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公叫郝德昌,好婆叫顾云秀,他们都是1899年出生的,好婆年头,好公年尾。
那时在偏远的黔中西部地区,老百姓过着贫穷清苦的日子。好公家世代行医,在镇上有一个小小的中药馆。平日里父亲镇守药馆,好公兄弟三人则在安顺的那一大片区域四方行走,给人治病。
作为长兄,好公被父亲重点培养,屡次叮咛:“你是长子,又最有天赋,药馆迟早交给你,先要保住一家老小的营生,还有医者的仁心。”
好公17岁第一趟外出行医就遇上了好婆。好婆当时在集市上卖自己编的竹箩筐。“这个干吗用?”好公指着最小的箩筐问。见少年浓眉大眼,却斯文有礼,17岁的顾云秀红了脸庞,又忍不住笑,旁边有人笑:“年轻伢子,这个是用来蒸米果的。”
好公也红了脸,摸着头讪讪地笑,两个年轻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两个立正的红布偶。
乡里的集市隔半个月一次,每到赶圩的那一天,好公都会准时出现在好婆的摊位前。
好婆家是北方人,一年前逃荒到了安顺,除了爹娘,还有一个弟弟,存够了钱就要去广西投靠亲戚。好公一听说就急了,第四次赶集就跟着好婆出了集市,路上拦住了她。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好公连夜就急匆匆地回到了镇上,向父亲提出要娶好婆。可好婆是异乡人,早晚有一天会走,父亲不答应。好公犯了倔,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非好婆不娶。
这三天,父亲亲自去了一趟好婆家,见到了好婆,最终还是成全了儿子。
“她的父母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但是也说了,他们还是要往南走的。这个女娃子跟了你,以后就只有你了,她可是除了你无依无靠的。”父亲郑重地说。好公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疼她的。”
这句诺言,像斧头凿进生命,终生没有淡化、忘却。
1916年年底,17岁的郝德昌娶了异乡人顾云秀为妻。
2
好婆嫁过来后第三年,娘家父母存够了钱,和女儿抱头痛哭一场后,带着小儿子南下了,此后一生都未曾再见。
婚后好婆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可是每个都没有活过一岁。郝家行医施药,却挽留不住儿子的性命。第三个孩子夭折后,镇里开始传流言,说好婆不吉利,会给整个镇的人带来灾祸。恰好一场大规模的疾病在镇里开始蔓延,在愚昧迷信的人们眼中,瘟疫是上天的惩罚,也是恶魔的施法,当传统的中草药都无力对抗的时候,找出一个罪魁祸首变得至关重要。于是大伙把矛头对准了身为异乡人的好婆。族里开会要好公休了好婆,驱赶她出镇子。好公据理力争,却无力改变人们的固有观念,于是收拾行李,带着妻子离开了家乡。他们在外面流浪了十年,直到第四个孩子六岁,他们才回到了家乡。
那时候的中国,是一部灾难深重的悲怆史,小人物很难掌控自己的人生。
1944年,抗日战争进入第七年,安顺还算太平,只是镇上出现越来越多陌生的脸孔,有从北方千万里之遥过来的学生、知识分子,也有很多拖家带口跟着人流走来的老百姓。
好婆已经45岁,生了9个孩子,养活了5个,她白天给郝家的药铺帮忙,晚上编竹箩筐去卖。——世道不好,好公的医馆还常常接济街坊乡亲,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很吃力。
娘家人刚开始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就断了联系,夜里编着箩筐时,好婆常常会想念父母,泪水涔涔。
就是在那个时候,好婆遇上了一个逃难过来的老家人,叫王响。听到熟悉的乡音,柜台后的好婆的眼泪就下来了。好婆对王家人特别好,减免了他们的药费,还求好公尽量接济他们,让王家一家老小能活下去。好公便在自己家院子旁搭了一间屋子,收留了王响一家人,还把外头送药的活给了王响。
1949年,好婆又怀了孕,那时候的好婆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人们啧啧称奇的同时也议论纷纷。好公却高兴坏了,他对大伙说,他有过9个孩子,只存活了5个,还都是儿子,如果能一举得女,他将请街坊邻居吃流水席,放万响鞭炮。
他的态度遏制了流言,平息了议论。
好婆当真产下一女,起名郝萱珠,眉眼和好公如出一辙。好公大喜,果然大开流水席,那爆竹响彻了整条长街。
好婆抱着小女儿,觉得这辈子值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后面嚼舌根,说她和王响不清不楚。她满心愤懑委屈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同乡情谊却被人说得如此不堪,而异乡人,就是原罪。如今好公用这种方式告诉街坊四邻:我郝德昌一生光明磊落,爱妻疼妻,也信这个女娃娃是我的骨肉,也是我郝家的掌上明珠。
3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好公好婆的儿子们纷纷独立,有和堂兄弟一起在邻镇开药店的,也有进入地区医院吃上了国家饭的,枝繁叶茂。好公把药店的部分事情交给大儿子去打理,自己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妻女。
1967年,运动开始风起云涌,学校停了课,很多单位都关了门,镇上一位老中医因为曾经被请去给大官看过病,就被打倒了。别有用心的人以此做文章,把火渐渐烧到了郝家的药店。
郝家世代行医,救过的病人不计其数,哪能记得谁是谁。在医者眼里,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病人”,可在某些人嘴里,这些都能生生变成知情不报的叛国大罪。药店被迫关闭,好公被关押,每个人都被审问,然后被隔离。好公的大儿子和四儿子郁郁而终,原本在医院上班的二儿子和三儿子被扣上帽子另行隔离。整个郝家留守的大大小小全部靠好婆、小儿子和小女儿勉力支撑。
那十年,好婆流了无数的泪,眼睛也彻底失明。好公出来后,耳朵也失聪了。
药店直到1977年才归还,儿子们也都恢复了岗位,小女儿被安排了好单位,郝家挣扎着开始了新的生活。好公不再管事,他每天牵着看不见的好婆在镇上来回地走。每到一处,他都贴着耳朵大声告诉好婆这里是哪里,好婆总是一边躲一边笑,最后把他的脸推开,嫌他声音太大太吵。
后代儿孙们个个有出息,到了1990年,郝家已经开了很多连锁药店。幺女郝萱珠80年代中期就出国了,后来成了脑神经方面的专家,她曾带着老公和孩子回国看父母,在父母膝下待了三个月,走前哭成了泪人。好公好婆那时候已经94岁,他们互相搀扶着去送小女儿,拍着小女儿的背说:“我们都很好,以后别回来了,太远了。”
好公喊的声音整个机场都能听见:“你是个好医生,救人,我很高兴。不回来没关系,救人最要紧!”
1999年,好公好婆100岁大寿,郝家子孙从四面八方回到安顺,济济一堂,有一百五十多口。依然身体强健的好公开玩笑:“我们是百岁老人,也是跨世纪夫妻。”好婆张着没牙的嘴笑着:“是喽!是喽!”
好公好婆站在一起,像极了两棵相缠的古树,笑得极美。
2005年,好婆生病离世,三个月后,好公随之过世。他们生于同一年,逝于同一年,相伴89载,共度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