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海
姜磊走马上任科长当天,妻子特意定制了一座造型为“骏马奔驰”的铜质摆件送他。姜磊属马,摆件寓意主人事业顺畅。姜磊压根不迷信这个,可不好拂了妻子一番美意,只能收下,置于办公桌的一角。
转眼到了儿子三周岁生日,按姜磊的意思,家庭内部不声不响表示表示得了。可妻子不同意,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是坚决反对:“一大家子守着这么一个小男子汉,过生日怎好太草率?大操大办影响不好,可咱直系亲戚聚一聚热闹一下乃人之常情。只要不违反你们当干部的那些规定就行了。”
这番话不无道理,姜磊也就不再固执己见,只是追加了一句:“不过即使是家人也不能送礼呀,打我开始得树这个家风。”
儿子生日那天,姜磊家两头的至亲齐聚定好的酒店。意外的是,现场先后来了五位不速之客,没有一个人是空着手的,都提溜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巧礼盒,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姜磊跟其中两位此前有过交集,另外三人没什么印象。不难判断,他们都是跟姜磊那个科有业务往来的企业老总。尽管姜磊事先特意交代家人别走漏风声,但这些神通广大的鬼机灵依旧不请自来。
姜磊知道,那些貌似普通的礼物盒中,怕都暗藏着“定时炸弹”。不过,来的都是客,款待是本分。这么想着,姜磊便将五个老总一个接一个堵在宴会厅的入口处,满面笑容一遍又一遍重复之前跟亲友说过的话:“祝福祝愿照单全收,礼金礼物一概不留。”
老总们的礼没送成,姜磊又诚心邀请他们“既来之则安之,尽管放开了吃喝”。只好听从主人的建议,将礼物送回各自车里再回头赴宴。趁这个空当,姜磊请店家另外加了一桌,请老总们入席,并陪他们享用一回只提供茶水饮料葡萄酒的喜宴,倒也其乐融融。
等宴席结束送走了五位老总,姜磊跟大舅子发生了争执。原来,大舅子临行前非要把一根银质长命锁送给小家伙,保佑小家伙健康长大。姜磊断然不接受,推让再三,大舅子的脸上可就挂不住了:“作为亲大舅,难道我就不能对小外甥表达一点心意?你是不是现在升官了,就不想搭理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姜磊摇头否认:“千万别误会大哥,我事先可都说过,祝福祝愿照单全收,礼物礼金一概不留,家人们也都同意了的。现在你突然给我来这么一出,你叫我怎么办?”
“这么个小玩意,值不了几个钱,难道也要上纲上线?影响你的乌纱帽?”大舅子连讥讽带挖苦。
“亲友之间表达情感并不是非要赠送礼品。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好家风,不去搞什么随份子送大礼。你的心意我代孩子领了,如果你真心为孩子好,同时为我着想,不愿意我犯错误,礼物还是请你收回。”姜磊语气决绝,不容回旋。
“你这门亲戚看来我们是高攀不上了。回头我就把这锁砸了!”大舅子恼巴巴说着,揣起长命锁,拂袖而去。
生日宴对付过去了,却有更糟心的事。晚间给孩子脱衣服洗漱,小家伙细嫩的脖颈上,竟垂着一把黄灿灿的长命锁,正面是一条腾飞的龙,中间有四个大字:后生可畏。姜磊瞬间凌乱,问妻子是谁非要节外生枝。妻子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究竟谁送的。现场人来人往,孩子又四处乱跑,何况孩子的脖子被厚衣服遮住,很难发现这么个小玩意。”
的确,小家伙好像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撒开小脚丫在人群中磨来蹭去。来宾们这个摸摸头抱一抱,那个捏捏脸亲一亲,要是誰存心做手脚,并非难事。
看这条足金长命锁的款式、成色、分量,价格应该在三万元上下。那么到底谁暗中留下的呢?
“肯定是那些老板老总干的好事,为了巴结你这个大科长,他们有的是办法。”妻子揣测道。
“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家里人。”姜磊说着,挨个打电话求证,可今天来赴宴的亲戚全都矢口否认。轮到大舅子时,他气咻咻地抛出这么一句:“送个银锁你都急赤白脸的,要是换成金的,你还不得跟我动刀子呀!”
那也只能是五个老总作的“案”了。姜磊设法找到五个老总电话,挨个请他们来自己办公室,说是有事想当面请教。
第一个到场的是身材高大的马总,姜磊沏了杯茶给他,寒暄了几句便单刀直入:“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有人偷偷塞给我儿子一根长命金锁,请问是不是你?”
马总分明怔了一下,摇头道:“不,不是我。”姜磊见他表情不太自然,就尽力让口气变得诚恳、温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然送了东西起码得让我知道送的人是谁,也好让我心中有数不是吗?”
没想到这么一说马总神情更尴尬了:“姜科长,这个,真不是我送的。”
送走马总,姜磊又请来身材不高却大腹便便的吴总。听了姜磊的提问,吴总止不住朗声大笑:“我要送肯定得附张带名字的卡片。匿名送礼,这是给领导打哑谜,领导猜不出谜底咋办?哈哈……”
接下来的三位老板也不承认是他们所为。总之,五个人全都将自己排除在送锁人之外,金锁一事眼看成了一桩悬案。
只能选择最后一个万不得已的办法了。姜磊揣上长命金锁,走进单位纪委书记的办公室,如实说明原委,双手奉上未能拒收的礼品。书记忙叫来负责宣教的工作人员,将姜磊拒礼上缴的经过作为反腐倡廉先进典型事迹记录下来,刊登在了最新一期集团内刊上。
长命锁一事这下总该有个了断了吧,可接下来的事更让姜磊哭笑不得。
第二天姜磊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口气急促:“家里出怪事了,你快回来一趟吧!”
姜磊赶紧开车回家,走进客厅,见妻子正坐在沙发上发愣,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溜精致的首饰盒。逐个打开,里面现出金光闪闪形态各异的长命锁,从豪华的外观来看它们显然都价值不菲,惊得他不由张大嘴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你问我,我倒正想问你呢。”妻子抱怨道,递过几个皱皱巴巴的邮件外包装袋,“这五条长命金锁都是今天快递送来的,物品都叫‘小玩具‘小挂件……看上去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姜磊接过一看乐了,想到昨天的约见,这分明是那五个大佬的“杰作”。他们的举动如此一致,就像是事先统一了口径似的,令人哭笑不得。
是不是自己的工作方式出了什么问题?姜磊一幕幕回放昨天与他们的对话场景,突然猛捶后脑勺——肯定是他们过度解读了自己的本意,误以为是暗示他们,明着过于招摇,可以暗送。
姜磊再次借口“有事请教”,逐一向老总们发出邀请。
马总坦陈,那日家宴现场送礼被拒,回去后他深刻反思,意识到这种做法大错特错,领导再傻也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收礼。正琢磨着如何补救,不想科长亲自约见,言语之间明里暗里似乎另有其意——假装退礼,实则索礼。经过琢磨分析,他决定赶紧行动起来,以送玩具这种较为隐蔽的形式,弥补先前的失误……
姜磊听了哈哈大笑:“既然马总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我收了你的‘玩具,我非常担心日后会真的变成你的‘玩具,我、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孩子都不会有长久的平安。所以……”他停顿了一下,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只首饰盒置于右侧桌角,轻轻往前一推,“请收回你的‘玩具吧。”
其余四人也都各自给出了类似姜磊事先推测的答案,姜磊同样让他们都碰了类似马总那样的绵中带刚的“钉子”,四个人悻悻地带走了礼物。
这样,心里坠着的石头落地,姜磊终于睡上了安稳觉。
一个多月后,老妈身体不适,暂时带不了孩子,姜磊只好将岳母接来。岳母见到外孙,逗弄来逗弄去亲热个没完,却冷不丁显出吃惊的样子:“小金锁呢?长命锁怎么不给我外孙戴啊?”
姜磊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问道:“您的意思是,那把金锁是您送的?”他瞬间想到,岳父母都是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的,他们有条件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爱。
岳母白了他一眼:“不是我,莫非还另有其人?按我们本地风俗,这种小玩意,只有外婆送最灵验。”
“可是,那晚我打电话问您,您明明回绝了啊?”
“那种情况下,我敢承认吗?孩子大舅送根银锁你脸都黑成那样,我送金锁你怎么可能答应?我只好偷偷挂在我外孙脖子上了。你要是不信,我下次把购货小票带来。”
“悬案”竟然以这种方式破解,姜磊的心里涌上一丝苦涩,嘴上忙不迭地解释:“噢,相信,相信。只是孩子现在还小,戴那么贵重的东西不太合适,也容易弄丟,所以,我们就把金锁暂时收起来了。”他随口编了个谎,总算把岳母应付过去。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姜磊手握方向盘,脑中却在纠结一个问题——上缴纪委的东西,还方便要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