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进城记

2024-06-06 15:34夏春平
中国新闻周刊 2024年17期
关键词:旅行袋枕巾公交车

夏春平中国新闻社原副社长兼副总编

当你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叫一声“妈妈”时,剩下的就只有对妈妈不尽的思念和回忆,思念越深,回忆越清晰。

我从小生活的汉阳县,原属于湖北孝感地区管辖,与武汉市郊接壤。当年一万多人口的蔡甸是我们县的城关镇,虽然离武汉只有100多里地,但对我们县里人来说武汉仍显得那么遥远:因为武汉是“城里”,我们县是“乡下”。

1976年,我在县城的高中毕业后到张湾公社插队当知青,当时县里有很多来自武汉的下放知青,每年武汉地区的工厂企业都到我们县招武汉知青回城当工人,让我们当地知青好生羡慕。妈妈经常安慰我,在生产队里要好好锻炼,多吃苦,争取有机会也被招工到汉口(当地人对武汉的俗称)当工人,成为一名城里人。

1977年底,时运来了,当年全国恢复 “高考”,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妈妈非常高兴,认为我有出息,终于到了武汉而且是读大学。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书信往来仍是人们异地联系通讯的主要方式。虽然每年寒暑假我都回家,但妈妈仍然坚持每周都要给我写信,叮嘱我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在我刚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给我寄来一封信,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多年以前和武汉大学生物系徐老师的一封往来书信。原来徐老师多年以前曾在我们县什湖农场做水稻杂交育种实验,那时妈妈是农场的水稻种植技术员,每天陪着徐老师一起到稻田里插秧育苗,并照顾这位从城里来的大学老师的生活。徐老师一直很感激我妈妈,实验结束回到学校后徐老师曾给我妈妈来过信表示感谢,请妈妈以后有机会到武汉可到她家来做客。

妈妈说:“好多年沒有和徐老师联系了,你现在正好在那读书,我也借这个机会进城去看看徐老师。”

那年春天,妈妈写信告诉我她下周六要来学校看我。妈妈平时极少到武汉,对武汉的交通也不熟悉。我赶紧回信告诉她乘车到学校的详细线路:从镇上乘长途汽车到武汉的汉阳区钟家村长途汽车站下车,再转几道公交车穿过汉阳、汉口,过长江到长江南的武昌区珞珈山,一般四五个小时就可到学校,我会在学校的公交车站等她。

记得那是一个周六上午,我11点多就到学校往返市区的12路公交车站,焦急地睁大眼睛盯着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开来一趟的灰蓝色的公交车到站。一个个细数着下来的旅客,一趟又一趟,终不见妈妈的身影。直到中午1点多,我才看到了妈妈熟悉的身影。妈妈穿着一件浅灰色针织外套,齐耳的短发上别着一枚奶黄色的发卡,左手拎着一个菜篮,一块湿毛巾盖着篮子里的菜,右手提着一个褪色的黄帆布旅行袋。妈妈说:“早上到镇里集市上买了些藜蒿、豌豆尖,是农民早上刚从地里摘下的,你看上面的露水都还在呢,新鲜得很,这都是徐老师当年在我们那蹲点做育种实验时爱吃的菜。”

妈妈和我都还没有吃午饭,于是我们就在车站附近的小餐馆一人吃了一碗一角二分钱的热干面。吃完后我和妈妈沿着我事先打听到的徐老师家的地址走去。校园坐落在珞珈山,到处都是坡道,少有平地,我和妈妈一路轻松欢快地走着。在一处绿松密林处,我指着前边山坡树林小道边的一幢灰红色的房子说,这应该就是徐老师的家了。妈妈随即停下步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用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把脚上穿的布鞋在地上跺了几下,抖落上面的灰尘,接着从兜里掏出花色的手绢在脸上抹了抹,用手指当梳子把齐耳的短发捋了捋……这才走到门口敲响了徐老师家的门。徐老师开门怔了一下,才亲切地叫到“曾大姐,稀客呀,你来学校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呀?”

徐老师夫妇热情地请妈妈到客厅里坐,一个劲地感谢当年在农场做育种实验时妈妈对她的照顾。妈妈说:“我伢在你们学校读书,我正好来看你和他。”妈妈把菜篮提到徐老师面前:“这都是我早上在镇上买的新鲜菜。”接着又打开旅行袋拿出年糕、糍粑和汤圆粉……“这也都是你当年喜欢吃的。”

徐老师见到妈妈非常开心,执意让妈妈晚上就在她家吃饭并住下,明天再走。妈妈一向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看离晚餐时间还早,就对徐老师说:“我今天还要赶回家,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临别时, 妈妈好不容易说出了那句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想对徐老师说的话:“我伢在你们学校读书,我们家在武汉也没个亲戚,请你以后多关心照顾他。”我一个劲地扯着妈妈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再说。其实在学校读书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熟人的照顾,可妈妈的思维跟我不一样,孩子再大在她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我知道妈妈这次特地来学校看徐老师,其实内心还是对我放心不下。

从徐老师家出来后,我问妈妈徐老师那么热情地留你吃饭、在她家住,明天早上还要陪你参观校园,再到东湖转转后回去多好呀。妈妈说:“别人是大学老师,我一个乡下来的人在别人家吃饭睡觉会不自在的。我自己不想因为吃住麻烦徐老师,说不定哪天你有事还得麻烦徐老师呢。”

妈妈挽着我的手要到我宿舍看看,在六人一间的上下铺宿舍里,妈妈走到靠窗的我的下铺床边,看到我杂乱的床上连被子也没叠,就动手帮我叠好被子,又整理好床单,摸着我油腻的枕巾上的小破洞说:“我们现在就去商店买一条枕巾给换一下,这条我给你带回家洗洗补补。”说着就收起枕巾放进旅行袋。我敷衍妈妈说,不用去买,还有一条枕巾在床底下箱子里,待会我自己换上。妈妈随即又从帆布旅行袋里拿出一包家乡特产米泡糕:“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挺甜挺香的,给你和寝室的同学一起尝尝,要和寝室的同学搞好关系呢。”

不觉就要到晚餐时间,我让妈妈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并劝妈妈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就在学校附近找一间旅馆住下,晚上还可以到学校小操场去看场电影,明天上午到校园和东湖边转转再回家也不迟。妈妈说:“你学习太忙,有时间好好学习,我也不用花几块住旅店的冤枉钱,现在就走还赶得上最后一趟回家的汽车。”

我拗不过妈妈,只好陪妈妈一起到学校通往市区的公交车站。妈妈对我说:“你赶快去食堂吃饭吧,我自己会回,你晚上还要晚自习呢。”但我坚持要送妈妈到汉阳钟家村长途汽车站。

我和妈妈一起乘坐12路公交车到武昌大东门,又转公交车过长江到汉口,再转一趟公交车到汉阳钟家村长途车站。经过两个小时的转车,已是傍晚时分。此时,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夜空中飘落,我们没带雨伞,只得冒雨在排起长长队伍的车站售票窗口排队买票。细雨不停地下着,妈妈拿出那块手绢盖在头上,眼看雨点越来越密,我转身要去附近商店买把雨伞,妈妈坚决不让:“买一把伞的钱比一张车票(6角钱)还贵呢,雨也不太大,一会儿就排到买票窗口上车回家了。”雨点越来越大,妈妈的头和脸上都是雨珠,衣服也被浸湿,庆幸的是妈妈终于买到了晚上八点最后一班回家的长途汽车票, 虽然只是一张没有座位的站票。

雨夜空旷的长途汽车站,几根孤寂的电杆上悬挂的路灯映照着打着雨伞、披着雨衣的旅客焦急的面孔,妈妈淋着雨快步随着拥挤的人群挤上了车。车轮压在碎石铺就的路面上发出“喳喳”的声响,浅红色的公交车打着刺眼的夜灯消失在雨夜的远方……

雨夜中我目送着妈妈,祈祷着这趟车中途有旅客下车,能让妈妈有一个座位。心里暗念着这场雨在两个小时后妈妈到站下车时能够停下。妈妈今天实在是太辛苦,从一清早出门进城一路坐车转车颠簸,晚餐也没来得及吃,又淋着雨等车……

后来我得知,妈妈那晚回家后大病了一场。

(2024年5月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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