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ECRANS BALDWIN 尚晓蕾
在科罗拉多州洛夫兰市(Loveland,Corolado)郊外,丹佛市(Denver)以北大约90分钟车程的落基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名为希尔凡·戴尔(Sylvan Dale)的牧场。这里有着3000多英亩的草地、峡谷和林木丰茂的山麓,还有一座马厩,一群牧马人在这里养着四十多匹马。我们抵达后的第一项任务是到一间小木屋集合:我们十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彼此,然后坐在摆成一圈的椅子上。这些人里有一位富商、一位建筑师、一位长途卡车司机。大部分是美国人,大部分是异性恋,大部分是白人。46岁的我是最年轻的,不过据说他们也接待过二十多岁的男性。现场的气氛夹杂着困惑和戒心—一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怎么把生活过成了这副样子,要心甘情愿花钱在这个“男性自信牧场疗养曹地”度过与世隔绝的4天。
在美国不乏各式各样的男性疗养项目。然而大多数这类活动的重点都是捶胸顿足地宣泄情绪。比如“人类计划”(Man Kind Project)提供—种“新勇士训练”。而艾夫曼(Evryman)项目则被《纽约时报》称为“情绪的混合健身”。男性自信牧场疗养营地提供的服务则截然不同:在一个仿佛直接从昔日美国西部穿越而来的环境中,为那些本来可能不愿尝试的男性提供集体治疗。
这个计划的两位发起人看起来像一对不般配的搭档:史蒂夫·霍斯蒙(Steve Horsmon)走的是粗犷牛仔风路线,穿着马靴和仔裤,住在山里他自己动手建起的房子里。而蒂姆·韦德(Tim Wade)可能会被人当作经常出没在市中心的心理学家:Hokas运动鞋、牛仔裤、T恤衫,还戴着一大堆手链,一边说话—边不停摆弄。除了这个疗养营地之外,两个人各忙各的,但都是终身顾问。2015年,蒂姆参加了史蒂夫在柯林斯堡(Fort Collins)组织的一个男性互助会,两人因此相识,不久后就决定合作开展更大的项目:为小型团体提供将马术疗法与同理心训练相结合的心理治疗。2017年是这个疗养营地推出的第一年,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参加;这个疗养营他们已经办了九期——到今年10月就是第10期了——每一期都会售罄。(目前这个疗养营的费用为3600美元)。
抵达当天的那个下午,史蒂夫要求在场的大家逐一报到,之后所有课程的—开始也要这样做:报到的内容是要求每个人用一个词来表达他的感受,以及他在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体会到了这种感受。现场立刻有疑惑的声音。大家轮流在一张纸上列出了—些形容词来帮助表达:与其写“不好”,或许更应该是“悔恨”,与其写“好”,不如写“宝贵”。
这些男人感到焦虑,这些男人感到害怕。我说我感到紧张,并且是在自己的胸口处感受到的。然后,每个人要轮流解释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受。事实证明,这个牧场疗养营正是为了帮助那些正处于某种危机中的男性而设立的。这些人在成年初期经历了种种磨难,现在发现自己无法安定下来。小组里有些男性说,他们很孤独,有些人甚至感到极度的孤独,而且他们也没什么朋友,尤其是那种能与之倾诉感受的朋友。
还有更糟糕的:有些人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情感;无论他们感受到了什么,他们往往都说不出来。他们讲述了自己人生中遭遇的种种“暴击”:出轨、分居、被迫接受的开放式关系。他们几次三番地被告知,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那种伴侣不愿意接受的男人,甚至可能连社会也不愿意接受他们了。可是,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让他們成为这样的男人:一个养家糊口的汉子,—个坚忍克己的伴侣。
然后,轮到我了。
我和我妻子认识的时候,我们都才20多岁。我们坠入爱河并很快结了婚。婚中当然也有过起伏,但每当我们的一些朋友有了外遇,另—些朋友离了婚,我就以为我们两人是稀有动物;我以为我们的情感纽带不会受到大多数长期关系所面临的问题的影响。但是最近,我们的关系陷入了低谷。说实话,我其实都没注意到。她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提升自己,培养各种兴趣爱好,广交朋友,而我却只关注自己的写作事业,成了家里的幽灵,很少真正地“在场”。除了晚饭吃什么或者电视看哪个频道,在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我通常都不想沟通,或者干脆回避。在这段关系中,我自身的成长停步不前,却反而在利用她的付出。
去年冬天,我们好好聊了一次。她厌倦了独自推动我们的关系,独自肩负情感的重担。她问我是不是没有看到我们之间已经斩行渐远,是不是毫不在乎。“我在你的书和文章中读到的脆弱在哪儿?”她问,“为什么我在家里体验不到你的那一面?”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聊得非常通透,但中间一度她脸上呈现的表情是绝望多于其他一切,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生气地上床睡觉,醒来时难过极了,我—直认为自己是个冷静、淡定、坚强的伴侣。但是如果换一种说法,是否就等于不合群、自我封闭、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吸血蚂蟥?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伸出手,攥了攥我的胳膊。
接着发言的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来自北卡罗来纳州(North Carolina),我就叫他本(Ben)吧。去年冬天,他的妻子告诉他,她不确定是否还需要他的陪伴了。他变得极度缺乏自信,处处戒备,在她身边总是小心翼翼。她嫁的那个男人去哪儿了?他告诉小组的成员,第二天他开车去上班,但只和他的团队待了半个小时,就继续开车前往附近的哈里斯·蒂特超市(Harris Teeter),他在那儿的停车场里坐着,一连哭了5个小时。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卡车里坐着,”他说。于是,—连5天,本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不知道他和妻子还有没有未来。不知道如果他们分居—一他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闹过—场很难看的离婚—一他的孩子们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还愿不愿意再和他—起玩。“我就坐在那儿,自言自语了五六个小时,”他说,“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本双眼含泪。我们都是。一小时后,我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小屋去吃晚饭。饭后一小时,是又—次小组讨论,这次的情感起伏更加强烈。连续好几天,我们都会遵循这样的模式:从黎明到深夜,—轮又—轮的坦白、入迷、男人之间的分享—一在小木屋里、马背上—一仿佛这些故事已经在这些男人的沉默寡言中蛰伏了多年。
我们在11点左右上床就寝。我房间门外的那条河奔流咆哮。我怀着亢奋但又有点凄惨的感觉睡着了;我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但我不喜欢自己身上被别人看穿的东西。承认这—点让人羞耻,但我觉得我比他们看到的更酷、更强。这感觉就好像我住进了一个狂野西部风格的山林保护区—一里面全是牛仔画风,用威士忌当睡前酒——但实际上却是一间心理诊所。
后来,我问本,他妻子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让他至今无法释怀的话。
“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她还得花精力来照顾我,那她觉得她就无法真正地面对自己。”他说,“我意识到我需要修复的不是婚姻。
我需要修复的是我自己。”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多数美国男性的生活状态可以说是相当美满的。整体而言,这些男性都是异性恋者和白种人(但也不全是),通常出身于中上层阶级家庭(但也不全是)。最近,公共卫生数据统计显示,他们中的许多人生活不再美满了。与生活在其他国家的同龄男性相比,美国男性的患病率更高,死亡时间更早。在美国,三分之二的离婚申请是女方提出的,其中很多人的理由是丈夫感情淡漠。劳动力构成和大学升学中的男性比例都出现了惊人的下降。孤独、成瘾行为和无家可归的男性人数却在上升。2021年,自杀成为10至14岁和20至34岁美国人的第二大死因。2022年,美国所有自杀者中,男性约占80%。
纽约大学的营销学教授斯科特·加洛韦(Scott Galloway)同时也是一位著名播客主播,他就当代社会中“男人味”的相关问题发表过许多相当犀利的看法。他告诉我,男性“在这几十年里,几乎比其他任何群体都衰落得更快”。他认为,这种衰落造就了“某种作为社会底层存在的男性”,这是—个在他看来很少有人共情的群体。“普遍的态度是,‘过去3000年里都是你们占尽优势。”加洛韦强调说,这种反应虽然可以理解,但却在那些长期不懈地努力为女性争取平等的斗士与苦闷的异性恋男性之间挑拨起更大的嫌隙。而凯文·萨缪尔斯(Kevin Samuels)和安德鲁·泰特(Andrew Tate)等厌女主义者的声音就在这个嫌隙中大肆回响。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事,他告诉我,尤其是想要寻找爱情的异性恋女性。女性“找不到想要约会的对象,因为我们培养了太多经济上和情感上都发育不良的年轻人,”他说,“我们需要有计划,需要同理心,还需要重新定义‘男人味——要把它视为—种赞美,而不是—种侮辱,一种需要被抹除的东西。”
在我对从X世代到Z世代进行的几十次访谈中,对这种底层男性的认知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年轻女性跟我提到迷途的年轻男性,中年女性跟我谈起迷途的中年男性,而高中男生则想知道,身为男性是不是还能正常生活。畅销书作家、心理治疗师、两性关系专家埃斯特·佩雷尔(Esther Perel)结合历史向我解释了这个问题:直到不久之前,“男人味”都被当成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言自明的气质,与女性气质截然相反。但与此同时,奇怪的是,它又需要日复一日地证明和再证明。
“我们把男人味当作—种责任,”她解释道,“永远是必须要有的。‘爷们儿一点。‘让我看看你是个真汉子。”在美国,这往往代表着男性会认为自己不得不效仿硬汉,像万宝路广告里的男人那样独来独往,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一这不仅意味着孤独和疏离,也意味着恐惧。
谈话结束时,我问她这个问题何时才能得到解决。佩雷尔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这不是—个你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个你要处理的两难境地。复杂的问题没有解决方案。要解决复杂的问题,就必须处理好内在的矛盾。”
不用说,现代“男人味”的两难境地就是史蒂夫和蒂姆工作的核心。男性从儿童时代起就被灌输了一些感觉上缺乏真实的刻板印象:男人不如女人多愁善感,或者男人的基因决定了他们的征服欲更强。与此同时,他们学到的所谓“男人味”的标准似乎已经不再适用于任何人——也不再适合当下的文化、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自身。
我采访中经常提出的一个问题也在科罗拉多的疗养营地中被频频提及:所谓的男人味,“像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用加密货币换取睾丸激素补充剂?更重要的是,在今天,一种健康、自信的男人味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蒂姆和史蒂夫更热衷于指出这种气质不该有的样子。小木屋里那些漫长的交流环节,他们讨论的重点就是围绕着美国“男人味”的—些刻板印象。比如“直男不懂浪漫或不渴望亲密关系”的观念,还有“男人对自身能力的认知往往来自于自身以外的认可”,或者干脆就是“老婆幸福,生活才幸福”这种几乎会在每一场婚礼祝词中出现的蠢话,仿佛女性就应该被哄着,男性就该比女性更优越,这等于是在暗示女性缺乏主观能动性。我们小组集体观看并分析了一些电影中的场景,找出了用虚张声势掩饰不安全感的一些重点场面;按照蒂姆的说法,《甜心先生》 (Jerry Maguire)里“是你让我变得完整”的那场戏就是有史以来最扯淡的胡说八道。
一个重要的话题是如何向美国直男生活的经典模式说“滚蛋”,史蒂夫和蒂姆认为,这种模式是大男子主义和超资本主义相结合而成的怪胎。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以“拥有、做出、成为”为核心的“男人味”,这种“男人味”给男性灌输的思想是,你要去获得—些能够构建美好生活的物质条件(伴侣、工作、名车),而這些物质条件能够让你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组建家庭、建立事业、树立成功形象),从而成为你们一直梦想成为的人类。但是,如果—个男人把顺序颠倒过来—一专注于“成为、做出、拥有”,先去努力成为他所欣赏的那种男人(善良、自信、自立),然后再去做这种男人可能会做的事情(吸引他人、找到目标、对自己的现状感到舒适)——也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呢?
史蒂夫和蒂姆勒、这个疗养营地的目的之一就是让参与者学到—种具有应用价值的情绪智慧:让男人掌握了解自己内心世界的各种方法,使他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别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通常情况下,如果你问一个男人他感受如何,”史蒂夫说,“他会告诉你他那天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告诉你在高速上有个白痴别了他的车。而我只能说:你没听懂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你的感受如何。”
这让我想到自己读到过记者利兹·普兰克(Liz Plank)在她所著的关于“有思想的男人味”的书《为了关爱男人》(Forthe Love of Men)中写到的内容。“期望男人在一段关系中具有情感智慧,”她写道,“就好比期望一个人知道该怎么游出反蝶式泳姿,同时还要求他们身上永远不沾水—样。”
如果说这座牧场有—个独门绝技,能够帮助男性认清自己的感受,找到内心的自信,那就是:马。在疗养营地活动期间,每个男人都会被分到一匹马——我们要与这些动物建立起真诚的关系,或者至少尝试去建立。对于史蒂夫和蒂姆来说,马匹辅助培训是他们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主要是因为马在读懂人心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他们解释说,动物有两种状态—一怕或不怕——当一个人靠近时,它们会立即感受到人类自身感觉的投射:自信或不自信、目的性或困惑感。
也许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和身体在想什么,但马知道,并且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第二天,我们早早来到马厩。牧场的协调员,一位名叫凯伦(Karen)的女士牵着一匹新马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围栏。“各位都听说过‘马语这个概念吧,”她对小组的成员们说,“我们不用学习跟马说‘马语,我们只需要听它们在说什么。”“马语”又称“自然马术”,1998年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根据驯马师巴克·布兰纳曼(Buck Brannaman)的著作改编并推出了一部同名电影《马语者》,让这个概念广为人知。其核心理念是在不使用马鞭或马刺等严厉手段的情况下,通过熟悉马的天性、了解马的感受,与马建立融洽的关系。但我们会尝试反向应用这种技巧:我们学会读懂马语的目的不是为了训练它们,而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在加入疗养营之前,史蒂夫和蒂姆让我们读了一本名为《马从不说谎>( Horses Never Lie)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一也是一位驯马师—一赞美了“消极领导力”的优势,这里的“消极”不是指不活跃,而是指不同于夸夸其谈(也就意味着不自信)那种表演型的领导力。这种领导力要求我们成为一个行动可靠的人,一个先观察倾听然后再采取行动的人,—个能够成熟地对事件做出反应,而不是表现得如同小男孩一样的男人。围栏里的这匹马只有4岁,自己还是个小马驹,它很困惑,也很胆怯。
它和凯伦之前根本不认识。但是,半个小时后,凯伦看起来几乎什么都没做,就能让小马驹对最细微的提示做出反应:她站在10英尺外的地方,偶尔弹一下牵马绳,小马就会开始尾随她左右,或在中途改变方向。
然后轮到我们了。我被分配到一匹名叫“幸运儿”的帕洛米诺骟马。我们把马牵到一个围栏里,开始逐步进行“平地训练”(groundwork) ——这个术语指的是在不上鞍的前提下与马的一切交流:抚摸它们的鬃毛,带它们绕过障碍,让它们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等等。尽管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幸运儿”似乎就是拒绝和我做朋友。“你试试抚摸它的脸。”牧马人说。我照做了,但“幸运儿”却躲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然而本却是天生好手。他和他的妻子(我姑且叫她斯蒂芬妮吧)之前经常和马打交道,他在围栏里表现得冷静潇洒。(史蒂夫和蒂姆此前要求我们记住彼此伴侣的名字。“男性妖魔化女性,”史蒂夫说,“我们愉悦时物化她们,痛苦时妖魔化她们。但一旦你给她们起了名字,每个人就都会心软,明白她不是问题所在。”)通过观察本的表现,我看懂了,无论什么时候,他对马“施压”时—一我们被告知,压力关乎一切;马匹会把人类最细微的动作都看成是压力,不管是好是坏—一都有—种似乎让马非常赞赏的淡定态度。但是“幸运儿”在我身边时却总是小心翼翼。
小木屋里,压力这个话题经常被提及,尤其是男性往往对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一无所知—一在地铁上四仰八叉、约会时不想问女方任何问题、在商务会议上对着同事高谈阔论。“你们有多少人曾经被女性请求‘请你别再大声喊的时候反应是,‘我没有大声喊啊?”史蒂夫问。我跟大家分享了我的故事。来科罗拉多的前几天,我和我妻子坐在客厅里大吵了—架,当时的我身体前倾,驼着背。后来不知为什么,我把身体向后靠,几乎是斜着躺在了沙发上,一切就在那时发生了转变,那次争吵变成了我们之间几周来最舒服的一次对话。“一个人身体前倾代表着什么?”蒂姆指出。我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代表他觉得自己有理。”
那天下午,我们牵着马出去,在原野上骑了—个小时。万物生长的夏天,草木葱茏。几个牧马人让我别太惯着“幸运儿”,它最近吃得太多了,他们让我注意—下,只要它一低头就勒紧缰绳。这个办法奏效了几次,但好景不长;“幸运儿”知道我们谁占上风。那天吃晚饭时,我告诉凯伦我觉得自己驯马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她大笑,然后问我骑过几次马。我说基本上没骑过,她就很疑惑—一看起来她已经问过100个男人同样的问题了——为什么我会期待自己能够—下就胜任从未尝试过的事情?
几个小时后,我们在野外点起篝火,倾吐了更多秘密。童年创伤,服兵役时留下的心理伤痕。本在这次疗养营里得到的—个更大的领悟是:他发现自己在卡车里哭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妻子斯蒂芬妮,而是因为父母的离异,那是他一直无法去面对的伤痛。当他在我们面前把这一点想清楚的时候,他的胸口和肩膀似乎都放松了许多,仿佛终于卸下了—个沉重的包袱。
当天另一场课程开场报到时,我说了一些类似感觉筋疲力尽的话,所有的情感挖掘都让我筋疲力尽。“你现在处在什么阶段?”史蒂夫问,他注意到了我緊锁的眉头。我不想说出来,但我很清楚:我退缩了,这是我从小就惯用的一种抵触状态,我看起来很认真,假装在听,同时又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史蒂夫说,让自己保持专注当下的困境会很艰难,但也很有必要。第二天骑马时,当我驾驭着马在极端陡峭的山路上上下下时,才明白此言不虚。“你需要格外关注眼下的事情,”史蒂夫说,“情况有可能险象环生。”
第二天一早,走在去谷仓的路上,我感到了一些变化。这些年来,我尝试过各种不同的止理治疗师,但—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也没那么有趣。我的工作是观察别人,提问题,试图了解别人的兴奋点;把这种注意力转向自己总是显得无聊,甚至尴尬。但是那天,走在小路上,与大自然和其他男性建立关联,我的情绪高涨起来,几乎溢出毛孔,突然间我对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更加好奇。
比如,我发现自己开女台担心“幸运儿”是否还记得我,如果是,他记忆中的我是否是不合格的。我有多少次对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马也有过同样的担心,为什么?太阳散发出明黄色的光芒。我决定像本那样表现,或者至少装成他的样子:在畜栏里保持冷静,故作潇洒。我找到“幸运儿”,抚摸了它的脸。过了一会儿,它转过头去,然后我想起前一天它也是这样,用牧马人所谓的“含羞扭头”表达了他的不情愿。
于是,我后退了一步,放下了手。过了—会儿,“幸运儿”向前走了一步,把头伸出围栏,转过身,露出了长长的脖子。我顺势抚摸着它的脖子—一它再—次看着我,但是这次它没有走开,而是靠得更近,我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脖子,我们就这样在那里待了—分钟。泪水在我眼中闪烁,感觉像是得到了—份礼物。
那天骑马的小路确实险象环生。对于“幸运儿”这样体格高大雄壮的动物来说,这些小路似乎太陡也太窄,但它的认路能力非常出色,我的表现也还可以,我相信它会好好看路,偶尔引导它,提醒它草地不是自助餐厅。—天结束时,我们再—次在围栏旁边交流,它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向它道别。当晚,小组成员们再次相聚在星空下,讲述了更多的故事,分享了更多的感悟,进行了更多的分析。例如,我们的社会经常说女人是多面的,而男人是简单的;所以也难l圣有研究发现,有太多美国男孩为了顺应这种世俗常规,在情感上自我封闭,把很多情绪埋藏在心里。然而,我身边的这些成年男性其实是感情非常细腻,并且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的。第二天早上,在小木屋里,我们围在一起说出了自己此刻的感受,以及产生这种感受的身体部位,我说,我浑身上下都感觉棒极了。“其他的疗养营地都会让参与者写出一份回家后应该怎么做的计划书,”史蒂夫仰靠在椅子上说,“我们不搞这些。我们更注重的是能量和氛围。”
最后一项练习有点像庭审,又有点像恋爱。此前我们每个人都被要求偷偷观察小组里的另一名成员。我们抓阄决定自己的观察对象,并且被告知要低调行事,随时记录,注意观察对象的行为举止。小组成员们拖着椅子来到户外,在山杨和黄杉林中坐下,轮流接受评价:一个人面对其他人坐着,而秘密观察他的人此时要表明身份,并解释他观察到的一切。我的观察对象是本。我们面对面坐着,我谈到了他的优雅和幽默,他坦诚又细腻的作风。最后,我们泪流满面地拥抱在—起,似乎都不想结束。轮到我时,情况也是—样。
在参加科罗拉多的疗养营地之前和之后,我找了一位很好的心理治疗师,并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不是为了我的婚姻,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也开始接触更多朋友,和他们—起散步、长谈、一起出去吃饭或者—起做饭。我很幸运地拥有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并被我视为密友的人在身边,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在尝试类似的新颖疗法。已经当了父亲的人们在监督下进行氯胺酮治疗以摆脱他们童年时父亲对他们造成的创伤。
有三个男人参加了植物药学工作坊——小群人聚集在一起,度过—个“旅行”之夜,每个人都会在一位清醒的指导人员的帮助下,服用一定剂量的迷幻剂,深入探究他们尚未解决的过去。
而自信牧场的独特之处或许在于,它所关注的是当下的时刻:在我们沿着险峻的小径奔跑时,我们要询问自己当下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付諸行动。这种认知引导我去尝试了某种我一直不敢尝试的事情:独自一人去夜总会跳舞。基本上,那就是一次清醒的狂欢。在小木屋里,我和大家分享了自己多么喜欢随着音乐跳舞,尤其是电子乐;我的舞步算不上优雅,但不知为什么,我跟着迷幻浩室乐四处旋转的时候就完全不会感到害羞。尽管如此,我20岁出头之后就再没抽出时间来跳舞,现在我每周都会出去跳一次。它让我有了—种独立自主的感觉,一种几乎沸腾的生命力——我从牧场疗养营地回家之后,我妻子也说她发现我有了一种低调的自信。
在牧场疗养营地认识两个月之后,我再次见到了本。我们小组的成员几乎每天都有联系,在WhatsApp上交流各自的近况。本说,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多次进行“情绪报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坦诚,也因此能够与斯蒂芬妮分享更多,同时也是在向她表明,他能够自己把问题控制好,不需要她的帮助。“回来之后的几天和几周里,我能感觉到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他告诉我,“我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好像在说,我的天啊,我再也不用照顾这家伙了。他在照顾自己。”
“生活本身并没有变得更轻松,”本说,“但处在生活中的我变得更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