条“捷径”很陡峭,很累人。徐霞客上二台寺,过马鹿塘,翻过大山,抵达阿鲁司。“三里,蹑头,有百家倚风而居,是为阿禄司。”阿禄司就是阿鲁司,就是现在的鲁史。阿鲁司,意为山间小集镇,最早的时候,邻近村落村民在这里集市贸易。后来,内地人到此落籍入户的逐渐增多,茶马古道因从这里通过,马帮大队人马以此为栈,鲁史发展成了夹江地区的集市贸易中心。鲁史因为处在黑惠江和澜沧江中间,因此也被称为夹江。明万历二十六年,在此设“阿鲁司巡检”,当时的徐霞客才12岁,他没有想到41年后的一个中秋节,他会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地方。

当年马帮兴盛的时候,我家先祖从远处迁徙到无量山深处,选择可以眺望澜沧江的马鹿塘定居,过往马帮打个尖什么的,没少与先祖打交道。后来,我的先辈因马鹿塘发展条件有限,才搬到不远处的对门山居住。我小的时候,经常看到从巍山、南涧过来做牛马生意的人,奔波在这条古道上。我父亲是生产队长,往来客人碰到恶劣天气或天色偏晚,都会到我们家投宿。父亲热情好客,免费管吃管住,名声外传,那些要来澜沧江边跑生意的,都会慕名前来借宿。他们坐在火塘边,边喝百抖茶,边讲马帮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不太喜欢马帮的故事,不用心记,精彩或者不精彩的故事,大多都已忘记。我记得的是白鹦哥寺的故事。现在还留在鲁史古镇的大理、西蜀、川黔三大会馆,就是鲁史马帮兴旺的见证。

马帮古道上有名的白鹦哥寺,建在澜沧江东岸,香火很旺。那时,青龙桥还没有架在江面上,往来客人全靠小船来渡。白鹦哥寺依仗白鹦哥渡发展起来,据说以前僧人非常多。后来白鹦哥寺毁了,寺中菩萨纷纷离开原址,自行到了二台寺。二台寺首先是一个村庄,在一个非常险峻的山腰上。寺旁古道和一株生长了上百年的巨大无比的大青树,还在诉说着当年马帮的艰辛,可以让人松一口气的二台寺,也毁了。寺庙是毁了,但村子却渐渐繁荣起来,那棵繁茂如林的大青树也一反今年这枝枯明年那枝枯的常态,粗壮、高大、茂密地立在村前,为村庄赢来各种青睐,我的两个侄女也先后成了二台寺人的媳妇。

这条从我家门前过的古道,我只走过其中的几段,没有完全走完过。我在鲁史读中学的时候,走的是更细小的山道。这是本地人世代去鲁史赶集走出来的小路,更直,更陡,更省时间,但不适合马帮搞运输。

澜沧江上,青龙桥飞架,天堑变通途,除了赶路的行人,马帮不再走二台寺这条路了。从正义村上桥,到金马,过塘房,进鲁史,这是马帮络绎不绝的大道。

从鲁史到昆明一线,据说有18个马站,顺宁境内就有新村、金马、鲁史、犀牛等驿站。马站所设之地,隨人烟辏集,多渐渐成为市镇,为财富奥区。即使是规模比较小的马站,也会形成定期赶集的乡街子,也要卵石铺路,青石板镶嵌大街。金马和犀牛,马踏日月之时,牛气冲天之际,也是不可一世的存在。如今,历史把它们摁到寂寞深处,只有文人的情怀才能让它们时不时抬起头透透气。偶然机会,我读到小学班主任陈庆洪老师写犀牛和金马的古体诗,很有感触,录此,同赏。

犀牛古镇

四山拱卫水三绕,半岛出头街一条;

笔架牛肩南北应,佐窝灵宝东西挑;

惠江无语爱息浪,两水有情偏纵涛;

卡玛黑河归惠水,巍巍两岸起高桥。

金马山

鸟道翻山碧落行,大江东去浪难平;

雄关古道听涛处,便是林风荡漾情。

犀牛和金马两地,都不像鲁史是人员密集之地,是世人瞩目的重镇,当文人的眼光都扫不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只能选择冬眠,默默守望,等待可能永远都不会降临的重醒之春了。

凤庆人都知道,凤庆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叫江里,一个叫江外,其实就是澜沧江这边和澜沧江那边。江外的中心就是那个曾经被称为夹江的地方,赫赫有名的鲁史古镇。我是鲁史新塘对门山人,是地地道道的江外人,对鲁史情有独钟。无量山歌里经常这样唱:“江里江江外呢江,江里江外起高粱”。但这种平等,只在歌里听得见。以前,江外是蛮荒之地一样的存在。江里人骂小孩不成器是这样骂的:“你干什么都干不成,以后给你讨一个江外婆。”江外不受人待见,就得怪我家门前这条流淌了上千万年的澜沧江。大山巍峨,被它截断,天堑横亘,眼前江水茫茫,愁死多少英雄好汉。

最早到江外,靠马帮,靠渡口,靠摇船,靠竹筏。

然后是靠青龙桥。

然后是靠蟒街渡大桥,靠稀少的车。

现在是靠新蟒街渡大桥,家家有车,早发夕返。

以后,还会有高速公路,那就会更好更快了。

鲁史是有故事的地方,也是有文化的地方,也是我燃烧青春年少的地方,还有我小学班主任陈庆洪老师,在那个物资匮乏、文化闭塞的年代,能遇到个好老师为你点亮前行的灯,是可遇不可求的,陈老师于我,是从江外到江里的桥。到江里,江外江里相融合,驻足有力,我看到了金沙江,鲁史古镇依然是我心安之处,我愿意跟这个滋养了我的地方多待一会,静静相对饮一盅。

从鲁史经过的古道,经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和为运输货物的马帮长年累月踩踏,以血汗迭代打磨,石板光滑,马蹄印深,又因渐废,许多路段已是苔痕斑斑。

现在去鲁史,是一条有一把年纪的新路,不是徐霞客当年走的路,也不是通过青龙桥的路。从凤庆出发,过青树,上红塘,翻过三沟水梁子,经马庄往北,逆澜沧江而上,从新蟒街渡大桥过江,沿江边上坡到达等上,过香花树丫口,从山后经老道箐到大丫口,再往上翻过九道河梁子到大山丫口,下坡,进箐,看到大青树,就算到达鲁史了。这两棵缠绕在一起的大青树,又叫情侣树,据说是清嘉庆年间鲁史一个乐姓乡绅所植,它的位置,正好是在鲁史街口,所以才说见到大青树就到了鲁史镇。这两株大青树,要3几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体量不小,关键是它到现在依旧枝繁叶茂,覆荫几百平方米,是遮阴纳凉的好地方。

目前,从大理到凤庆的高速路尚未修通,汽车走老路,从凤庆出发,上山下坡,下坡上山,山路缠山,山转路转,仿佛在大海大波上行驶,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够呛。

鲁史有名的马店很多,保留到现在的张家大院,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处。据说,以前马帮兴盛的时候,每天下午,马锅头会先于马帮队伍到达古镇,他们习惯上是一人一马,提前进镇,选择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马店,先订好房,备好伙食,以待马帮队伍到来。有时,经常住宿的马店人满了,他们得另寻马店。鲁史马店多,马帮多,大家都有生意做。跋涉了一整天的马帮,陆续到达古镇的时候,古镇里的饭馆、酒店、戏台、钉掌铺、铁匠铺、马草店等等,都会迎来一段繁忙时光。

碰到赶集的日子,古镇还得解决一个堵字。马堵,人堵,货物堵,最堵的就是四方街广场到大水井一段。当然,堵也是一种热闹。卖牲口、卖蔬菜、卖熟食、卖百货、卖戏,吆喝声不断,等到散集才会恢复秩序。多数马帮,下午才进镇,每隔几天堵一回,对古镇和往来人员而言,不算大问题。

古道是一条河,许多四川、贵州、江苏、江西、浙江等地的商贾顺河而来,那里有湾哪里转,哪里有码头哪里泊,哪里能讨生计哪里扎根。有许多到达鲁史古镇的外来户,有些已经在马帮路上奔波了几十年甚至更久,他们到处做生意,到处暂住,一直在寻觅适合寄托自己肉身的宝地。那些最终落脚于鲁史的人,都是经过货比三家,地比十处,才下决心赖在此地不走的。马帮是一艘船,食盐药材、茶叶香料、绫罗绸缎、金银瓷器、日杂百货,源源运入,现场交易,寻库储藏,货物转运,各有营生。随着而来的,还有见解、学问、思想等,来鲁史淘金的人多起来,拓展了鲁史人的眼界,也重塑了鲁史人的观念。鲁史人吃苦耐劳是固有的,精明能干是慢慢培养起来的。古镇上,驿道旁,店铺各形各色,商品琳琅满目,酒肆、饭馆、客栈、马店、戏台、学宫、药铺、医馆、米铺、糕坊、布坊、兽医站、金银铺、铁匠铺一应俱全。经营马帮的,开大商号的,开大马店的,是实力强劲的人家。其他人,也有机会出人头地。各种商人需求不同,各类匠人应运而生。大匠人是大师傅,小匠人是小师傅,打杂的是小学徒,各自把从事的工作干到极致。以艺养家糊口,以艺发家致富,以艺成就事业,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在鲁史古镇不在少数。

过鲁史的顺下线,还是官道、兵道,但在古镇,这方面的遗存不多。

我静静地行走在古道上,千年的人行马踏,早已把古道踩得很瘦很瘦,引马石硬生生被磨去了一层又一层,凹凸不平,但也光亮显眼。2023年的国庆假期,我带着中秋余味,来对接徐霞客1639年的中秋之愁,岁月的风将古道古镇慢慢裁剪成现在的模样,我不知道如何跟游圣徐霞客解说鲁史,我只能告诉他,当年他以为会叮当响千年的马帮铃声已经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取代了,但中秋节的人间烟火却不输当年,甚至团圆的味道更浓,让人感到满满的幸福感。

临沧文人李启固有一首《鲁史古镇》是这样写的:

古镇鲁司文蕴深,常留骚客采风吟;

遗痕故道思茶马,老院新姿客喜临。

我就是喜临之客,回头的客,回自己家的客。我在鲁史读中学的时候,对鲁史太轻漫,太潦草,太马虎,太习以为常,太自以为是。这回喜临,我要把三街七巷翻一个底朝天,只要是精彩的内容,不管它是旧貌还是新姿,不管它藏在哪个朝代的石头下,藏在哪段岁月的缝隙中,我都要想办法把它揪出来,好好跟它聊聊天,叙叙旧,诉诉衷肠。

责任编辑:李军学

猜你喜欢
马帮澜沧江徐霞客
踏寻马帮的足迹——云南香格里拉空心树古道考察记
依傍着澜沧江的秘境 临沧
澜沧江源头
徐霞客在这棵树下说再见
马帮“驮起”脱贫路
徐霞客访谈录
高仕兴:云南普洱市马帮传统民族文化继承者
澜沧江之波
澜沧江之恋
徐霞客志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