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吴地大自在

2024-06-03 18:23
智族GQ 2024年5期
关键词:太湖苏州

平江图·自在城

历经无数兵燹的苏州,一直在不停地被—代代苏州人重建复苏。曾经守卫家园的将军与战士,曾经采菊东篱的文人雅客,曾经拜师传艺的工匠与伶人,曾经穿街走巷的贩夫走卒……所有人的人生际遇,都藏在古城历久弥新的细节中。

历史的种种不幸与幸运,让今人得以在—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拿着这张古老的拓片,在时间与空间交织成网的苏州城中,感受存在的价值。

清晨辰时

春末夏初,春花未谢,暑热未升,正是苏州—年中首个旅游旺季。平江路上游人摩肩接踵,毫无体验可言。然而同一地点,换个时间,时空就似转魔方。

站在朱马茭桥朝南望,晨光落在平江河水上,发着新芽的柳枝,随波光粼粼,耳际除却鸟鸣,无城市喧嚣。远处的众安桥、小新桥,—座座或平或拱,与沿岸白墙黛瓦的民居—起,延伸至视觉尽头。清晨平江街区内客船与游人尚未抵达,石板路上空空荡荡。这里地处《平江图》中的东墙下,原本是城边清净地,南宋之后才渐渐发展成旧巷纵横、桥水相依的区域。井字弄巷,每每沿河,大宅会馆鳞次栉比,钮家巷藏着状元潘世恩故居,潘儒巷有状元吴钟骏宅,白塔西路有吴廷琛状元故居,悬桥巷有状元洪钧故居……文人世家密度之高,不知就里,很容易错过。

苏州定慧寺巷中藏双塔

潘氏,曾是苏州最为显赫的家族,三代及第,钿家巷潘世恩故居一墙之隔,即其孙潘祖荫的宅院。五进大宅尘封多年,年初重新修复成酒店开放,取旧址匾额“松茂泉清”之意,称“松茂居”。潘家在京城为官多年,他们在苏州城里的故居,也有北京四合院的影子。中式建筑讲究对称,松茂居以中轴为厅,左右东西厢房环绕,每进皆有园,工匠以花石木池造景,四季颜色更替。宅院外墙临河,推门即平江路热闹街市,木门闭合,俨然一方山水间无俗韵的小天地。

春日多雨,躲进房内。燃一炷香,沏一杯苏州春日特有的碧螺春,听雨打檐角,枝叶簌簌,花瓣散落,看书也罢,发呆也罢,心中宁静自在的感觉,令人难忘。

正午午时

雨停出门,沿平江河漫步,走到尽头,干将路横在眼前。苏州城里的地名,大多有出处,这条就是以春秋时铸剑名匠“干将”命名的主干道,而为干将铸剑担任炉神的“莫邪”,就冠在与大路交错的小道上,大家每日走过,还会念着这对传说中的匠人夫妇。

顺势钻进石匠弄,巷子里盐水鹅、绿豆汤、糕团、烤鸭具备,都是专做街坊生意的小店子。几年前社区特意请了设计师改造后街菜场,双塔市集摇身一变,成了老城中最时髦的菜场。网红与老阿姨同场竞技,你拍你的照片,我买我的小菜。

菜场不大,但小食齐全,肉汤团、生煎馒头各有档口;小酒铺里手掌长的熟醉“太湖一号”(大头虾),虾肉冷鲜,酒汁香甜;咖啡档与奶茶档,都在自家饮品里放点桂花或酒酿,以示苏帮特色;游客们吃得兴高采烈,本地人则冷冷叫一碗荠菜大馄饨,慢慢吃。这样的市井烟火,才有今世的样子。

吃饱喝足,出门即见定慧寺巷。

老巷子依旧铺着石板路,游客不太多,昆剧团与文保所都藏身在此,可见能吟唱古曲或寻访旧物的人,大都喜静。步行几十米即见定慧寺门,北宋时期苏东坡曾与驻寺的定钦禅师交好,寺中“啸轩”禅房原是东坡入吴的固定落脚点。即使他被贬惠州时,两人的友谊也未中断,东坡手书《归去来辞》被摹刻在寺中石碑上,嵌于后院壁间。几个世纪过去,定慧寺里的苏祠早已消失了,只有雙塔碑廊里的—块《苏文忠公宋本真像碑>,作为先人遗存,兀自竖立。

相比游客如织的吴中第一高塔“北寺塔”,来拜访双塔的人很少,入园仅有零星几个下棋或健走的老人。建于北宋年间的孖生砖塔七层八角,双双矗立在一片空旷中,塔顶巨大的锥形刹轮以生铁铸造,单只重约5吨,全凭人力吊置于塔顶,千年前筑塔的盛况可以想见。

塔楼身后是一片残基,始建于唐宋的罗汉院曾在此挺立过近八百年。如今几个支撑正殿的覆盆式石柱,依旧留存,有花草自缝隙间钻出。石柱上有难得一见的北宋真迹“缠枝婴戏纹”,浮雕的牡丹、夏莲、秋葵盘柱而上,枝叶间藏着小童,或持、或倚、或扛,似与游人调笑,是苏州城中为数不多可近距离观察的隐匿珍宝。

糖水铺“紫笑香”,每年3到10月开在双塔对面,专卖苏式绿豆汤。苏州人的习惯很有趣,面馆生意再好也必须下午两点关门,想吃面只能趁早。做绿豆汤的也只在夏日开放,天气一冷小店就改成批发羊毛衫。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习惯,但依旧被本地人固执地留存下来。而紫笑这种紫色木兰花,恰好也在春末夏初盛放,店名起得正应景。苏州人的古法绿豆汤花样多,是用蒸透的绿豆与糯米,趁热拌了糖再晾凉,之后投入冰爽爽的薄荷水中。糯米晶莹,略带咬头,入水不散,用调羹挖着吃;绿豆微微脱壳,半沙半酥;再加青红丝、金丝蜜枣、葡萄干与冬瓜糖,一杯下去沁人心脾。

原潘氏祖宅改建为颐和松茂居

饮完绿豆汤,闲坐定慧寺,之后便一路清凉。

山人

苏州全境,六成为水。水网又交织着近四成平原,遍植稻麦蔬果,仅有5%的山丘,这就显得尤其珍贵。江浙山系之中,最有中国水墨意境的,当属花岗岩体山石。这类丘陵山顶尖峭,山坡缓直,基岩青绿带黄,裸露在外,又因石英砂松散,山间林木生长缓慢,远看疏密有致,兼有骨感。苏州这样的山,大多立在城西南,与太湖形成山丘岛屿群。其中名号响亮的天平、灵岩、天池诸山,实为—整体,进山不仅能一窥花岗岩地貌,更有星罗棋布的古人痕迹。

天平一带距离苏州城三十余里,虽然今日城市边缘无限扩大,但上溯千年,这里早已是统治阶层的风水地,林木秀润,奇石万状。在此建园林,日子堪称是进山做神仙了。明朝遗老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就有—段天平访友的记录。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届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种梅干树。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范长白一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之后,家族自带酷爱苏州的基因。他因为中了万历年间的进士,被派在福建布政司做参议,离家不远。退休之后,范公特意在天平山麓盖了度假村,颐享天年。在此做山人,桃园梅林具备,建筑靠山,山间有溪,亭台有池,隔壁邻居非富即贵,日日冠履精洁,小饮谈笑,距离苏州府也不过一日脚程,出世人世两方便,这样的生活谁不爱呢。

今日天平、灵岩周边已被商品住宅包围,城市嘈杂恐怕躲不开,姑苏台、吴王宫、灵岩山寺、韩世忠墓,名声在外,人满为患,想要感受入山修仙的快乐,还是要再往深处走走。天池山藏匿在天平与灵岩背后,在一众群山的中央,海拔不到两百米,左右拒城,少有游客造访。这座山有阴阳两面,西侧山腰有碧色水池,横浸山腹,称天池;东侧山道陡峭,长松夹径,称华山。登山爱好者多由东侧攀爬进山,手脚并用;随意漫步的人,可以选择西侧入山,台阶平缓,距离也短一些。进山一路上,耳边灌满了鸟鸣,坡面、谷间与山沟里,到处都是被风化侵蚀的大小花岗岩块,随手捡—块,在阳光照射下温润晶莹。沿途还会偶遇虎跑、盈盈、洗心等各处天然泉眼,累了倦了随时可在溪边歇脚。

野趣虽美,但爬苏州的山若只是为了松筋骨,看景色,实在不能与浙江比。杭州、天台,随便拉出一座,都胜过天池几倍。然而顺着前人足迹,仿古寻幽,意趣兴致立刻就多了些。山腰处天池的寂鉴寺,即一等幽静地。

石阶缓近,巨山幽谷之间,寂鉴寺山门渐次露出。明黄色山墙倒映在寺前的一池碧水中,偶有红色锦鲤轻轻点过水面,门头上有清人所题“宛如桃源”四个径尺大字,在崇山合抱、翠竹掩映之中静静迎客,遗世独立感骤然升起。这间寺庙是江苏境内仅有的元代石构建筑,细看尤其有趣。寺庙规模小巧,除了木门,全部由石雕仿木形。屋顶为石板铺盖,居然还摹出了纹路,砌成小小歇山顶,石面上又爬着青苔,莫名有种卡通童趣。室内一尊三米弥勒大佛由整块山岩刻凿,就连佛龛、案儿、钵盂也都是石刻而成,处处简洁粗犷,一展元人率直天性,可爱如斯。至于殿顶石刻藻井,装饰及构图似乎有藏传佛教的影子,可能与当年元帝崇藏相关。至殿后,钻出月门,有石磴道直达山巅莲花峰。道口蹲着两只元代风格的石狮,圆头圆脑,憨态可掬,跟老城区山塘后街的白公狸似乎有几分相似。

天池山不高,但存着一丝灵气,自东晋时期,就有高僧来此修行,历代高僧名士也常以此山就隐。同样为山人,前山为官宅,后山有石寺;前山享乐,后山清修,看似两种处世哲学,实际同天池山一般。山有阴阳,人有哀樂,心境一时喜一时静,总在起伏循环。烦闷积郁时,进山躲闲,心情舒朗了,再入世游戏人间。

归隐

苏州城区距离太湖不很远。在城中觉得烦闷了,可以随时出发。去往太湖一路爬坡过桥,河道越来越宽广,直到太湖大道的尽头,车头—转,太湖就在身边,开阔见天地。

不论什么季节,不论什么天气,太湖边的树总有不同颜色,春天樱花粉,夏日枝头翠,湖水黑白青绿,随着光线变幻。日光很强的时候,水面如白银闪耀;天空无云的时候,水面又静如梵境;唯独春末多雨时,薄云压境,水面升出雾气,与天接壤,上下共染。这时若打开车窗,清冽潮湿的空气涌入,脑中空无—物,就这样在笔直的跨湖公路上前行,直到抵达西山岛脚下。

今日苏州辖区的概念,包含了平江城、吴县以及古会稽郡的大部分区域。常人都觉苏州小家碧玉,实际这片土地宽广至极,而它最初的名字就是“吴”。吴人与吴文明的发源地并非长江,更不是平江,而是在太湖。北魏水文地理学家邴道元所著《水经注》中提到:“吴为泽国,其薮具区,其浸五湖。又曰震泽,曰笠泽,即今太湖也。”“震”也好,“太”也好,都有敬畏之意,因为这片水是吴人的根系。

太湖秀美,山丘和缓,来此徒步、骑行、野炊的人很多。然而踏出第一步前,也许你该多知道一些。吴地山地系浙西天目山余脉,山体自太湖从东北向西南伸展,太湖之美,正在于此。山水兼备,山映水而明,水环山而秀,湖面茫茫三万六干顷,七十二峰沉浸其中。西山岛居中,东北狭,西南宽,是太湖上最大的岛屿,七十二峰中有四十一在此。主峰唤作缥缈,海拔336.6米,巍峨耸立在岛中央,其支脉四向延伸,大昆山、凉帽顶、野猫洞、笠帽山、北门岭和小峰顶,高低起伏,坐向不一,任选一座攀登,随处皆景,兼有唐宋明清的御笔、石刻、题记。

正午登岛,在金庭镇吃碗苏式面,就可沿北侧的环岛山路自东向西行,左手为山,右手为湖。沿途山势有疏密,空旷处果林整齐,低矮的是杨梅与枇杷,银杏与板栗就高些,山腰处多花木,梅李桃竹彼此竞色,山顶挺立着松与柏。跟随天光一路向西,直到西山最西端。夕阳下有禹王庙,正殿外太平军练兵的古城遗址还在,忠王李秀成部下水兵曾驻于此处,凭栏远眺,可见渔歌唱晚。

有心访古,须往南。西南岙口新筑的观音道场,地势开阔,香火极旺,西山观音铜像兀自矗立,佛像背后即缥缈高峰。相比隐在临近罗汉坞里的小小罗汉寺,倒显得蜿蜒清秀,—开—合,也是古今差异。罗汉寺始建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937),山门简朴,有枇杷树伸出枝干,想必夏日飘果香。入内石阶爬青苔,前殿为明朝建筑,后殿为清朝建筑,供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及16尊罗汉石雕像,造型古朴,线条简练。坐在堂前歇脚,能见两株粗壮古香樟,枝丫彼此牵绕,这是吴人家树。有紫藤旋转攀附在香樟上,入夏花开。

走累寻饭辙。西山岛旅游早已发展,大道上尽是农家乐。可借太湖2020年末已开启十年禁捕,鱼虾饭食就免了。要吃就走远些,吴县的乡味也只有在吴中找。苏州老城外,几十年前已开辟园区与新区,都是工业极为发达的地区,耕地—早退出,塘与荡统统填平,想要找些吴地才有的香青菜、野莴笋,塘虾、池鱼、河蚌与螺蛳,恐怕只有吴中太湖边这一点点田地了。也只有在远离东西山游客区的小镇里,才能在其貌不扬的小店子中,吃到鲜活醉虾与糯口金花菜。

妹妹餐厅就是这样一间餐厅。说是妹妹,进门跑堂的都是阿姨,多年前她们都是妹妹。平房里几张木桌,隔着窗子能见到后厨择菜、剪螺尾的爷叔。先叫—碗醉虾,后厨现制,再叫半条猪油蒸白条,鱼腹上的肉肥腴细滑,另炒—碟红菱,外加一盆银鱼大馄饨,汤中还漂着几条嫩莼菜。看着还在酒汁中摆尾的白虾,舌根已生津。

吴地归隐如此自娱自乐,也难怪千年来人人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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