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君
[摘要]《白鹿原》以白、鹿两大家族几十年的恩怨纷争为主线展开,始终白不离鹿,鹿不离白。鹿子霖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与白嘉轩近似的角色,一个家族的管理者,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但其钻营的一生却终结在黄蜡蜡的冰块里。本文从人物形象批判视角出发,简析鹿子霖悲剧性命运成因,解读人物命运背后蕴含的深厚文化内涵。
[关键词]《白鹿原》 鹿子霖 悲剧性命运 成因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74-04
《白鹿原》以陕西关中地区最顽固的封建堡垒——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为叙事空间,聚焦白、鹿两家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展现从清末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化。在“好人难活”[1]的宗法制社会,鹿子霖作为整个原上最滋润的白鹿村“乡约”,却落得个无意识、无尊严地冻死于柴房的悲惨结局。究其原因,乃传统宗法制度的毒害,社会现实的逼迫,以及个人卑琐私欲熏染所致。从这三方面来看,鹿子霖的悲剧命运有其时代性、历史性、必然性,暗示着地主阶级在新兴政治浪潮中的选择与颠簸,以及现实中人性对礼教的挑战与冲击。
一、鹿子霖悲剧的历程
鹿子霖一生的悲剧历程,从根本上说是建立在家族宗法制度基础上的个人自信的变化过程,具体表现为经济上自信的培养、权力上自信的膨胀、苛政中自信的受创以及革命中自信的崩溃。
白家与鹿家原属于同一家族(侯家或胡家),村庄各处流传着白鹿现世拯救苍生的传说。为了更好继承白鹿精魂带来的荣光与吉祥,老族长将侯家村改名为白鹿村,规定老大一脉的族人改姓白,老二一脉的族人改姓鹿,两家合祭一个祠堂,族长由白家子孙承袭。这种效仿皇权嫡长子继承制的不公平性是白鹿两家矛盾的根源,也是剧情展开的主线。长期低人一等的怨气使得鹿子霖在不自觉中背离、在朦胧中反抗白嘉轩所代表的宗法专制制度,选择以政治权力抗衡宗法权力,而这种外在力量的消长又始终伴随着鹿子霖心理状态的起伏,使其自信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四个阶段。
首先,迥异的家风生成不同的财富观念,造就了经济上的悬殊,从而极大地培养了鹿子霖的自信。白家以农起家,坚持农民本分,为人处世信奉“以德报怨以正祛邪”法则,“耕读传家,学为好人”是其在原上立足的精神信条。这种精神凝练为白家老大败家和白家老二发家的故事,寄寓在一个只进不出的木匣子上,白家的家风是儒家正统礼教的典型。而鹿马勺通过厨艺进出各种上流社会,见识各方达官显贵之后得出结论:人只有依靠读书中举,进入上流社会才是家族真正的荣光。他以自身艰难曲折的人生经验留给鹿家子孙一种勾践精神:居于人下就要受制于人,必须忍受欺辱,但心里需时刻谨记,日后加倍报复。老祖宗留下的遗愿是中举当官放铳子,鹿家祖祖辈辈便以读书当官为目标,可以说鹿家的家风是实用主义的市侩阶层典型。家风不同,身份立场不一,白家培养农民,鹿家代表地主,祖上财富积累已有悬殊。再加上白嘉轩六娶六丧,家财随着彩礼的消耗所剩无几,更助长了鹿子霖经济上的自信与虚荣。
其次,现实的危机促使鹿子霖另辟蹊径,政治权力的水涨船高使得鹿子霖自信膨胀。白嘉轩偶然发现白鹿精灵,并设计换取鹿子霖的宝地,仙草生下三子一女,族长地位日益牢固,鹿家经济上的暂时优势开始消退。李寡妇卖田一事将两家的矛盾搬到明面上,两大家族站队斗殴,鹿子霖感到自己在族中受到轻贱,机缘巧合下,他当上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自认官高一级,不再畏惧白嘉轩的族长身份,自信达到顶峰。他剪了辫子,穿着制服,风光大办保障所成立仪式,宴请全村,请田福贤做指示,完善所中人手,放了草炮雷子铳子,也算完成了祖宗遗愿。
接着,国民政府苛政严税致使官逼民反,白嘉轩带头挑起交农事件,视鹿子霖的政治权力于无物,打击鹿子霖的政治自信。保障所成立第二天,鹿子霖就请来10位族长,按照上级指令下发征收赋税通知,在农民中引起轩然大波。白嘉轩拒绝帮田福贤敲鼓征粮,并暗中请徐先生写鸡毛信,联合贺家兄弟鸡毛传帖,虽被鹿子霖等人察觉风声扣押在家中,但鹿三替其领头到县城交农具造反,成功逼迫县长撤回指令。鹿子霖第一次独立领事就失败,虽表面不言片语,实则内心埋下对白嘉轩深深的芥蒂,自信受创。
最后,鹿子霖在国民革命的政治浪潮中反复颠簸,及至那个被他设计跌下族长之位的白孝文,以阴谋换取县长之位,在白鹿原处死岳维山、田福贤、黑娃。他亲眼见证自己战胜白嘉轩的梦想破碎,在“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的叹息中,不堪重负,自信崩溃,失忆疯癫。
二、鹿子霖悲剧的外在因素
政治权力促成鹿子霖表面的得意,但也为他余生更深刻的政治悲劇埋下隐患。如果说宗法制度的局限性是鹿子霖悲剧命运发生的必然因素,那现实环境则为其悲剧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性,在环境的逼迫、报复性心理的形成以及国民劣根性的推动三个方面因素的影响下,鹿子霖一步步堕入深渊。
首先,如果说环境的逼迫是鹿子霖变坏的导火索,那交农事件则是点燃导火索的火种,时代的动荡就是让这把火烧得更猛烈的东风。鹿子霖第一次独立行事就遭到变故,白嘉轩更是当面表示对田福贤总乡约的不屑,借此讽刺了鹿子霖乡约的名不副实、不得民心。常年族长地位的压制,加上现实的打击,使得鹿子霖心中原本的竞争意识逐渐转变为对白嘉轩各方面的怨恨,他开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不惜成为政治的爪牙,甚至是走狗。国共合作时期,鹿兆鹏公开共产党身份并兼任校长,带领黑娃等人在白鹿原上开展农协运动,这场“风搅雪”席卷了邻村各大地主恶霸,鹿子霖也没能幸免。在黑娃的主持与鹿兆鹏的默许下,农协在白鹿原开展了对田福贤及其10个乡约走狗的游走批斗,几人被拉上戏楼当猴耍,鹿子霖更是被儿子大义灭亲,脸面无存。国民党的插手终止了农协的闹剧,白孝文领头主持祠堂的修缮工作,鹿三为黑娃犯下的罪孽当众下跪忏悔,这让鹿子霖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只是迫于身份无人敢指使他道歉。从祠堂走出来后,鹿子霖对于白家的最后一点敬畏也消失了,只剩下强烈的报复心理以及浓重的怨恨之情。
其次,极速生长的报复性心理加速了鹿子霖迈向深渊的步伐。田福贤、岳维山在国民党支持下顺利回到白鹿原继续当地头蛇,对农协人员集中展开报复整治,当众对黑娃的女人田小娥处以墩刑,并羞辱割裂白兴儿的手掌。又假言放话对自首的逃犯宽大处理,诱使田小娥主动哭求鹿子霖,鹿子霖借机将田小娥拐上自己的床。这件丑事被爱慕田小娥的狗蛋撞破,为了让狗蛋闭嘴,鹿子霖带团丁收拾了狗蛋,将这件事闹到白嘉轩处。白嘉轩在祠堂对田小娥和狗蛋施以鞭刑,那些鞭子落在田小娥身上,无形中更是打在鹿子霖脸上。为此,他迈出了报复白家的第一步,煽动田小娥的仇恨,让其勾引现任族长白孝文,扬言“抹下他的裤子就是尿在白嘉轩脸上”。事情成功后,鹿子霖假借闲话名义将其诉与冷先生,冷先生又不经意间告知白嘉轩。当白嘉轩夜晚在窑洞捉奸成功晕倒后,鹿子霖将其背回白家,假装自己不知情。为了进一步拉白孝文入深渊,塑造自己的好人形象,鹿子霖带着老者当众跪谏,迫使白嘉轩剥夺白孝文族长之位,并进行分家,至此,白嘉轩那连土匪都没能折断的腰杆彻底直不起来了。但鹿子霖并未就此收手,白孝文与田小娥厮混家破人亡,染上烟瘾,鹿子霖乘人之危买走白孝文的田地与房屋,迫不及待地拆掉白家的宅子,剥掉了白嘉轩的一层脸皮。鹿子霖摧毁了白嘉轩在族长继承人身上的希望,更摧毁了儒学在一个人身上所应当固有的克制与仁爱,让白嘉轩曾引以为傲的长子彻底变成了原上的流浪汉,为了生计去抢发放的舍饭。直至此时,鹿子霖的报仇计划都算得上万无一失,将白孝文推举至保安大队后功成身退。
最后,虽然鹿子霖一生都致力于压倒白家,内心充满邪恶因素,但其人性也有短暂复苏的时刻,不过这种光辉没多久就被国民劣根性掩盖。国共内战时,鹿兆海死于战争,以抗日英雄的身份荣归故里,在白鹿原举行了盛大的丧葬仪式。抗日战争结束后,鹿子霖受鹿兆鹏的牵连入狱两年零八个月,妻子为救他变卖尽家中财产,他也在世态炎凉中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决心放弃功利,好好过日子。鹿兆海的媳妇带着孙子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在几人前往鹿兆海坟墓祭祀时,祖坟变成官茅房的情景激起了鹿子霖的愤怒,尤其是看到有人恶作剧爬上鹿兆海的墓碑拉屎时,怒火烧光了理智。他怨恨世人的卑劣,认清只有自己风光才能不受人欺辱,鹿家祖传的勾践精神重新支配他的行动。鹿子霖主动找田福贤求和以讨取官职,扮起原上有权无名的钦差大臣,倚仗田福贤的势力,分取剥削来的红利油水,而又不必背负乡民的骂名。甚至借此认回自己与相好生的十几个私生子,以干大的名义帮助他们逃脱征壮丁,那个自私势利的鹿子霖又重新回到原上。
三、悲剧的个人原因
事在人为,制度的压抑与外在因素的影响也只是为悲剧命运的成长提供了土壤与养料,还不至于使鹿子霖的人生成为彻头彻尾的悲剧,鹿子霖自身争强好胜的性格以及冷血无情的人性才是他沦落的内在原因。
鹿子霖的性格源于其价值取向,而价值取向又是在家风的熏陶下形成的,与白家以农立身的观念不同,鹿家祖训要求子孙以官立身。鹿子霖对此深信不疑,为两个儿子选定学名鹿兆鹏、鹿兆海,不论天寒地冻也要将其送往学堂念书,希望他们成人后能鹏飞万里,光耀门楣。鹿子霖深知自身不可能依靠读书当官,于是背弃传统宗法制度,弃农经商,以商业精神为安身立命的基础,成为一个满是市侩气息的实用主义者。撇开道德评判来看,他的行为选择“具有符合人的本能的真实性,也体现了时代演进所带来的个体欲望与要求对传统道规范的必然冲击,这正是中国社会处于现代转型阶段不同个体面临人生价值不同选择所呈现的必然现象”[2]。性格上的争强好胜、爱慕虚荣表现在行为上,形成其戒不掉的官瘾,有求于人的鹿子霖成为田福贤的同谋,在乌鸦兵杨将军一行人抢掠白鹿村时,鹿子霖为了保住官职甚至愿意成为土匪的走狗,将最后一点廉耻心也丢掉了。乡约带来的利益冲走了仁义礼智的遗风,鹿子霖开始鄙夷甚至唾弃宗族传承,拒绝参与祠堂工作,乡约族规对他已不具有约束力,他成了一具没有精神灵魂的行尸走肉。
鹿子霖人性的邪恶之处在于他只有利欲而没有情感,不管是对外人,还是血脉至亲,他始终以利益作为衡量关系的天平。鹿子霖生在白鹿村长在白鹿村,当上白鹿村乡约后,非但没有做百姓的父母官,反而借着乡约的官威,欺侮百姓,风流成性,是仁义白鹿村最讽刺的存在。农协事件后,为了讨好田福贤,表明自己对国民党的忠心,鹿子霖领头在白鹿村戏楼上耍猴,迫害同村人,将乡民情谊抛之脑后。黑娃鹿兆谦是鹿家人,按辈分算是他的侄子,田小娥该是名义上的侄媳妇。但他馋于美色,以鹿兆谦的性命为把柄,要挟田小娥出卖身体与他进行交易,违背伦理纲常,没有一丝长辈的德行。丑事被撞破后,更是嫁祸给同村的狗蛋,致使其受刑后惨死,失去了对于生命应有的尊重。他之后更是因为祠堂之事嫉恨白嘉轩,与田小娥一起对他的长子进行设计与残害,完成了白孝文的黑化,让一个仁义克制、光明磊落的正面人物沦落成败坏家财的败家子、杀死妻子的凶手、染上大麻的瘾君子、流连美色的浪荡子、沿街乞讨的流浪汉。对于主动投靠、有着肌肤之亲的田小娥,鹿子霖也并没有展示出太多的温情,田小娥被鹿三杀害,鹿子霖只担心自己的名誉,丝毫不在意那条逝去的鲜活生命。他将田小娥视作发泄情欲的器物、对抗白嘉轩的棋子、杀死白孝文的刀,就是没有将她看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对女性的贬低与玩弄已经融进他肮脏的血液里。
鹿子霖的冷血无情还延伸到他的家人身上。因为看重冷先生在原上的地位与影响力,他不顾鹿兆鹏的意愿自作主张为他定下冷家长女,并以三耳光果断完成这门婚事。婚后鹿兆鹏离家出走,杳无音讯,鹿子霖不敢得罪冷先生,只能替儿子维系表面的和睦。外界的闲言碎语与丈夫的漠视都化成无形的压力加诸冷秋月身上,鹿子霖一次酒后失德打破了这种表面的宁静。冷秋月被公公占了便宜不敢直言,在鹿子霖的早饭中加入牲口吃的茅草,暗指鹿子霖是畜生,鹿子霖面不改色吃完早饭,只留下冷秋月独自心神不宁。思夫心切的冷秋月生理欲望得不到满足,联想到公公的风流韵事,主动对公公投怀送抱。鹿子霖记恨儿媳的茅草事件,犀利讽刺儿媳是想吃草的畜生,激起冷秋月的疯症,胡言乱语满原散播自己与公公扒灰的谣言。为了止住这场闹剧,冷先生最终下重药医死了自己的长女。虽然鹿子霖与冷秋月没有过不正当关系,但他的言行都是刺死冷秋月的刀,逼得冷先生親手杀死亲生骨肉,这既是受害者的悲剧,也是鹿子霖人性泯灭的证明,从这方面来说,鹿子霖才是杀死冷秋月的真凶。
在无情无义方面,除开名义上的家人,鹿子霖对自己的儿子也称得上一视同仁。大儿子鹿兆鹏当上校长之时,鹿子霖作为父亲脸上有了荣光,对鹿兆鹏表现出短暂的关爱。后鹿兆鹏投靠共产党,在原上掀起“风搅雪”,游走批斗鹿子霖,鹿子霖因此备受田福贤、岳维山等人的猜忌,他便开始埋怨鹿兆鹏,扬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等到鹿兆鹏被抓,冷先生商议救出女婿,他却不愿花费金钱去赎买这个让他丢脸的儿子,最终还是冷先生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求田福贤救出鹿兆鹏。郝县长被枪毙,他看到台上的头颅仿佛看到自己的儿子,但他并不是担心鹿兆鹏的安危,而是担心儿子会给自己招来多少祸患,会让自己的官帽不稳。虎毒尚且不食子,儿子在鹿子霖心中的地位却比不上他的官位,可见其对功利的追逐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四、结语
“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3]鹿子霖的悲剧性命运,充满着神秘复杂的宿命感,这种不可违抗的命运不仅表现了鹿子霖特定的性格和行为,更折射出社会制度、文化心理、民族性格、人性发展等方面的问题,《白鹿原》提供给读者一幅真实的历史生活画卷。
参考文献
[1]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2] 黄立华.《乡约》与“乡约”的较量——《白鹿原》的道德人生[J].小说评论,2005(6).
[3] 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J].小说评论,1993 (3).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