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飘平
周日,张佳佳买了一块新砚台。她的旧砚台是书法班里统一配的,又小又寒碜。她攒了很久零用钱,总算给自己买了一块新的,椭圆形的,上面还刻着一只小青蛙,精致又大方。
她兴致勃勃地铺开宣纸,打算好好用一用新砚台。才写到一半,就听见开门声,然后是妈妈的声音:“佳佳,来接一下东西!”
张佳佳顿时觉得扫兴,放下笔,只见妈妈大包小包的,却不见爸爸,“怎么回事,爸爸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别提了,刚出超市,就接到电话,说是学校工地有情况。”
“怎么了?不是有负责人在工地吗?”
“不知道,先别管那么多,把东西理一下,爸爸回来了就知道了。”
张佳佳所在的中学在徽州古城里,门前有一座乾隆时期的三元牌坊,上面刻着本地状元、会元、解元的名字,人人都说这是一块出人才的风水宝地,所以才把学校建在了这里。因为学风严谨,老师负责,这所中学一直名声在外,邻近的学子都慕名而来,可是烦恼也来了——学生多了,但是原来校园就那么点大,活动场地非常紧张。因为左右两边都是居民区,情况复杂,所以虽然“校园扩建”的话说了很多年,却实在找不到空间。去年,附近的一小片居民区终于拆迁了,学校得了一片空地,准备建一个大的活动场地。张佳佳的爸爸是校长,为这个事情自然很操心。
当天的晚饭推迟了,爸爸打电话说要晚一点才能回来,听起来工地上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等到差不多7点,爸爸终于回来了,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怎么了,工地上有人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爸爸挠挠头,说:“本来工地上挺顺利的,谁料到在一家人的草房子里发现了一个牌坊。”
“牌坊?”
“是的,我去看了,是叫……‘尚宾坊,很小,而且上面的一半都塌了,边上堆满了柴火,所以从前谁也没发现。现在就有点麻烦了,那块地本来是准备作为足球场地的。”
徽州牌坊多,忠、孝、节、义;大的,小的;四脚的,八脚的;木制的,石制的;有成規模连成片的,有零星散落在乡间的。本地人见了都不稀奇,随便看看就算了。那片居民区张佳佳是熟悉的,同桌唐珊珊家就在那边,她周末还常去唐珊珊家,怎么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也没有看见什么牌坊呢?如果是在不碍事的地方就算了,可是这个牌坊偏偏在学校扩建的工地上,这就有点头疼了。
妈妈问:“怎么办呢?拆掉?”
爸爸说:“不行,这是文物,而且我去看了这牌坊,是一个进士的牌坊。”
“移走?”
“这都要上报评估后才能定。”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吧,我们是学校,这牌坊又是进士的牌坊……”
妈妈听了若有所思,她是护士,不太懂这些,但是爸爸的决定她一般都支持。张佳佳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事好像她说不上话,但是又觉得这事好像和她有点关系,毕竟她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第二天到了学校,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这事,课间休息的时候,好几个男生在一起窃窃私语。唐珊珊凑过来:“听说了吧,那个牌坊的事?你爸爸怎么说的?”
张佳佳没说什么,事情没有定,她从不多嘴的。
“哎,说来也奇怪,我住那里那么久了,怎么一点不知道这牌坊的事?可能是我一直没留意吧,不过那家人家的柴堆也真是够高的……”唐珊珊喃喃自语,又瞟了瞟那几个正在议论的男生,“不过男生们可能要失望了,这足球场的事有点悬了。”
“张佳佳,牌坊的事你怎么看?” 前桌的李响问。李响是足球迷,对国内外的足球明星如数家珍,而且只要有空,足球比赛转播他是从来不落下的。对于这足球场,他可心心念念很久了。学校没有像样的足球场地,操场中间是沙质地,踢足球难免摔跤,沙质地上只要一摔跤就会破皮出血,不适合踢足球,男生们总嫌踢不畅快。因此班上很多男生盼着新足球场早点完工,可以痛痛快快地来一场足球赛。
张佳佳还没说话,唐珊珊就抢话了:“她肯定说要留下,咱们佳佳是小书法家呢,听说那牌坊上的字写得很好看。”唐珊珊最烦李响,他今天给别人取外号,明天上语文课故意背串古诗,而且一踢完球,全身臭烘烘的,坐在他后面很不开心。
“哼,又没问你,你又不喜欢书法,糖宝宝!”
唐珊珊家是做徽州传统米糖的,她刚好又姓唐,于是就有了这个外号,她很不喜欢。她气鼓鼓地想反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适合的词。
李响又说:“我们学校已经有三元坊了,还要这小小的进士牌坊吗?今天我上学经过工地,看到那小牌坊可破了,中间横梁都快断了……要我说,别说推了,我一脚射门,就能踢塌了它。”
唐珊珊嗤之以鼻,似笑非笑地说:“李响,知道林徽因不?”
李响抿抿嘴,不接话了。
午饭后,张佳佳拉着唐珊珊去看大家都在讨论的尚宾坊。还没到工地,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片砖块中间孤零零的尚宾坊。上半部分倒在了地上,横梁已经有了裂缝,也不知道是谁好心地拿了一根木棍在下面撑着。正午的艳阳下,尚宾坊就像一个拄着拐杖的伤病员,悲壮地矗立在战场上,相比起百米开外修葺过的高大的三元坊,尚宾坊真的是又小又破,非常寒碜。工地被围起来了,想仔细看看也不行,不过张佳佳和唐珊珊还是找了一个最靠近的地方,踮起脚尖,眯起眼睛,看到牌坊上除了“尚宾”两个大字,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她们只看清了“进士江衷”几个字,其他的就看不清了。
接下来的几天,班上的同学都在讨论尚宾坊。有同学上网搜索关于这个牌坊的历史,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找到只言片语,而且还不知道是否可靠。张佳佳回到家,在餐桌上,也不断听到尚宾坊的消息:尚宾坊虽小,却几乎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牌坊;文物发现了要上报文物局,文物局要来勘察评估,贸然拆除肯定不可以;如果移走,会有人说这牌坊就失去了原来的价值,如果留下,这牌坊是完好了,但是这块地计划是要建足球场的,有个牌坊在中间是怎么都不可能了,而且这块地的规划已经报上去了,如果改变这块地的用途,就要重新规划设计,重新报规划局……前前后后的手续非常烦琐。
又是周末了。这天晚上,张佳佳摆开了笔墨纸砚,想按照计划练字,却又觉得心里静不下来。她又想起了尚宾坊。
张佳佳从小爱书法,爸爸经常带着她去看徽州各地留下的牌坊碑铭,观察上面的字。高阳里坊、慈孝里坊、三元坊……这些老牌坊上的字她都写过无数遍了,现在又出了一个尚宾坊。她练书法很多年了,是能看出那两个字的风格的——它不像许国石坊上的字透着威严,也不像贞节牌坊上的字那么秀气,尚宾坊上的字就像古代的书生一样,是透着书卷气的。大家都说这小牌坊很寒碜,张佳佳却觉得它让人怜惜。
她家住在学校的大操场边上,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学校的工地。她突然很想多看看尚宾坊,担心以后会看不见它。
张佳佳靠在阳台上,远远地,她看见了尚宾坊,小小的,似乎摇摇欲坠。清冷的月光,凌乱的工地,这小牌坊就像江水中的一片枯叶一样,命途不定。男生们期待有个足球场,整个工程也有时间和花费的考虑,但是就因为这样,就要把尚宾坊推倒吗?晚饭的时候,听爸爸说起来,似乎很多人都说,移走之后换个地方恢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样就万事大吉吗?
她还记得小时候,离家不远的路边有一个牌坊,灰青色的石柱,苍劲有力的题字,活灵活现的石狮子,每天大家都在下面来来回回,那边有个烧饼屋,金灿灿的梅干菜烧饼香喷喷的,很诱人,每天早上还有一位老奶奶在那里卖新鲜的豆腐……可是有一天,她觉得那条路好像变宽了,烧饼屋不见了,老奶奶的豆腐摊也换了地方,那个牌坊也不知道怎么就消失了。多年后再见到那个牌坊,是在一个新建的公园里,张佳佳当时还觉得惊喜,但是仔细看看又觉得不是滋味——乍一看,牌坊还是那个牌坊,石狮子、花纹、刻字都没变,但位于五颜六色的花圃中间,那个古朴牌坊看起来格格不入,就像刘姥姥头上插满了花,说不出的别扭。难道尚宾坊也要变成这样吗?
一连好几个星期,爸爸每天进进出出的,回家的时间都不定。有时候妈妈在饭桌上问起尚宾坊的事情,爸爸的回答也模棱两可,毕竟这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班上同学的消息也是一天一个变化,今天有人说要移走,明天有人说要留下,足球场要泡汤了……小小的尚宾坊,多少人在关注啊。
这天,爸爸回来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张佳佳知道多半是为尚宾坊的事情。她很懂事地不多说话,只端来一杯水,等爸爸开口。
“尚宾坊—不拆,也不移走,留在原地。”
“真的吗?”张佳佳有点高兴又有点遗憾地说,“可是班上同学都期待那块地变足球场呢。”
“这个啊,我知道,”爸爸得意地说,“我们最近一直在讨论,决定在原来的大操场中间铺上人工草坪,这样就可以踢球了。这块地就一半做篮球场,四周加围栏,一半做停车棚。你覺得怎么样?”
“太好了!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不过这样要多花不少钱吧?还有,要改规划什么的,大家能同意吗?”
“我最近不是一直在忙这个吗?是不容易啊,到处争取,嘴皮子都磨破了,虽然不是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
张佳佳和妈妈都很高兴,都希望这项工程能顺利完工。其实,她们也不踢足球,按理说这事和她们没多大关系。但是妈妈还是特地多烧了两个好菜,爸爸也开开心心地喝了一瓶啤酒。
文物专家来了,摊开图纸,拿着尺子上上下下地量;施工架搭起来了,工人们爬上爬下……张佳佳和同学上学路过尚宾坊的时候,经常停下来,看看这牌坊到底会怎么处理。初中生们虽然看不懂那些程序,却也会装模作样地讨论一番。
终于,尚宾坊修好了,焕然一新。大家惊奇地发现,横梁上的裂痕不见了,再也不用木棍支着了;因为风化而模糊的字迹也清楚了,“京闱乡贡进士江衷之门”这几个字文气又舒展;大家还发现,牌坊上刻的鲤鱼、仙鹤是那么活灵活现。尚宾坊的四周种上了草,铺上了暗青色石板,古朴、大方又自然,像是原本就这样似的。不远处的篮球场装了铁丝围栏,另一边崭新的停车棚里,自行车整整齐齐地放着。唐珊珊拉着张佳佳去看,说:“呀,修得真好啊,这些人真有本事,怎么做到的?”李响和那几个足球迷也嘿嘿地笑了,再也不说“一脚就能踢塌了它”之类的话了。
尚宾坊就这样留了下来,在三元坊边上,它像个听话的小弟弟,安安静静的。晨曦里学生赶去教室的时候,吃完饭大家散步的时候,上体育课前男生们夹着足球、闹哄哄地冲向操场的时候,都会路过它。老人带着小孩经过的时候,会指着牌坊上的字解释给孩子听,骑车的人路过尚宾坊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慢下来……大家觉得尚宾坊在这里一点都不突兀,就算篮球场里有篮球赛,也互不打扰。
只不过,有一点让初中部的学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现在学校有两个牌坊了,早操的时候为了减少拥挤,学校规定初中部的学生往尚宾坊走,高中部的学生往三元坊走,因此日子久了,“尚宾坊”就成了初中部学生的代名词。不过大家心里也明白,再过两年,自己也会往三元坊走的。
张佳佳也是这样想的。但那时候,再见到尚宾坊,她会怎么想呢?可能会想,尚宾坊啊,那时候我还在初中呢……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