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药

2024-06-07 17:35陈伟
金沙江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阿牛公鸡妻子

陈伟

因为我是一个人,所以我需要人和世界。

——卡尔·马克思

1

我躺在集体宿舍里拥挤的床上,看着头顶彩钢瓦下吊着的孤独的白炽灯,白炽灯上糊着一层苍蝇屎,发着微弱暗黄的光,整个屋子处在一种半明半暗的沉睡状态中。辛苦工作了一天,大家都很累了。

我从枕头下取出小女儿的照片,可爱的女儿今年上大一,想起小时候我把她架在我的肩头上,她抓着我的头发,嘴里喊“驾、驾、驾……快!”我就感觉到人生的温暖。我得马上睡了,明天我得早起,继续干活,多做几块水泥盖板,多挣点钱,给家里的妻子寄回去,让她觉得踏实。我多次和主管请求加班,我已经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只有这样没完没了的工作,我的心里才感觉到安稳。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眼里总是出现各种神奇的幻觉。我看见从白诗镇走向白诗岩的那股小路,小路上有一个包着红色头巾的女人,拿出一根铁棍,使劲地戳女孩的心窝,把那个孩子当作畜生一样对待。

我追上那女人凶狠地说:“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孩子?”

那女人说:“她是我女儿,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当妈的怎么这么狠心呀!”

那小女儿放声大哭,像是一只绝望的山羊在咩咩叫。

我抢过那女人的铁棍。“你给我住手!”

我把外衣脱下来给那个女孩披上,安慰她说:“不要哭,跟我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那女人说:“她是个怪物,晚上还会学鬼叫,咬死了自己的父亲。你可小心。”

待我回头的时候,那个戴着红头巾的女人已经到了坡脚。那女孩露出邪恶的眼神,张大嘴巴,好像要吃掉我,我把那女孩推倒在地。她哭得更为伤心,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眼睛却冒着红色的光。

从哪儿传来的声音。“我要钻进你的心里,把你吃了。”

我回头就往上跑,那小孩停止了哭声,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我跑多快,她都紧紧地跟着我。我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一个声音紧跟着我,我都在你的身体里,然后是一种阴冷的笑,挥之不去。我从梦中醒来,全身冒汗,感觉全身都在疼痛。我记得老母亲告诉我曾经在家乡那条小路上死过一个怀孕的女人,梦见这种短命的人,是不好的梦,会遇到灾难。第二天我总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中午的时候工厂就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被皮带输送机搅了进去,进入搅拌机里,被搅得血肉模糊。晚上我一躺下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小女孩向我招手,中午她来陪我,晚上也来陪我。大概深夜两点,我突然全身发烫,肚子疼得不可收拾。我被同来的家乡人带到了医院,进了急症室,治疗了五天后,我还发着低烧,身体还是不舒服,于是公司给我办了出院。生产主管是一个十分年轻的漂亮姑娘,她找到了我,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她说我的身体已经无法适应工作了,叫我回家先把病治好,这个月的工资到时候会打我卡上。我也觉得身体不舒服,于是我决定回家治疗,火车上我仍旧高烧不断,咳嗽得厉害,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回到故乡,我第一时间去那条小路试图找到土坟,给那个梦境中的短命鬼烧纸,希望它饶过我,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妻子,读书的女儿,八十几岁的老母亲。那一晚我更是高烧不断,咳出血来,整个心脏像被电击一样,加速地跳跃。我被妻子送到子庄市人民医院进行治疗,三天后我的高烧又退了下来,只是再也见不到妻子的笑脸了。两个女儿看见我就落泪。我硬撑着微笑,告诉他们不要难过,马上就会没事。我第一次感觉到全身乏力,脸色和皮肤变得青黑,没有血色,间断性高烧,而且医院没有通知出院的消息,我找到了主治医生,试图知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负责给我治病的姜医生摘掉口罩,對我轻声地说:“没有什么大的事,好好休息就没有事。”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过了三天,姜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看了我许久才说:“有些事我还是得让你知道,你得了肺癌,如果不接受手术,估计才有二十天的生命了。”

我说:“做了手术呢?”

他说:“手术顺利的话,就能活两年左右吧。”

“不可能,我平日里身体很好,怎么可能得肺癌?”

“这个事实本来是应该你妻子告诉你的,她不忍心和你说,也无法决定是否手术,她让我和你说,我觉得你也有权知道。”

“做手术需要多少钱?”

“手术、化疗、放疗,最少得二十万吧。”

我扭头就回到病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了几秒。

我嘴里骂道:“短命鬼,你居然真要我去另一个世界陪你。”

我告诉妻子:“办理出院,我绝不做手术,回家去。”

妻子站起来,脸上的阴霾突然消失一样,走出了我的病房。我的意识里老天要夺走我的命了,我像被巫师下了咒语,二十天后,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2

我回到白诗镇,待在家里,等待死亡。二十天后,我将死去,被烧成一堆灰,然后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永远密闭起来。

自从我得了肺癌,被宣判只有二十天的寿命,我的大脑就一直昏昏沉沉的,经常做梦,说胡话,发烧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经常现实和梦境不分,甚至会对着妻子的面说我梦境里的那个世界。妻子对我的胡言乱语总是排斥,她对我厌烦到了极点,不爱听我说话,甚至一刻钟都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我躺在破旧的沙发上,几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脚,换作过去的时日,我早就一巴掌把它拍死。我没有拍死黄色的蚂蚁,而是把它轻轻地抓住,放在地上,任由它缓缓地爬去。

在我眼前的门槛上,那个诡异的小女孩向我招手,脸上露出温暖的笑脸。我说:“你个怪胎,还不赶紧给我滚蛋,就是你在我身体里放了一群吃人的病菌。”

妻子不耐烦地说:“你给我起来,去洗碗、去割马草。”

我起身,收拾了碗筷,把水放进锅里烧着,看着脏兮兮的筷子,粘满辣椒和油腻的碗,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些粘在碗边快要被洗去的油垢,内心不禁更加的凄凉。我的生命只有二十天,我一直在回忆过去的一些时光,我做过五年的小学代课老师,那是我最开心的五年,和学生们一起度过,后来因为没有考上正式老师,我回到家里做了一个农民。在父亲的介绍下娶了隔壁村的蓝语做媳妇,那时她多漂亮,温柔,善良,喜欢我写的诗,并让我读给她听,她以嫁给了一个知识分子为荣。

妻子拉开嗓门说:“你动作快点,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都快要死了,能不能再为家里做点贡献,你走了以后,这个家里的所有责任都落到我的身上,我嫁你真是瞎了眼了。”

我说:“你是我的妻子,你怎么能对一个要死的丈夫说这种话,你有良心吗?”

妻子说:“良心?你想想这些年。这个家我做了多少!你这样突然就走了,留下我和孩子怎么办?你倒是说走就走。我呢?我替你去死,你活着。你看看你那些亲戚,你病了,他们帮过我们吗?都躲得远远的。你走后,我……怎么办?”妻子小声呜咽着。

我拿起水烟筒,上了烟丝,吸了起来。

“你还吸烟。你是二十天都不想活了。”妻子哭着说。

我没有洗碗,走出家门,朝公路上走去。我看着太阳,阳光刺眼,我的心跳得很快,全身无力。我放弃治疗,这个家还能维持下去,如果我接受治疗,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的妻子,两个孩子,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的疼痛。其实谁想死呢?我也想活下去。很多事我还没有做完,我活着只要一天可以挣一百元钱,我给妻子三十元,小女儿二十元,大女儿三十元,我二十元,这个家也还能过下去。如果我走了,两个孩子就得退学,他们要不出去打工,要不回家种地。很多年后他们一定会在我的坟前说,要不是你得肺癌早逝,我和妹妹现在应该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医生。

我走在白诗镇卖杂货的街上,街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打交道。大家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那些曾经跟着我一起包小工程的朋友看见我也不理,手捂着鼻子,生怕我把癌细胞传给他们。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唯一不抛弃我的就是我的妻子,和那八十九岁的老母亲,还有两个孩子。我加快脚步来到通往白诗岩的小路上,一股劲地朝著白诗岩走去。同时我的眼前一直在找寻那个怪胎,那个短命鬼的坟,要是能找到,我一定把它的骨头挖出来,敲碎成粉末,带到白诗岩,把它洒在风中,它自由后,放过我,说句真心话我不想死,更不想得什么癌症。

整条路上我都没有看到有突起的小土包,路上我遇到打柴回来的阿牛,他对我微笑着,想和我说话。跟在她后面的妻子说:“走快点,一个快死的人,你理她干啥”。他家曾经交不起儿子的学费,这个女人来到我家,向我妻子借钱。我二话没说,就把卖牛的钱借给了她,如今钱都还没有还。我按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闭着眼睛,不知所措。我很想就这样死去,不想再看见小镇上人们那种邪恶自私的眼睛,与其被他们的眼光杀死,不如自行了断。我的眼睛闭着,脚步却移动着,一个声音在喊我,“跟我来,跟我来,你来到我们的世界,你就会快乐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到了好望坡,这里埋着我出生半个月就死去的女儿。我来到她的坟前,矮矮的小土堆,我跪在她的坟前,心里默哀,再过一段时间,爸爸就来你的世界照顾你,你不要怕。突然间狂风四起,要把人吹走的样子。风中夹杂着她的哭泣声:“爸,你不要来!爸,你不会死!”不多会就下起了巨大的冰雹,冰雹打在我的脸上,把我打得生疼。我告别了女儿的坟,我一定告诉妻子,我死后就让我葬在她的身边。

我感觉快喘不过气,自从得了肺癌后,我的身体感觉被掏光了,四肢无力,走个几百米,就得停下来喘喘气,换作以前的我,一天走到晚都没事。在没得肺癌前我包石活做那些年,扛石头下挡墙,除了吃饭时间我可以一天干到晚,吃了饭抽一下水烟锅,喝个五六两酒,一点也不觉得累,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整天整夜地干活挣钱,除了开销外还有结余,每年家里都要杀一头猪,请好朋友亲戚吃饭,小镇上人们都说干活要学鲁齐亮,做人也得学鲁齐亮,够哥们,够义气,够爽快。

休息了几次后,我终于来到白诗岩,爬上最高的石头上,注视着整个白诗镇。儿时我和姐姐经常来这里放牛,我总是躺在这个大石头上,看着天空的白云,还有在我身体之上时不时飞过的雄鹰,那个时候我就想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小镇,去当一名飞行员。我看着白诗镇,雄鹰在悬崖边,发着凌厉的叫声,原来是在和一条蛇搏斗。我一眼就看出我家的位置,家门前有三棵槐花树,每年我都吃清炒槐花。槐花树脚埋着洋丝瓜,每年它们总会顺着槐花树往上爬,把整个家门编织成一片绿荫,洋丝瓜像一支支扁扁的手,吊在绿荫之下。我的孩子总是在绿荫下跳起来去摘洋丝瓜,然后跑着回来和我说,“爸爸,我长高了,可以摘到洋丝瓜了。”我在绿荫下拴上两个吊兜,我和妻子在太阳落尽后,就躺在吊兜上,互相说说话,然后我给她读我写的诗。每年的这个时候,诗又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的生活好像和往常不大一样,我和妻子更加恩爱了。看着白诗镇,我总会想起过去的日子,童年、少年、青年,都在这里度过。风吹来声响,似乎夹杂着白诗镇激昂豪迈,充满活力的民歌《啊勒哩》,过去白诗镇热闹的场景随着民曲在我的大脑里回旋,我也想拿着烟盒,弹着三弦,去和阿妹阿哥一起玩乐。我忧伤的心境应该被打开,我孤独的世界应该住进更多的人,说句心里话,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起身对着白诗镇大声吼叫:“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我的孩子需要我,我的妻子需要我。让小看我的人看看,比比谁的命长。

我从衣袋里掏出止疼药,使劲地扔向远方。去你妈的药,老天你才让我活二十天,我偏偏不信,我还要活二十年,我不会死。蛇和鹰还在搏斗着,我看鹰马上就会被蛇勒死,我看蛇马上就会被鹰啄死,它们为了活下去都在拼命,我为什么不去拼命地活下去呢。我开始觉得我可以写诗了,我今晚一定要写一首,来庆贺我抗击癌症的决心。我嘴里痛快地骂道:“该死的癌症,该死的短命鬼,你们让我死,我就是不死,我要活着气死你们。”我双手握在一起,闭着眼睛,感觉夕阳里坐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观音,手里握着一个净瓶,净瓶插着一只绿得出奇的植物。我看见我也变得金光闪闪,坐在她的身边,跟她一起修行。

3

乡亲父老把我当成了鬼,我还是得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我必须坚强起来,试图和他们建立关系,让他们接纳我,我的人生才会多一些乐趣。自从得了这个病,我和妻子的关系也变得很紧张,我和她已经是分床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太阳照射到我的小院子里。我听到隔壁不远处,念着经文,发出各种奇异的声音,小女儿告诉我隔壁阿牛家做法事。妻子说听说阿牛的妻子最近经常梦到鬼,于是请了一个道人看了后,家里惹到了短命鬼,要做法事超度亡灵,其次要送走短命鬼,不然她就会遭遇血光之灾,听说那短命鬼是一个小女孩。我的心里想她也遇到短命鬼,我在梦中经常遇见,我今天得抽个时间去他家逛一圈,看看这个道人如何施法?

我来到阿牛家门口,见大门开着,我就独自走了进去。他家里的人看见我表情呆滞,空气停止了流动,每个人都放下手中的活,眼光齐刷刷地朝我看来。

他的妻子拉着阿牛往厨房里走。“你请了那个肺痨鬼了?谁叫你请的?”

阿牛小声说:“我没叫他。”

“我不管,你趕紧把他赶走,今天家里可是办大事,可不能让这个肺痨鬼给搅乱了。”

整个阿牛家停止了几秒,又热闹起来。只要我一靠近,他们就用手捂着鼻子,好像一和我接触,他们就会得不治之症。阿牛红着脸向我走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头低着。他的妻子被素清道人叫到一张桌子前,跪在桌子前的垫子上。阿牛想对我说话,可是结巴了半天也没有冒出一个词来。他只好转头瞄了一眼妻子,被道人身边的小道人吆喝回去。

素清在黑诗镇的一个道观里修行,专门替别人消灾解难,祈福求寿赚取钱财。我看见一张桌子上摆满了东西,第一排是三个小酒盅,里面倒满了酒;第二排是三个小碟子,里面有一些毛烟,几粒米,几颗水果糖;第三排是三个小碗,从左往右依次是煮熟的茴香,煮熟的刀头肉,几片茨菇;第三排是三个大盘子,盘子里分别盛着苹果、梨、香蕉;中间摆着一个圆形的小甑子,里面放着糯米和红糖蒸好的粑粑。一根粗链子紧紧地围着桌子,链子的接口处用一把红锁紧锁。阿牛抱着一只公鸡站在门槛前面,他的妻子则站在链子里面,仍由素清道人摆弄。素清念着一些几乎难以听懂的话,就像是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语言,具有一种神秘性让人肃然起敬,又让人觉得荒唐。不过阿牛的妻子在链子里面确实很安静,好像失去了刚才那种暴戾。素清道人吩咐阿牛把鸡冠弄破,让鸡冠流血,然后把鸡交给他。阿牛笨手笨脚半天没有弄出一滴血来。阿牛的妻子终于说,真是没用的笨蛋,蠢驴,起身去弄鸡,没想到鸡从阿牛手中飞走,家里二十几个人在追一只公鸡,这个时候气氛异常的活跃,大家在追一只鸡的乐趣中,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好像我不会再传染病给他们,我看着他们追鸡居然笑了起来。那鸡飞上了悬梁上,他们叫着嚷着,那只鸡居然鸣叫了起来,叫声雄壮有力,生机勃勃。

阿牛的妻子说:“你为何还不把肺痨鬼给赶走,就是因为他在,大好的日子,才会被搞得一塌糊涂。”

阿牛的妻子脸上烧着怒火地向我走来,要打我一般。

“你给我赶紧离开我家,不然我叫组织来处理你。”

我只顾盯着那在悬梁上大摇大摆走路的公鸡,骄傲地煽动着翅膀。

素清道人把阿牛的媳妇拉开,走到我的面前。他说:“把你手伸给我!”

我把手伸给他,他专心号脉,像一个有十几年临床经验的老医生。我按着他的吩咐把衣服掀起来,他把耳朵逗在我的肚皮上听,然后掐着一只手指好像在算什么。

他突然冒出一句:“你的命不该绝,也不会绝。”

我说:“医生说我还有二十天的命,现在已经过了五天了,准确地说还有十五天的命。”

他说:“你来我那里,我拿中药给你吃。你还闯了一个短命鬼,我给你做做法事,不要说二十天,二十年都有可能。”

我说:“你还会开中药?医生说我吃中药,二十天的命都没有。”

他说:“五行八卦、命理、相法、卜蓍、堪舆,我样样都会,我还会延寿呢。”

他得意地抚弄着胡须,黄色道袍上的八卦亮闪闪的,确实像极了一位得道仙人。

阿牛的妻子拿起扫把向我冲来,嘴里大骂道:“你个畜生,敢在我家掀衣服”。

大公鸡从悬梁上飞到瓦片上,试着要飞离她家。我挨了一扫把,我像被公鸡附体,变成了一只高傲的公鸡,踏着轻快的步子,逃离了阿牛家,一股劲地朝着白诗岩跑去。我跑得很快,像是快步如风的跑步健儿。我忘了那个得癌症的自己,变成了一只健康的要被砍去头颅的公鸡。我想只有跑得快,他们追不到我,公鸡的命就能保住。

晚上我回到家,媳妇严厉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仇人。

“谁叫你跑去阿牛家,把人家弄得鸡飞狗跳,还让阿牛媳妇那个臭婊子来我家大闹一通?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的。你马上死了,背着一堆土,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操心,安心地躺着。我还要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还要照顾你的老母亲。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妻子严肃地说。

“鸡是自己飞的。”

“我不想听你废话,我发现你的大脑越来越不正常,像一个神经病,说话总是不着边际。”

妻子骂了我一通,回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反锁。我来到她的门前,我很想打开门,和她亲热,从我离开家去外面打工,我就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了。我从没有遮盖的小孔看着她,而她看着我和他的黑白结婚照,照片里我穿着白色的衬衣,梳着中分,面孔清朗,是一个帅气的汉子。她用手摸着照片上我的脸,像是在摸着过去的回忆。她想起和我结婚时,我当着众多亲戚说的话,我要发誓:此生守护你,爱你,直到时间的终结;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日子,你决定把你的一生交给我,包括你的身体,还有灵魂,我也决定保管你的一生,保护你的身体,陪着你的灵魂成长;我发誓绝对不让你做普通的女人,不能总是让你去做家务,带孩子,去把自己的时间献给平凡的琐事;你要永远像只猫一样淘气,我要给你留够足够的时间,让你去唱昆曲,带你去旅游;我要给你足够的勇气,去追逐你的艺术梦,去做昆曲艺术家;记着,你是一个人,女人,昆曲艺术家,其次才是母亲,妻子;不管哪一个角色,你都要尽力去做好,同时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理想,爱,还有昆曲;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独特的女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你要相信,你能……因为你嫁给了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爱你如爱他的男人,一个珍惜你才华的男人,一个愿意和你一起去追逐远方的男人,同样他也坚信,婚姻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婚姻一定会是我们理想成长的花园。

她打开一个衣箱,里面全部是演昆曲的衣服和装饰品。她在剧中经常演绎旦角,正旦、作旦、四旦、五旦、六旦、武旦,她都能驾驭。在我们没有孩子以前,我经常带她出去观看京剧、昆剧,甚至还让她去参加过考试,由于没能考上,后来托了各种关系,让她进了市上的昆曲表演协会。她那时多努力,还参加过一些演出。有了孩子以后,她渐渐地放弃了对昆曲的热爱。过去的时日里,她经常会自己唱几段给我听,也教孩子唱,小女儿特别喜欢听她唱昆曲,于是母女两个关系特别好。她脱去了衣服,穿上一件清袍,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偷偷地哭泣。她从抽屉里拿出当年我给她写的诗集《血泥集》,不停地翻着,我在窗外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她嘴里念着:“我爱你的美/忧伤的外表和内核都是美的/你如理想/我爱你的全部/我悲傷拒绝了快乐/爱情/安逸和甜美/其实我最喜欢你开白花的时候/我总会把你当玫瑰/生命的礼赞/我知道这危险/一旦爱上你/面对的就是荆棘/灵与肉的狂欢/然后忘掉理想/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理想的样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多想她为我再唱一曲昆曲,《琵琶记》也行,《长生殿》也可以。我也哭了起来,我走到门外,在洋丝瓜搭成的篷下面站着,该死的癌症,你为何要夺去我的性命,我没有作奸犯科,我没有欺负他人,我不该就这么死去。我发现昨天我搭的那个网兜被撕成几块,躺在地上,像一具被解剖的尸体。我手拿起那破裂的网兜,我知道这是妻子干的。我也知道她这么做,就是不希望这个夏天的夜晚和我躺在网兜里,像过去一样说说情话,一年最浪漫的几天也不复存在了。或许我的妻子不想看到网兜而难过,因为待洋丝瓜爬满枝头,地面形成一片绿荫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4

我想努力地活下去,生活却试图使劲地把我杀死。我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不被肺癌细胞弄死,我也会被生活逼死,被自己气死的。这些年我放弃了写诗,专心研究建筑行业,给周边村子建房子,每天都没有闲着。我挣了一些钱,除供孩子读书外,我还在小镇上建了一套三层半,一百二十个平方米的小别墅。蓝语嫁给我后,并没有吃过太多苦,她几乎就是做做家务,照顾孩子,时不时打一点零工。我走后,她怎么办?就在我十分忧虑而又难过的时候,阿牛出现在我身边,手里抱着一坛酒罐子。

阿牛说:“大哥,走,去我家喝酒去。”

我说:“既然来了,就在我家喝。”

我出院以后阿牛是第一个来我家看我的兄弟。以前我做小工程的时候,他负责贴地板砖,做事踏实能干,外表看上去老实,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我抬出一张小桌子,炸了一盘椒盐花生,炒了一盘腊肉,炸了一个虾片。拿出两个小酒盅,他倒满了酒。

我说:“小镇上的人都把我当成瘟鬼,人人见我都躲,你怎么敢来看我?”

他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大哥,还是我家的恩人,打心底里我一直敬重你。我每天都在心里想老天为何要让这么善良的人患这样的病。我早就想来看你,我那妻子不允许,今天我很想打她几巴掌。”

我说:“打不得,她毕竟是你妻子,还给你生了个胖小孩。”

他自己喝了一盅,又满上,嘴里说道:“要不是念及孩子,我早就和她离婚了,是非不分,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他把嘴逗在我的耳边,悄声说:“你可注意嫂子,你出去打工这些年,他总是和黑诗镇一个种三七的老板关系很密切,经常来往”。

他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得的不是肺痨,不会传染,是肺癌。我也知道肺癌不能喝酒,但是我这坛酒放了四十年了,从我父亲那时埋在地里一直到现在,今天我把它挖出来,打开香气逼人,我就带来让你尝一口。”

我说:“好吧,我喝一小口,我确实不能喝酒。等我到了那边,一定告诉你父亲,这酒很好喝。”

我说:“你来我家,你媳妇知道吗?回去估计又得吵架。”

我喝了一大口,吃了一块腊肉。

他说:“今天办完事后,和我大吵了一架,回娘家去了。”

我说:“办事怎么能吵架?”

他只顾着喝酒。我问他:“那只鸡后来怎么了?”

他说:“鸡飞上瓦片,然后飞到门外的树上,十几个人逮了一个小时,才把它抓住。鸡冠被弄破,出血,然后血点在我媳妇的额头上,手臂上,还有那些符章上,后来就把鸡头放在门槛上,用锋利的大刀砍了下去,鸡头滚在一边,眼睛睁着。”

我说:“我跑得那么快,还死了。”

他说:“你在说什么?”然后又喝了一盅酒。

我说:“没事。”

他说:“可有意思了。打开锁着大链子的锁的时候,我妻子居然看到了一个鬼影从家离开。我觉得你也可以做一次,驱驱鬼,说不定有效果。”

我喝了二两酒,他喝了快一斤了,说话东拉西扯的,一直在回忆过去在外面包工程做活计的日子。我看着醉醺醺的阿牛,心里想到以前的自己,那时我也是逢酒必醉。人呀,总是有说不完的心事,只有在酒里,一个男人才能真正地无牵无挂,口若悬河。

妻子把阿牛送回去后,回到家里,就对我说了一句话:“医生说不能喝酒,你想多活几天,就戒了。”就回到房间里去睡觉了。

我看着阿牛拿来的酒罐子,上面还覆着一些泥土,泥土都透露着一股清香味。我收拾了碗筷,回到屋子里。

我感觉自己又发热了,咳嗽得厉害,还吐了血,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今晚估计就得死去。我吃了几粒退烧药,然后靠着枕头。

我虽然睡不着觉,但是看着明晃晃的灯,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看见那只高傲的公鸡,它不是替阿牛的媳妇死去了吗?可是现在它却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跟着公鸡跑,它回头看看我,又高傲地走着。

路过大雾后,在一棵青色的叶子树下停了下来,它大叫了几声,一轮太阳缓缓升起,它的羽毛变成金色的。

大榕树下有十几个吊兜,吊兜里面躺着人,只有极少数空着,我找到一个空吊兜躺了进去,我隔壁吊兜里躺着的居然是素清道人。

他没有穿道袍,而是穿了昆曲里丑角的衣服,胡须更长了,不像一个道士,倒像一个小丑。

他说:“那只鸡是我养在寺庙里的鸡,活了快有一百年了,从我的师傅那时起,这只鸡就存在。它每天起来,就像一个男高音一样唱歌,要唱半小时。然后立在寺庙的瓦片上,静静地看着太阳,安详得像是在打坐和修行。我写的笔都是他尾巴掉了的羽毛。”

我说:“不可思议,了不起的鸡。”

他说:“你不会死,你吃中药吧,我给你配好,吃上几副就会有效果。”

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药方,我则听到有人在唱昆曲。我从吊兜里出来,我看着吊兜里全部是熟悉的面孔。我死去的小女儿居然都那么大了,我能看到她额头上的痣。还有我的妻子,手里握着我写给她的诗集,露着微笑在和小女儿说话。我只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我回头的时候,吊兜都没有了,地上留下了十八副中药,抬头时,绿色的叶子树结出洋丝瓜。每一个洋丝瓜都很绿,绿得发光。我呼叫着高人,从幻觉中醒来,全身都是汗,但是明显没有在发热了,只是心跳很快,让我坐立不安。我的耳边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叫我,你不会死,你会好好地活着。我决定明天去黑诗镇真元观拜访素清道人。

5

我到了真元观,道观门前确实有一只公鸡,离公鸡不远处有一只母鸡,母鸡带着三两只小鸡在寻觅食物。那公鸡啄断了一条蜈蚣,然后张开翅膀,脖子的毛竖立起来,发出温柔的声音,母鸡带着小鸡朝它飞奔而来。它们一起分食了一条金黄色的大蜈蚣,像是一家人在享受年夜饭,气氛如此和谐。我看着那只大公鸡,它也看着我,它侧着耳朵听我的呼吸声,脸色有些恐慌,它跨着大步子,带着母鸡和小鸡,朝着喜鹊叫的地方走去。

此时我的手机收到阿牛的一条短信:“大哥,酒你留着,等你好了,我们再喝。”

我的内心温暖得很,这个时候,别人的一句慰问,无论虚情,还是假意,我都感觉到满足。

我进了道观,素清道人正在和一个戴着白帽子穿着一件青衫有着书生气质的中年人下棋。

“我就知道你会来!”

素清继续说:“我和高大夫正在谈论你的病情,治疗的方案已经出来了,药也给你配好了。”

高大夫说:“我听了素清给你号的脉,还有听了你心脏,肺部的声响,你的病还可以治。”

素清说:“高大夫是外地人士,是我多年的好友,来真元观进修,你真是有福气,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来得也是时候。”

高大夫给我号脉,然后摸了我的心脏,肚子等部位,还用手掐了我的脖子。

高大夫说:“刚刚配的药足矣。”

高大夫说:“十八副中药,已经放在厨房。白诗岩上一棵巨大的万年青树下流着一股水,清甜甘洌,你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到那里,打十二点出的水,用于熬药,每副药吃三天。”

我说:“距离我死亡的时间只有八天了。我如何相信这个药可以治療我的病,可以治疗癌症。”

高大夫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命不该绝,你还有很多事未了。再说谁告诉你癌症就不可以治疗,再说谁告诉你你患的就一定是癌症。”

素清说:“高大夫说了癌症病毒长得像美丽的珊瑚,其实也不是它想要你的命,病毒和人也是一体的。高医生还说按照西医来说癌细胞变异,克服细胞间黏附作用脱离出来,并改变形状穿过致密的结缔组织,通过微血管进入血液,在血液里遭受到白细胞的攻击,生存下来的癌细胞,变异和新生,挤走正常的细胞,破坏器官的功能,最后足以致命。但是只要你提高了免疫力,你的白细胞生长速度大于癌细胞,甚至可以将所有癌细胞消灭,甚至可以控制癌细胞,你的病就会有转机。”

高大夫还说:“我也被医生说无药可救,后来我自己研究中医,加之进修佛法,道法,让气息流动,现在也没事了,我已经比医院下达判决书多活了二十年有余。”

素清说:“你必须戒掉攀缘心,让感想、联想、幻想、感觉、幻觉、错觉、思维、知觉,达到和谐一致,妙明真心,性净明体,超越生死之镜,跳出日常之物,又寄托于日常之物,方可活下去。”

我听到公鸡在叫,那声音洪亮,悲壮。

高医生说:“药的上面有两份协议,你签字后,留下,方可走。”

我说:“能告诉我成分吗?要多少钱?”

高医生说:“你信我,就吃,不信,就放下。钱的事就暂时不说了,你不是会建筑吗,我走后,你给真元观再建几间卧室就行了。”

我跪在地上,谢了两位高人,然后走向厨房,我在协议上签了字,像签生死状一样。放两千元钱在协议里,拿着药离开了真元观。

我离开的时候,公鸡依旧在叫。

高医生说:“素清,你有传人了。”

素清捂着胡须笑了起来。“鸡鸣很好听,胜过一切人的声音。”

我拎着一大袋药在白诗镇的街道里走着,我的气血沸腾,感觉癌细胞已经不存在我身上了,走路也不在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在卖牛肉的陈记铺子停了下来,我说:“给我来两斤牛肉,三斤牛排骨”。

陈师傅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像一把扇子在来回摆动,他说:“你还是走吧,你在这里一站,谁还来我这里买牛肉?”

我想起过去我做包工头小老板的时候,做完了一条路的浇灌,为了庆贺工程的圆满完成,一口气向他买了半头牛的肉,他说了几十声谢谢,一见面就给我发烟,客气得不得了。

我拎着药,踏着坚实的步子朝前走去,看到卖水豆腐的花姐,我此刻好想喝上两碗水豆腐。花姐以前是小镇的美人,我教书的时候她送孩子来我那里,每次都给我带水豆腐,甚至还多次挑逗我,说她可以离婚,来嫁给我。现在她虽然老了些,但是身材依旧还在,挺着的乳房,让人着迷。我以前经常带着兄弟们光顾她的生意,她开放的时候,把胸顶在我的脸上,让我喘不过气,兄弟们居然说我吃了花姐的豆腐,我是吃了花姐的水豆腐,但是她暗地里吃了我的豆腐。

我站在她的面前:“来两碗水豆腐。”

她说:“你还是叫你媳妇来买,我不敢做你的生意。”

她小声说:“我和你的事,你可千万不要传出去。”

我抬着头看着蓝天,我疾步如飞地往前走,不想停下来。一路上那些熟悉的人让我感觉到恐怖和害怕,我曾经对他们那么的好,如今在我遇到灾难的时候,他们对我确实如此的狠心。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别人再怎么看你,你都不要和别人去计较。要是以前我会对自己说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要证明我一定要比他们活得好,现在我对自己说原谅它们的偏见,毕竟自己确实是有病的人。他们躲我是为了他们很好地活着,谁又不想很好地活着呢?

6

次日中午十二点我从白诗岩打来水,把一袋药放进一个土罐子里,开始用柴火煎熬,不多会药的味道就传遍了整个屋子。

妻子跑了出来。“你这是干吗,哪来的中药?”

我说:“我找高人抓的。”

妻子说:“你不能乱吃药,如果中药吃进去,癌细胞扩散,你会当场死亡的。”

我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为何不能吃。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现在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了。”

她说:“你给我让开,我把中药给倒了。”

我说:“你是要倒了我的命。”

她拼了命的要去拿罐子,我使劲地阻截。我和她打了起来,我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你他妈的非得把我逼死不可吗?”

她捂着自己的脸,绝望地坐在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打她,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个时候了,为何不试试给自己一些希望呢?

她拨通电话把我吃中药的事告诉正在学医学外科的大女儿,声音低沉。大女儿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药不能吃,她正在联系医院,想办法给我手术。我挂了电话,继续熬自己的药。

“吃,吃,吃死你。”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牛肉,还有花姐那里的水豆腐。”

“你的药花了多少钱?”

“不贵,几百块?”

“到底多少?”

“八百。”

“你知道这八百块钱,够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你宁愿被骗,这个家被你榨干,你太自私了。”

说完她就离开了家,门都没有关,我很想喊她一声,蓝语,回来。

妻子走后,我把药罐的盖子打开,一股扑鼻的清香冲刺着我的神经,我陷入了幻觉中。我来到了白诗镇那条熟悉的百货街道,金色的阳光照着大地,人们的脸色祥和,充满着友爱和和谐。我才走到陈师傅那里,他就把牛肉给我切好,排骨砍好,递到我的手上。我要给他钱,他却说钱你留着看病,牛肉你放心吃,吃完了再来拿。他笑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卡通人物。我拿着牛肉,来到花姐那里,她马上给我盛了一碗水豆腐,嘴里念叨着你爱吃的水豆腐,然后递给我,水豆腐上有我最喜欢的臭菜酱。我看着她依旧苗条的身材,不会烦恼的脸蛋。她吆喝着吃水豆腐了,现磨的水豆腐。我端着水豆腐来到桌子上吃,味道还是那么鲜美。听着她唱歌般的声音,还有专门为我准备的臭菜酱,我的心温暖得很,就像手中握着一支永远不会熄灭的蜡烛。

妻子说:“吃饭了。”

我还是没有反应。妻子走到我的身边大声地说:“吃饭了。”

我才从幻觉中醒来,我把盖子盖上,跟着她来到饭桌前。

我看着桌子上确实有我喜欢吃的红烧牛肉,还有臭菜酱水豆腐。

妻子说:“你的耳朵是不是聋了,比你妈还聋。”

她盛饭后,夹了菜,朝门外走去,嘴里说着:“赶紧吃,吃完这餐,喝了你的中药,好上路”。

我吃着妻子亲手烧的红烧牛肉,味道还是那个味道,让我留念,不知道我还能吃上几次这样的红烧牛肉。其实我打心底也没有谱,这药究竟对我有没有效果,甚至我也认为它会产生副作用。

我拿一个大碗倒上一碗药汤,端到我的房间,把它放在我当年写诗的桌子上。我打开灯,药汤在灯光下明晃晃的,琥珀色,像上等的红茶泡出来的汤色,还发着一股让人迷乱的香味。我闭上眼睛,拿出极大的勇气,把一大碗药汤全部喝了下去,经过舌头才知道这药有多苦。因为发热的缘故,我明显感觉到冷,喝了药后,我躺在床上,盖上了厚厚的被子。今晚药要是起到副作用,这药在我的身体作祟,追着癌细胞攻击,不是癌细胞的对手的话,并且激活了癌细胞最大的潜能,我可能过不了今晚就会死去。临死前,我多想听妻子为我唱几句昆曲。喝了药大概一个小时,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然后开始做梦,我来到真元观,整个真元观金光闪闪的。门口坐着那只活了很久的公鸡,公鸡用一种神奇的眼光盯着我。它一下子闪着金光,一下子变成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下子感觉能在公鸡上看到蠕动的蛆,还有小颗粒的像极了病毒的东西,在使劲地分解着公鸡。那只公鸡脸上居然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相反它突然跳了起来,然后走到一棵大树下,飞上一棵大树,那树叶闪着金光,它啄食了八个叶子,然后落在地上,安静地闭着眼睛。我看到它身上冒着一股气,不多会它的身上只有金黄的色泽了。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冒着汗,然后做著各种离奇美好的梦。梦中我居然骑着那只公鸡,遨游天际,忘了还有女儿,妻子,和老母亲。甚至我在梦里看到了整个白诗镇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他们都对我特别友好,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7

自从吃了高大夫的药,我的大脑结构像是被改变了一般,总是充满着美好的想象,神奇温暖的梦境,使得我安宁很多,再也不那么的急躁,那么爱生气。很多美好的词汇总会在我的脑中浮现,和谐,阳光,蓝天,自由,钟声,超脱,飞翔,道法……这些迷人的词汇总是在偷偷地清洗着我的血液,改变着我的身体,让我少了很多恐慌。

我继续服用汤药,我感觉气息明显好转,也没有那种极致的疼,药好像是有效果的。随着我继续服用这个药,我感觉自己每天像住在一个道观里,道观周边都是雾,仿如仙境,我似乎被素清道人施了法,我居然看到自己静心修道的样子,甚至看到我剃度为僧的样子。

我被医院判断二十天后将会死去,二十天到了,我并没有死去,相反我脸上那种乌黑也少了很多,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血色。我突然意识到只要我继续把那药吃下去,我的病应该会好起来。妻子看到我还活着,就没有再阻止我吃中药,也没有给我鼓励,关系已经很淡了,她似乎舍不得我花掉家里的每一分钱,因为她认为我得了不治之症,花钱也无济于事。

我虽然没有死,但是我还是害怕走出家门,小镇上的人对我态度极其恶劣。自从我得了肺癌后,没有一个亲戚来看过我,他们都担心我的病会把他们传染,甚至认为我是将死之人,以后对他们毫无意义。近来我除了在梦境中消遣自己,就会到外面挖来很多土,学着制作陶器,等我病好了,我就在白诗镇建设一个窑,专门烧陶,其次我会到白诗岩上找来各种药材,根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细细地认识和研究药材,甚至我开始读《伤寒杂病论》《黄帝内经》等中医经典,中医的博大精深让我入迷而又胆怯。

到了晚上两点,我总是会醒来,还是会梦见那个被母亲用铁棍使劲戳打的女孩。她总是缠着我,甚至跑来我的头上,骑在我的肩头上,抓着我的头发,然后笑嘻嘻地说赶紧来陪我,然后把嘴伸进我的耳朵,试图把舌头从我的耳朵里伸进去,吸取我的精血。我把她从脖子上拽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她还是向我跑来,露出怒火,我抓住她,把它使劲地往外扔,突然感觉到她被几十根火红色的铁链挽住,她使劲地哭泣道:救我,救我。我跑出去把她拉出来,她就咬着我的脖子不放。次日素清道人来了我家,给我号了脉,脸上露着微笑,我把梦境告诉了他。他说我家之前杀害过一个婴儿,这是报应,需要重新掘坟,给骨头配以棺材下葬,还得念经超度亡灵。当年蓝语生下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就是现在我的大女儿,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就惹得我父亲极为不高兴,在孩子出生后半个月,孩子居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父亲临死的时候,我才得知孩子是被他抱走的,被他活活掐死,埋在好望坡,一个立着的石头就是她的碑,在母亲带领下我找到了小女儿的坟。妻子知道这件事是在父亲离世后不久,当时她正在怀孕,因为这件事我和妻子的关系陡然发生了变化,她从心底里恨透了我的父亲,每年清明节她都不去看他,她也恨我,恨我的软弱,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女儿,也没能保护好她,从那时起我和她早就矛盾重重,婚姻早就是一地鸡毛,随时都会散伙的感觉。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在素清道人的指导下挖坟,看见几根细细的骨头被几根树根抓着。素清从土里分离出小女儿的骨头,放进给她准备的小棺材里,重新找了一个地方下葬,下葬的时候蓝语落泪,嘴里说着妈妈对不起你,没有把你保护好,然后靠在我的肩上,大声地哭嚎。回到家里,桌子上有几斤三七,母亲拿了一个大红包给我们,说是一个中年高个男人送来的,还拿了几斤三七,我似乎觉得阿牛说的话是对的。次日送走几个亲戚,站在洋丝瓜下,我和妻子说,我是将死之人了,我死后你就跟着他吧,答应我替我照顾好两个孩子。她说今年的洋丝瓜结得好多,比往年都多。她说你摘三个下来,我去做饭。我摘了三个递到她手里,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温柔。她把我的手拉开,然后就往厨房走去。

两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死,我还很好地活着。我开始试着做一些活了,可是我还是全身没有力气,经常咳嗽得厉害。我知道是我肺上的肿瘤在作怪,医生告诉我我的肺上有一个鸡蛋那么大的恶性肿瘤,随时都会要了我的命。素清叫我做一次法事,买一只公鸡来,让公鸡替我去偿命。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不想让一只公鸡替我去死。在我的无数个梦境里,都离不开公鸡,它总是带着我去寻觅很多神奇的东西,甚至教着我吃生叶子。加之公鸡是白诗镇起得最早的,梦里它总是站在最高的屋顶上发出第一声,接着才看到太阳,新的一天才开始。我没有理由去杀一只告诉我新的一天开始的鸡,来为自己赎罪,来替我延长寿命。相反在鸡的鼓励下,我也和它一起早起,然后徒步走到白诗岩,在白诗岩吼叫半个小时,然后再徒步回去,我回到白诗镇的时候,小镇上的人才开始起床梳妆打扮,摆铺面,去地里做活,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更加热爱我的生命,珍惜我的时间。

8

高大夫从远方给我寄来了新的中药,我喝上第一碗时,觉得味道和从前的不大一样。这药没了清香味,看上去是黑色的,入口却是香甜的,我怀疑他往药里放了很多糖。那一晚我咳嗽得厉害,感觉整个肺都要咳出来。妻子来到我的房间,抱着我,我像一个将死之人躺在她的怀里。妻子认为估计药方错了,叫我不要服用。我笑笑告诉妻子我多活的这几个月全靠高大夫的药,他确实是个高人,我们得完全相信他。妻子看着我快要死的感觉,没有回她的房间,一晚都在和我说话,讲述我们相处的时光。她把我冰冷的手放在她的心窝,我能感觉到她乳房的温暖。妻子一晚都在和我说话,我全身剧疼,发冷,我感觉活不过今晚了。我是几点睡着我都不知道了,我睡着后,妻子在被窝里哭泣,她始终对我还是有一些爱的。

我居然梦到了那只神奇的公鸡,这一晚我跟着它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居然变出了腿,手,人头,只是嘴还是鸡的样子。

它转过来对着我说:“你跟着我走,我到哪里停下,你就停下。”

我说:“为何不一起走?”

它说:“我是仙人,药神,我停下的时候你要记着,我停下的地方那棵药可以治你病,怎么服用之前我告诉过你。”

我说:“一次吃八个叶子。”

它停下来,我追上去。它像烟雾一样消失了,我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伴随着小镇上第一声鸡鸣,我醒来的时候,居然就站在我梦中出现的地方。我才意识到昨晚我梦游了,我跟着药神来到这里,寻找到救我的药。我的眼前有一棵植物,叶子正面亮得出奇,背面是白色的,根茎是红色的,果子像红色的小球,上面爬满了金黄色的蚂蚁。我摘了五十来个叶子,按照梦境中,我每天吃两次,一次八个叶子,吃完后,我就安静地躺着,或者坐着,保持心绪宁静。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妻子看见我就跑过来抱着我哭,然后说我以为你忍受不了痛苦,去寻短见了。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都在。

我繼续服用了三个月高大夫开的药,然后我就停了。此后日子我每天都吃十六个陌生植物的叶子,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好,身上也有力量了,我感觉我恢复了。我和阿牛把他那一坛酒喝完了,我开始去地里做活了。小镇上开始有人和我打招呼了,我的姐姐、哥哥他们晚上开始来我们家玩了,还给我带了一些补品。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在我回家后一年,妻子给我唱了《琵琶行》,妻子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我还是会经常发热,咳嗽,全身像结冰一样。每当那个时候,妻子都会用她的身体给我取暖,让我坚信活下去的勇气。

妻子小声说:“今天阿牛把你上个月的工钱拿来了,你身体那么不好,不要再做了,家里有我呢。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我对着妻子的耳朵小声说:“只要我还能梦的时候,我就不会死。”

我的额头靠在她的头发上,心明镜似的,我知道睡着后,我可能就断气了。

——而只要我还能醒来,太阳就一定会照着我。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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