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学历的年轻人,自愿“下放”农村

2024-06-06 05:33张渝
南风窗 2024年12期
关键词:本地人张华农场

张渝

在英国读完硕士,苏乔回来北京实习,她用压抑来形容这段经历。

在她看来,汇集了许多“大厂”的北京,每天的上下高峰时期地铁都超负荷运载。她形容,到了晚上10时,海淀區的写字楼上灯火通明,每一栋楼的楼下都排满出租车,等待着下班赶不上地铁的白领们。

在北京,高学历高技术人才太多了,苏乔只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苏乔在体验了这样的生活之后感叹:“我读那么多书,赚那么多钱,就是为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苏乔在求学阶段,参加过一些乡村类公益项目与组织,在北京实习之后她选择了参加广州银林生态农场实习生项目,去到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村庄学习种地。

选择回去的原因有很多:其一是彼时的苏乔已经走向独立,她只希望有收留她的地方;其二则是学习人类学的苏乔认为,自己从本科以来一直对乡村问题的关注与实践太过于浅薄,她想真正进入田野从事生产。

银林村位于广州市接近清远的边郊从化区,距离市区天河区有50公里远。在这个地方,有大量的外来村民聚集务农。苏乔粗略统计有40—50户。这些“新村民”有的在银林农场做实习生,有的在独立农场务农,有的单纯在此定居。他们过着社区化的生活,经常聚餐或进行羽毛球等体育活动。

苏乔形容,他们想要过一种集体化生活,在追求心目中的大同社会。

实习农民

真正把脚踩进泥土里后,苏乔意识到,她之前农村工作经验是完全脱离生产的、不管用的。

在来到银林农场的那些日子里,苏乔过着朝六晚六的生活。银林生态农场主要运营模式为种植生态农产品并发到线上售卖。苏乔的工作内容就是负责种植这些农产品。

最初,苏乔形容自己的工作状态不能用手生形容,简直就是眼生。当农场指导的农民吩咐她拔掉一根杂草,苏乔却把菜苗给拔掉了。在往后的一个月里,苏乔都经历着一个适应的过程。而农场里闹出这样笑话的远不止苏乔。

自然与乡土不会给城市知识分子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同样是来到银林农场工作的张华,也曾闹出失误,即使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其他农场实习过。

没有经验的苏乔失误在生产端上,而已有经验的张华则失误在销售端上。

张华在银林农场工作期间,农场试种很多不同品种的番茄,从质感上分有硬果番茄和软果番茄,前者适合快递,后者只能活动采摘或现场购买。

有一次需要打包番茄发售时,由于正常用于发货的硬果番茄数量不够,所以张华错把软果番茄发给客户,番茄在途中相互挤压烂掉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品种不能用于快递。

后来,银林农场就再没种这种软果番茄了。

在银林农场时期的张华,已经在农业生产上有一定经验,但他在第一份农场实习经历里,也会闹出苏乔这种失误。

当时,初来乍到的张华,并不能分清楚什么是除草剂,什么是除虫剂。当农场里同事让张华使用杀虫药时,他却把这些除草剂错当成杀虫药喷在了瓜田上,最终换来了农场的损失与农夫们的斥责。

从城市来到田野的实习生们,对土地抱有美好的幻想,但是其生活经历并不能支撑他们很快上手农业生产生活。

谈到适应期的经历,银林村的新村民们大都一笑带过,正如张华所说,“成长嘛,总需要代价”。

银林村新村民

在结束银林生态农场的工作后,一心进入乡土的张华,决定要在银林村租房子创造自己的农业生活。朋友给他介绍一间家具齐全、价格公道的房子,但是对于手上拮据的张华来说,房子的租金仍然显得昂贵。

这个群体里,大家的交易往往跳过了货币,选择用最原始的一物换一物。张华经常用他种植的番石榴换取面包和大米,这种交易形式能够减少对他自身能量的损耗。

张华站在房子门口的树木底下犹豫着,彼时,一只红嘴蓝鹊飞到了他头上的树木叽叽喳喳地叫着。张华看见红嘴蓝鹊后马上打电话给房东,定下了这个房子,开始他的银林生活。

这是张华第二次在银林村见到红嘴蓝鹊了。他自小就喜欢与昆虫、小动物接触,第一次是在当实习生晚上夜观时候。当时他看到一大群飞起来,从此他认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态生活。时至今天,一些平常的夜晚里,张华有时候都会梦见红嘴蓝鹊,这是他的幸运鸟。

从那之后,张华便在银林村定居,并租下一块地与合伙人经营自己的农场。后来经过商量合伙人转行,这个农场自然属于张华自己经营了。在最初定居期间,他也面临着如何融入银林村的问题。

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当陌生人突然闯入这片都是近亲老友的土地时,总需要面对与本地人理念、生活习性等方面上的不统一。

张华极度推崇原生态的理念,这使得他的农场杂草丛生。不理解他的观念的本地人,可能认为他是一位懒人。

张华的农场与一位本地人的农场相邻,他的农场过道长满了草,使那位本地人难以行走。后来一天,张华去打理农场时发现,杂草很整齐地消失了。

张华猜测,这是对过道使用了除草剂,这对于他来说完全触碰到了底线。当天他马上找到村民理论,挑明“割草这些分外事可以,但是他不能接受有除草剂出现在他的农场里”。

事实上,这种公共空间与私空间的界限之争,更像是两种观念的碰撞。它也不只是在张华身上发生。

在银林村定居初期,苏乔状态不好,想出去遛狗放松心情。但是一打开门,她发现门口的路被邻居家因下雨而回收后暂时堆放的香水柠檬铺满了;好不容易腾出一些空间走出去,苏乔随即去找邻居要求其收回香水柠檬。在邻居答应的半个小时后,苏乔再次回家发现自己路上的香水柠檬仍然在那。现在回忆起,她觉得“挺欺负人的”。

“这个地方是我的,我让你们放这里了你不谢谢我没关系,但是最起码得打声招呼吧?”苏乔在电话里对着她的房东发火。最终,由于这批香水柠檬是附近很多本地人一起晾着的,苏乔与本地人之间闹得不欢而散。

这样私人空间被无故霸占的事例不少,有时候,村民会把车停在她的家门口。遇到这些事情,苏乔都选择在公共空间里直接用嗓门向邻居讨要说法。

最让苏乔受不了的是,当她大门开着的时候,有时村民就来串门社交。她还是希望互相拥有私人空间,进门前应该得到对方的邀请。

在这种争吵中,原村民们逐渐理解了张华的种地理念以及苏乔对于私人空间的看重。“有冲突蛮好,就会有交集,大家就会认识到我。最怕大家不认识,在心里猜忌,那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才是真问题。”张华说。

不过,事实另一面是,虽然与本地人关系可以改善,但张华与此地更紧密的联系,依然是银林村的“新村民们”。

这个群体里,大家的交易往往跳过了货币,选择用最原始的一物换一物。张华经常用他种植的番石榴换取面包和大米,他很喜欢这种人际交往的感觉。他形容说,相比于货币需要宣传、需要定价等流程,这种交易形式能够减少对他自身能量的损耗。

“大家都很互相信任,我觉得里面也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张华说。

面对现实

2023年9月,当时的广东连续下雨。张华的农场没有扛过这个秋天。这次下雨直接让他损失一两百斤的番石榴。“下雨果子不甜,人家吃了肯定不会再买,我自己也不想降价去卖,然后果子就烂掉了。”张华说。

新村民们终究会意识到,农民这个职业充满了不确定性,并不是天然地比城市生活稳定。

在一开始,张华并不会感受到这样的压力。当时,他对于田园生活的想象仅仅在于这是一份比较看重体力的工作,而他健硕的身体足以克服。当真正面对一系列的压力时,张华开始感到后悔想要放弃了。不过,他并不是想回到城市里工作,而是想进入一个其他的农场打工。

在想要放弃的那段日子里,张华看着自己所种植的一草一木,回憶起了自己做独立农场甚至是进入乡土的初衷。他也曾经在城市里做过兼职,也在其他农场给人打工,但是这些日子他并没有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农场里也仅仅是满足了自己回归生态的欲望。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种收获感,是每天看着自己种植的果实一步一步茁壮成长给到的反馈,这种反馈让张华觉得劳动是令人愉悦的。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种收获感,是每天看着自己种植的果实一步一步茁壮成长给到的反馈,这种反馈让张华觉得劳动是令人愉悦的。

“在城市里,我感觉到工作与生活是分开的,而有了自己的农场后,我开始享受这种在工作里生活,在生活里工作的松弛感。”

张华目前每个月收入在1000元左右,他靠给村里的人打零工来赚钱。他说,这已经够解决养活自己和一猫一狗了。在村里的一些粮食问题,基本能用自己的农产品与其他人交换柴米油盐。女朋友与父母不认可、但是理解他目前的生活状态,他觉得,这些不确定性都是“田园”足以对抗的。

嵌入田园

路边的草又长到马路上了,苏乔认为这是独属于乡村的自由。

受访时,苏乔在乡间道路上散步,她非常享受这种放松的感觉。对她来说,这就是在城里生活给不到的,也是她爱上田园生活的原因之一。

“就像这里的草,永远都不会有人管它,没有人会去问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该出现什么样的草,这是一种没有秩序的舒服感。”游历了中国、外国的大城市后,她最终选择了乡土的简单与自由。

现代社会分工明确的特点,让城市交际网络多了一份效率、少了一份人情。“在城市里,如果跟邻居闹了矛盾,可能需要隔几环去找物业,把一件事情变得冰冷,但是在乡村里只需要找邻居说上几句或者给点建议,大家的问题就此解决了。”

在苏乔眼里,城市里的沟通只有与一个抽象的理性系统“对接”,而乡村里的沟通却是跟一个个真实、具象的人来沟通。

所以,这种简单自由的感觉,把苏乔们“锁”在了乡村。但他们依然是需要给家人一个交代的。

面对家里的担忧,无论苏乔还是张华,他们都尽可能地在银林村营造更好的生活状态,以向父母展示自己如何均衡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当父母觉得苏乔在银林村的生活过于简陋时,苏乔决定未来要在银林村租下更大的房子。而张华则是展现健康开朗的自己。“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够对抗未来很多不确定性嘛,对吧?”

在采访时,张华家门口的红嘴蓝鹊又开始叫了。张华始终相信,这是给他一直带来好运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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