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过年

2024-06-07 17:35任晓薇
金沙江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舅舅彝族外婆

任晓薇(彝族)

“牛过年”,是我们彝家人对牛一年辛苦的答谢活动,彝语称之为“阿依什仁”,用汉话讲叫“出牛行”,也有叫“颂牛节”“敬牛节”,时间一般在大年初一至初四之间。

童年时期,每当临近过年,我就盼着牛过年,和牛过年沾边的事,我都喜欢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参加外婆家拉嘎村里的牛过年。

“牛过年”的准备从打粑粑开始。年前一天,外婆挑选了上好的新糯米、新荞子、新小米、新高粱等备用。晚上,外婆筛米、泡米、炒苏麻、舂核桃仁……我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她跑东跑西,一会儿跑到这捅捅,一会儿跑到那儿摸摸,乐得又蹦又跳,分分秒秒地数着、盼着。

大年三十黎明,糯糯的米香飘入梦中,催开味蕾,“叮叮咚咚”的大槌声、“咯咯咯”的欢笑声从碓房飘来。我一骨碌起来,快速洗漱,赶到碓房,家族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打粑粑。

粑粑打完,外婆选九个又大又圆的粑粑到中堂的神龛上供祖先,又选了九个又大又圆又薄的粑粑到佛台上供菩萨,留下的粑粑便是牛过年用的。

下午,舅妈把一班孩子召集拢,教我们剪窗花,剪福字。吃年夜饭前,舅舅带着我们来到牛厩,给牛头戴上一朵大红花;一对牛角用红纸包裹,再戴上圆圈粑粑,插上山茶花;牛尾巴缠满密密匝匝红丝线,尾稍系成蝴蝶结。“哞哞”叫唤声和着叮当的牛铃声,牛尾巴上飞起了一只只红蝴蝶。牛背上的红披风用红带系在肚皮底下,威风凛凛。我们一会儿跑到左边看看,一会儿跑到右边看看,比披在自己身上还高兴。

大年初二,一大早,村里邀约一起牛过年的人们穿戴一新,赶着牛参加盛大的牛过年。

外婆家参加牛过年的头牛,身子健壮,弯弯的犄角,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脖子里系着一个金黄的铜铃,走路和摇头时,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它周身纯黄,毛色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只是鼻子上方两眉中间的“毛旋儿”是白色的,看着更显它的温和健美,大家叫它“银旋”,它走在最前面,不时回过头来“哞——哞——”的叫,亦如催促人们快点跟上。

拉嘎村的土掌房、垛木房,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如诗似画。哞哞的牛叫声,嘎嘎的鸭啼声,渲染着普族村的静谧与温馨。村前村后上百年的锥栗树,敦实大气,遮天蔽日。

牛过年的地点选在龙王箐草肥水美的平坝上。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第一次看到这么蓝的天,第一次看到这么碧的水,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山,但就是看不到牛的影子。我好奇地在田间地头、林间河边搜寻着……

这里的远山近水全写满了春意,大自然静美的画卷中,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语言,不用人工的粉飾和雕琢,自然天成的山水画奔来眼底。微微的春水皱起一泓人间瑶池。田野里,油菜花、迎春花、桃花、杏花竞相开放,摇曳生姿,点缀着村野深处倔强的生命。正当人间处处芳菲紧锁的时候,春水却点燃了姗姗而至的芳华,人与自然在这里和谐相融,看不尽的水光山色,听不够的清泉流音,都在这里静静地流动着。悠扬的牧歌像天籁,点燃了牛过年的欢笑,醉了老老少少。

近处,满山的杜鹃花烧红了山山洼洼,绵延的山野像披上了红色的纱幔,让人们的心扉随着这迷人的色彩一起舞动、一起欢乐、乍暖还寒的春风里,山野里升腾着袅袅炊烟,彩霞映红一张张笑脸,拉米喳河从拉务啵和嗳嗞咧村间奔流而去,彝家姑娘动听的歌声在山野中久久回荡。

眼前,正在为牛过年忙碌的人们和大自然浑然一体,为大自然注入了无限的活力,尤其是他们的彝族服饰和春意融融的山野混为一体,是那么的和谐。

草坪边的树下年长的老年人,无论男女,腰带上都别着旱烟袋,袋子上绣着精美的图案,一杆旱烟锅叼在嘴里,悠闲地吐着烟圈。

正午,毕摩吆喝一声,大家便相继唱歌似的发出不同彝族腔调的吆喝声,顿时山间箐头,林里路边向着人们跑来一头头撒着欢的小牛,走出了哞哞叫的老牛。

我惊呆了,刚才不见牛影子,人们一唤,场地上变魔术似的涌出这么多牛来。

原来,彝家的牛不用人们跟放,只是赶到山野,牛儿便自己吃草去了,听到自家主人熟悉的吆喝声,便会来找主人。

我正纳闷,牛怎么听得懂彝话呢?

其实,彝族人有彝族人的性格,彝山有彝山的脾气,除了人和人交流,彝族人还和牲畜、飞禽交流,和土地、山川河流交流。牲畜、飞禽,土地、山川河流都能听得懂彝话,明白彝人的心思。人也能听懂牲畜、飞禽和土地、森林、山川河流的话,他们融洽地生活在这里。

彝族人爱家畜,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遇到春耕季节,或者马帮出山,即使人吃得不好,哪怕饿着,也要给牛马吃最好的饲料,并且精心呵护。真正的赶马人不骑马,除非是生病或者是受伤才舍得骑,他们认为马太累,即使马背空着也是跟着走。而耕田的老牛,更是自家的宝贝呢。

彝族人认为牛和人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耕田犁地时牛拉着犁走多快,人就走多快,向左走时,人右手扶着犁,左手挥着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几下,发出啪啪的响声,并不落在牛身上,牛知道人的心思,明白人舍不得打它,就加快步伐用力拉犁。

毕摩摇动手里的铃,牛过年的开场仪式开始了。

在毕摩的引领下,家家户户的牛鱼贯而行。小辈在自家牛前,长辈排在自家牛后面。

毕摩手持三炷香,跟在毕摩后面。右手摇着铃,朝牛过年的主事台走去,口里念着毕摩经,左手的鹰爪在台中对着年松棚摇三下,口中念道:“祖先神明,祖先神明,请向天神、地神、山神和土主禀报,我们今天在此过牛过年,祈求保佑牛过年顺利进行。”

毕摩祈请完四方神主,再次念着毕摩经,摇动右手上的铃、左手上的鹰爪,怀抱大公鸡,祭拜四方。拜过四方,毕摩给在场的牛和人一一点鸡冠血,请妖魔、鬼神避让。

看着毕摩拜过四方,我想起经常拜佛的外婆。在我看来,毕摩祈请四方神主和外婆在佛堂拜四方菩萨是多么的像。不知道是外婆学毕摩拜四方,还是毕摩经文和佛教文化有共融性。但我看到不管是毕摩拜四方,还是外婆拜佛,他们都非常的认真,非常的虔诚。

开场仪式结束了,牛过年的场地上忙开了。

披羊皮褂的青年男人砍来青枝栎树搭起青棚,新掘的土灶里点燃了火种,山野里飘起了袅袅炊烟,混合着烤粑粑的糯香。姑娘们用采来的青松毛厚厚地撒满了整个青棚。小媳妇们用采摘来的鲜花打扮起自家的牛;年长的族老聚集在一起商谈着族里的事。

毕摩和年长的在青棚里编牛轿模型,制作黄牛和水牛模型。他们边制作,边说着话,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被大家的笑声感染,来到舅舅身边,搂着舅舅的脖子,趴在舅舅的背上看舅舅和毕摩用红彩线编牛轿模型。一根根彩线在舅舅和毕摩的手里上下飞舞,左右穿梭,不一会,一顶惟妙惟肖的大红“轿子”就编起来了。我用手摸一摸,轿身绷得紧紧的,掀开轿帘一看,里面的座位软软的,我真想把自己变小,坐到上面去。

我爱不释手地端起轿子,高兴地说“坐轿子啰!坐轿子啰!”

毕摩摸摸我的头说:“这轿子是给牛王坐的,我把你变成一头小牛王,就可以坐到里面了。

毕摩说着拿起神铃和鹰爪,说:“好,我把你变成小牛王。”

我吓得连忙摁住毕摩的手说:“不,不,不,毕摩爷爷别摇铃,别念经,你一摇铃,一念毕摩经,我变成小牛,妈妈就没孩子,她多伤心呀!”

我的回答逗得大家哈哈笑,舅舅搂过我亲了一口,毕摩对舅舅说:“你家侄女了得呀,小小年纪,这脑袋灵着呢。”

我看着活灵活现的洋芋和萝卜做的牛模型,拿起一个,唱起了童谣:“老黄牛,老黄牛,麦穗犄角插在头。玉米秆,四条腿,燕麦尾巴腚后头。苞谷大眼亮闪闪,萝卜身子圆溜溜。吃饱草儿不说话,拉车耕地哞哞哞。”

我在大家的一片掌声中走出青棚来到草坪上,又一个惊喜出现了。

草坪上的一头头牛身披霓裳,头戴花环,打扮得花枝招展,尾巴上拴着的花儿随着尾巴甩动的频率,上下移动,亦如一只只彩蝶飞舞在草坪上,穿梭在牛群中。

在牛群中,我看到外婆家的“银旋”。“银旋”身披纯白色的披毡,脖戴红色花环,头顶金黄色的花冠,尾巴上吊上红彤彤的马樱花,更显得“妩媚和娴雅”。我拍着巴掌高兴地叫“大黄牛当新娘了!”

午时,阳光暖暖地照在草坪上,草儿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戴上鲜花的“银旋”站在溪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里的倒影,惬意地嗒吧着嘴反刍着青草,沐浴着春阳。

随着几声牛角号的吹响,牛过年的午饭要开席了。

毕摩摇动铃和鹰爪,念着毕摩经,环绕场地一周,走往每一头牛,再在每一头牛的身上摇动铃和鹰爪,然后请毕摩分牛食,让各家各户端去喂牛。

吃饭前“先喂牛”,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惊奇。在我的追问下,舅舅给我讲起了传说。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大山深处的彝族祖先们,靠捕猎和采高山上的野果度日,受气候、季节、环境的影响,经常受饥饿的威胁。在大山外却有一个神秘的天湖,里面种有金灿灿的仙谷。但天湖无边无际,谁也无法渡过,彝族青年去了一批又一批,总是葬身湖底。因触犯天条被贬入凡间的神牛,被彝族祖先们不畏生死的精神所感动。他偷渡天湖,进入仙谷中,一阵乱滚,耳朵里、鼻子上沾满谷粒,往回游时,被天兵天将发现,一阵乱箭使得它身负重伤。神牛拼命把藏在耳朵里、鼻孔中几十粒仙谷带回给彝族祖先种植,神牛却因伤势过重,死去了。

从此以后,彝族人便开始崇拜牛、信仰牛,每年举行一次牛过年,并且规定牛过年这一天吃饭要先喂牛,以此感谢神牛给彝家人带来五谷丰登、丰衣足食。

一位漂亮彝家阿姐拿着红绶带,毕摩端着牛模型,念着毕摩经,抬着牛轿模型,由一个老歌手带领着,走向年松棚。彝族歌手鹰一般的双眸,纯净如水,圆润的歌声从胀得青筋凸显的喉部飘出,黝黑的脸盘衬托着一口牙齿分外洁白,透出一种原始的纯朴。

我听不懂毕摩经,也听不懂彝族歌手唱什么,但我看到毕摩每念一个人的名字,便有一位彝族人走向自家的耕牛,漂亮彝家阿姐便马上给耕牛披上红绶带,毕摩立刻为牛的主人递上牛模型。我非常羡慕被念到名字的人,希望外婆家得奖。

忽然,我听到毕摩念到舅舅的名字,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是多么想要那个牛模型,更希望毕摩手里那个“牛轿”能送给自己。

舅舅像猜到我的心思一样,对我说:“那牛模型和牛轿是奖品,是奖给精心饲养耕牛和获得丰收的农家人的。”

看到我一脸羡慕的表情,舅舅郑重地说,“牛过年”就是为夸耕牛辛劳而举行的……”

我和舅舅正说着话,毕摩叫了舅舅的名字。

“扑通扑通……”我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起來,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往上涌。舅舅牵着我走到“银旋”的身边,毕摩为舅舅披上了绶带,毕摩给舅舅呈上“牛轿”,漂亮的彝族姑娘为“银旋”披上绶带,“银旋”“哞——”的一声叫,亦如感谢彝家人给自己披上绶带。舅舅把牛模型递给我,看着舅舅手里的牛轿,心里无比自豪,亦如得奖的是自己。

颁奖结束了,人们围着青松棚踏歌而舞。

牛儿吃饱了,人们赶着牛去河边喝水。打扮一新的牛儿身穿色彩各异的“霓裳”,脖戴漂亮的花环,头顶鲜艳欲滴的花冠,叫的叫,跑的跑,磨角踢腿,满膘肉肥,煞是好看。我看见外婆家的“银旋”在水中的倩影,比自己穿了花衣裳还高兴,不停地摸着“银旋”的额头,它像懂得我的心思,不时冲着我哞哞哞的叫。

当晚霞像一朵金灿灿、偌大的金莲花,托着笑容灿烂的夕阳从大尖山缓缓落下时,牛儿静静地卧在青棚外草地上,自由的反刍着青草。

当龙王箐上空的夜幕渐渐低垂时,篝火点起来,唢呐吹起来,好客的彝家人举起酒杯,唱起酒歌,跳起舞,用最淳朴的方式表达着心中满满的情意!

年过完多天了,我还沉浸在童年那牛铃叮铃的年味里。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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