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万事空”,但卡夫卡百年不朽

2024-06-06 05:50赵淑荷
南风窗 2024年12期
关键词:布罗德南风窗卡夫卡

赵淑荷

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肺结核病中离开了世界。

100年后,这位希望自己不要继续被阅读的作家,却仍然被我们阅读着。

值卡夫卡逝世100周年之际,中信出版社·春潮Nov+出版了《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画作手稿》,由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卡夫卡研究专家曾艳兵联合青年学者曾意进行翻译。

卡夫卡书写20世纪的悖谬,而他自己就是一个悖论。“死去元知万事空”,卡夫卡生前留下遗嘱希望遗稿全数焚毁,但他不仅作为作家继续被人阅读了100年,而且影响了这100年来的文学、哲学、法学、神学、政治学研究。短暂的一生里,面对着20世纪的权力与崩塌、荒诞与尴尬,卡夫卡似乎总是处在一种焦虑和惊恐中。他试图通过写作对这个世界发出他的警告,如今我们能够看到,他是如何准确地预言了我们的时代。

“卡夫卡是这个世界的重要特征。”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21世纪,我们要怎样解读卡夫卡?

以下是南风窗与曾艳兵教授的对话。

画家卡夫卡

南风窗:为什么这次,我们选择从“作为画家的卡夫卡”这一面来接近卡夫卡?你是在什么时候、借助什么契机,开始研究作为画家的卡夫卡的?

曾艳兵:卡夫卡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早就被人熟知,但是作为一个画家,人们对他了解还不够。但我们知道卡夫卡是喜欢画的,我们在各种传记里都能看到,他练习画画,参加绘画的学习班和艺术沙龙,与艺术家往来。跟他的手稿一起,最后卡夫卡也留下了大量的画作。

我们知道,卡夫卡生前的好友马克斯·布罗德保管了卡夫卡的遗稿,1968年布罗德去世后,他的秘书霍夫开始陆续出售部分遗产,这期间也有出版商找到霍夫,商议出版卡夫卡画作事宜,但霍夫的要价让出版商望而却步。因此,卡夫卡的画作始终秘不示人。2008年以色列国家图书馆作为原告,要求获得卡夫卡文学遗产的所有权。于是,一场耗时将近10年的官司开始了,最终打到了以色列最高法院。2016年8月7日原告胜诉,这桩官司引起国际轰动。2019年7月15日,卡夫卡的手稿与画作从苏黎世被转移到耶路撒冷。作为以色列的“国家文化遗产”,卡夫卡的遗稿不再封存,对公众开放。卡夫卡遗产中最后一个未知部分终于可以公开了,这就是他的画作。

中信出版社了解到这个信息之后,觉得有出版这些画作的必要,去年是卡夫卡诞辰140周年,今年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能够在这个时机把卡夫卡的遗产继续介绍给中国读者,应当是非常有价值和意义的。

南风窗:卡夫卡画作的风格和方法是如何形成的?他的画作与他的写作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曾艳兵:卡夫卡出生于1883年7月3日,那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时欧洲的艺术热达到一个非常高的程度,特别是绘画艺术。绘画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其实现代主义这些思潮和流派首先都是从绘画过来的。现代性这个概念,追根溯源,其实来自波德莱尔对法国几个画家的评论,所以绘画和文学本身就有非常密切的关联。当时欧洲的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印象派等等很多画派,包括东方的艺术,比如日本的版画,对卡夫卡产生了深刻影响。

卡夫卡着重关注的是绘画的非描述性。19世纪末20世纪初,照相术出现,当时的艺术家认为绘画作为一种艺术不能再满足于复制现实,而是要高于生活,特别是要反映人内心的真实,这是照相术难以呈现的。

卡夫卡的画跟他的写作有相似的地方。他的画线条简洁,风格奇特、怪异,跟他的写作风格是一致的。而且画和文字可以“互注”,就是互为阐释,卡夫卡在写作的时候,写着写着就会画上几笔,然后接着写。

卡夫卡的绘画里频繁出现弱者的姿态,其中的人物“根基”都不牢,总像是飘在半空中,还有一些杂技表演一般的动作,朱迪斯·巴特勒也注意到这一点,认为这种绘画风格跟他对现实的看法是一致的。

“小说这样写,有点意思了”

南风窗:你在过去的著述当中曾提及,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卡夫卡,在布鲁姆、阿伦特、阿甘本、本雅明、布莱希特的眼中,卡夫卡有不一样的形象和不一样的意义。为什么对卡夫卡的阐释会如此多样?你眼中的卡夫卡是什么样的?

曾艳兵: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对卡夫卡阐释的多样性,来源于他作品的不确定性、模糊性、寓言性。因此,我们不可能把卡夫卡的意义固定在某一个方面。而且,卡夫卡的很多小说都有“ 开放的结尾”,特别是长篇小说,都是没写完的,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观点去阐释,神学的、政治学的(比如阿伦特)、法哲学的(比如阿甘本)、心理学的,等等方面。我个人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文学家,一个书写生命哲学和人的存在意义的文学家。他的创作跟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而且他的文学创作形式影响了很多后世的作家,文学的角度是我切入卡夫卡研究的重要角度。

南风窗:在文学这个层面,卡夫卡对世界范围内(包括我国)的作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阎连科说“卡夫卡像所有作家的亲戚一般”,我们如何理解?

曾艳兵:卡夫卡改变了文学的方向,引领了20世纪的文学潮流。按照西方文学的思潮来看,从浪漫主義到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再到表现主义、现代主义,它逐渐更加关注人的心灵真实,而不是过去那种对现实客观的描摹。所以,像《变形记》这种写法在现实主义小说里不大可能出现,它是荒诞的。但对卡夫卡来说,这种荒诞又是真实的,因为人虽然不能变成甲虫,但人的认知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甲虫。

卡夫卡把文学的功能放回到本体论的意义上,不再仅仅关注文学承载的内容是什么,而是文学本身是什么。加西亚·马尔克斯读到卡夫卡之后说:“小说如果这样写,那还真有点意思了。”所以,他也开始写小说了。

卡夫卡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写作方式的变化,他对弱者的重视,对普通人生活的关注,影响了我们的先锋派作家,像宗璞、余华、格非、马原、刘索拉,还有特别是残雪、阎连科,他们都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致敬和学习的人。

卡夫卡的绘画里频繁出现弱者的姿态,其中的人物“根基”都不牢,总像是飘在半空中,还有一些杂技表演一般的动作,这种绘画风格跟他对现实的看法是一致的。

南风窗:卡夫卡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作家、艺术家,但他也在受别人的影响。你研究了卡夫卡的“谱系”。比如,你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卡夫卡有某种血亲关系”,又如,你提到,“本雅明是与卡夫卡命运直接相连的人”。卡夫卡与他们的亲缘体现在何处?当我们试图了解卡夫卡,为什么要去研究这种亲缘?

曾艳兵:当我们越强调一个人有强烈的独创性,就说明他受到的影响应该是越少。但是实际上,任何一个作家创作,首先要接受别人的影响。我们研究卡夫卡受到的影响,一方面要去看他跟历史上的哪些重要作家存在相似性和关联性,看过往的评论家怎么说;另一方面是看卡夫卡自己怎么说。

最直观地来看,卡夫卡自己说“我认为与我有血亲关系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奥地利作家格里尔帕策,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是德语浪漫主义作家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一个是福楼拜。另外他很推崇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还有尼采。狄更斯对他的影响也很大,他的第一部小说《美国》,又翻译成《失踪的人》,就是直接模仿狄更斯。“血亲”当然是一个比喻,指的是他认为自己在文学上,直接呈现了上面这些人的风格。卡夫卡对小人物、失败者、弱者形象的创作倾向不是孤立的,是在整个文学史的血脉当中形成的。

“卡夫卡式”

南風窗:这样一个复杂、立体的卡夫卡,是可读的吗?因为卡夫卡自己说:“我写的不同于我说的,我说的不同于我想的,我想的不同于我应该想的,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无穷。”你在著述中也表示:“从卡夫卡的作品推导不出卡夫卡内心的想法,从卡夫卡内心的想法也演绎不出卡夫卡的作品。”阎连科称之为“零因果”。本雅明说“:卡夫卡有一种罕见的才能,能够自己创造寓言,而且他寓言的意义从来不会被清晰的阐释穷尽;相反,他会想尽办法防止阐释。”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可能“通往卡夫卡”吗?

曾艳兵:这个有点接近卡夫卡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悖谬”。“零因果”指的是,他的作品中没有形式逻辑意义上的那种因果。刚刚我们说卡夫卡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他的寓言性,这是用寓言的方式来讲故事;而他的作品还有另一重“预言性”,他描述的很多处境后来都成为现实,某种程度上他提前帮我们看到了二战、看到了杀戮犹太人。卡夫卡的作品内部缺少因果,导致我们不能贴近他的意图,但是因为寓言性和预言性的存在,我们也不一定非要捕捉他准确的想法;他的作品呈现了什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可能对我们更重要。而且,卡夫卡自己的想法也在变化,比如他40岁说的跟他20岁说的就不一样。从他的思想变化里,我们也能找到一条主线,还是使得我们有通往卡夫卡的可能性。

《变形记》这种写法在现实主义小说里不大可能出现,它是荒诞的。但对卡夫卡来说,这种荒诞又是真实的,因为人虽然不能变成甲虫,但人的认知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甲虫。

南风窗:你提到卡夫卡的预言性。这也是希利斯·米勒的观点,他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对杀戮犹太人具有一种预言性,卡夫卡的小说是如何“预言”这一点的?

曾艳兵:希利斯·米勒在他的《共同体的焚毁》里,专门有四章来写这个话题。西方社会在共同的基督教信仰基础上形成一个共同体,但是到19世纪后期,像尼采说“上帝死了”,信仰危机下共同体慢慢分崩离析,产生撕裂,导致战争和杀戮。

《美国》里的主人公最后坐上火车,不知所踪,在米勒看来,就像去了集中营一样;《审判》里,主人公被莫名其妙地抓捕,过去我们都认为你有罪才审判你,但是现在卡夫卡发现,变成了“我抓了你,所以你有罪”;《城堡》里K进不去城堡,他的位置、他的信仰找不到位置。米勒认为,这些都体现了后来犹太人的不幸遭遇。

南风窗:我们能从这里延伸去讨论,为什么“卡夫卡是世界的重要特征”?怎么理解“ 卡夫卡式”(the Kafkaesque)这个概念?

曾艳兵: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谢莹莹老师,写了一篇文章专门来分析“卡夫卡式”。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等等各个语言都已经收纳了这个词,而且在不同语言里它们意义相近。概括来说,除了将其理解为卡夫卡的写作风格,更重要的一层含义是它指“人受到自己无法理解和无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能以理性和逻辑去解释的一种荒诞的、神秘的状态,因此内心充满了恐惧、焦虑、迷惑、困惑、愤怒,找不到出路”,同时它也指一种悖谬状态,就是两种相互矛盾的状态都有其道理的情况下,同时存在。

“丧神”非常坚韧

南风窗:卡夫卡小说的现实意义显而易见,但是你也曾多次论述卡夫卡的纯粹性、艺术性,他不关心历史和社会,只关心个人世界,这也是他身上的一个“悖论”。为什么卡夫卡会成为这样一个“纯粹”的创作者?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卡夫卡的不愿被阅读?

曾艳兵:卡夫卡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是业余的,专业作家,也就是以此谋生的作家不可能“纯粹”。所以卡夫卡觉得,他应该找一个工作来养活自己,这样他的写作就能成为一种不受任何人支配的写作。

但他自己也是纠结的,他当时在布拉格的波西米亚工伤保险公司负责保险赔付。这是一个奥匈帝国的官方机构,官僚体制下推诿拖延都是很正常的,所以卡夫卡经常觉得时间被浪费;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又常常觉得写作的时间不够,所以他也想过把这份工作辞掉。可是卡夫卡又在工作上非常出色,而且他的人品也很好,与人为善,同事领导都喜欢他,所以他一提辞职,领导就想是不是他的职位太低了,就给他升职加薪,卡夫卡一看这个情况,就不好意思辞职了。过了一两年,他又忍受不了了,又打一份报告,领导一看,又有一阵子没提拔他了,就再涨一次工资,所以卡夫卡直到因病退休才彻底不做这份工作。但是,这份工作其实也给卡夫卡提供了很多素材,对官僚体制的观察,荒诞而不合理的见闻,以及处在工作和写作当中的焦虑状态,都影响了他的写作。

卡夫卡也并不是完全不想被人阅读,他更多地是追求一种完美,他觉得好的作品才能被拿出来,可这样的作品是极少的。他对生前出版的作品都还算比较满意,但是去世前他还有很多未出版的作品,所以他在遗嘱中对好友布罗德说,这些遗稿统统不必阅读地焚毁。但是这封遗嘱,偏偏就在他的手稿里面,所以这又是卡夫卡身上的一个悖论,布罗德肯定需要先阅读他的手稿才能读到这个遗嘱。果然,布罗德没有遵循卡夫卡的遗愿,米兰·昆德拉称布罗德“忠心地违背了卡夫卡”。

南风窗:在网络上,现在很多年轻人把卡夫卡当成“丧神”,把他的话当成“摆烂”指南,比如他很出名的那句“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还有“我最擅长的事,是一蹶不振”“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等等。这是社会心态影响下的流行文化式的对卡夫卡的解读,你怎么看待“躺平”这一社会心理与卡夫卡的契合?这种理解是准确的、合适的吗?

曾艳兵:只能说我们的年轻人可能正处在一种跟卡夫卡相似的处境里,就是对外界感到一种无力。巴尔扎克说“我能摧毁一切障碍”,是代表了一代人的心态,这跟他所处的19世纪时代背景相关联—整个人类的科技、文化都在飞速进步发展,他在那样的时代必然感到充满信心和希望;到卡夫卡的时代,他体会到的是20世纪人们面对历史和社会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个人的力量变得微小,这种无法摆脱的处境让卡夫卡更多地展现出了一种“弱”。

他在遗嘱中对好友布罗德说,这些遗稿统统不必阅读地焚毁。但是这封遗嘱,偏偏就在他的手稿里面,所以这又是卡夫卡身上的一个悖论,布罗德肯定需要先阅读他的手稿才能读到这个遗嘱。

但是实际上,卡夫卡是一个内在有着非常坚韧和强大意志的作家,因为他相信个人无论怎么弱小,都有一个坚不可摧的东西,“人是不可能没有一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而活着的”。到底这个东西是什么,你可以去猜测、去研究。如果卡夫卡真的“躺平”了,他可能什么都不做了,但是卡夫卡其实一直在“做”,甚至出于一种职业操守他把他在保险公司的工作都做得非常出色,而且他毕生都在试图用写作对世界“重新考察”,想要对人类社会发出一种“警示”,他从来没有放弃这项事业。

南风窗:1993年至今,你已经在卡夫卡研究领域倾注了几十年的心血,这对你本身有何意义?在卡夫卡已经离世100周年之后的当下,为什么我们仍然要读卡夫卡,要了解卡夫卡?

曾艳兵:在1993年之前,我做比较文学研究、现代主义文学研究,其實也绕不开卡夫卡,从1993年开始,我越来越集中地去研究卡夫卡。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想离开卡夫卡,但是我发现一旦进入卡夫卡,就走不开了,因为我的思想、状态、理解都会因为卡夫卡发生重要的变化,不再是那个没有读过卡夫卡的人。卡夫卡不是一个纯粹的玩弄符号的作家,他书写关于生存的、生命的、个人体验的主题,所以读者能跟他互读—在读卡夫卡的时候,读者也在读自己。我特别喜欢引用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它的结尾是“只要有一次听信深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我把它改成“只要你有一次受到了卡夫卡作品的诱惑—就永远无法放下”。

卡夫卡刚去世时其实不“热”,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卡夫卡开始“热”了起来,如今是越来越“热”。卡夫卡影响了我们100年,也预言了我们100年。20世纪以后的作家要创作,一定会追溯到卡夫卡那里;而卡夫卡笔下的世界跟我们的现实如此接近,读他就是在读我们的现实。他还会继续再“热”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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