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那年,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读完了博士,又从国外镀了金,她却没有很好的前程,在公司里遭受到排挤。于是她整夜失眠,或者,干脆想自杀,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一直是她心里的念头。
她知道,许多大师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海明威、川端康成,他们都自杀了,前些天,她还听说了一个中央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也是这种病,看了好几年了。
其实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折磨和挣扎,如果不是念着母亲,她真的就去了。母亲抚养她实在是不容易——父亲有了外遇,母亲那时又没有工作,一个人糊火柴盒供她上学,她读到博士,是母亲一分钱一分钱供出来的,她想给母亲一个最好的回报,但是却越来越抑郁,她给了母亲经济上的回报,精神上却还依赖着母亲。
母亲文化不高,喜欢听单田芳的评书,那却是她不喜欢的,她不喜欢单田芳,挺粗的嗓子说:话说什么什么……她觉得那是下里巴人爱听的东西,她宁愿一个人选择沉默地呆着。
有一天黄昏,她还是一个人发呆,看着外面的天空,暮色沉沉,天好像要下雨了吧。她就突然又听到了单田芳的评书,在这寂静的黄昏里,那评书更显得沙哑吵闹,她歇斯底里地嚷了一句,你能不能不听这种东西?
声音马上就没有了,以后几天的黄昏也是沉静的,死了一样的沉静。她反而又觉得太安静了。
反正是烦闷,永远的烦闷,好像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无聊与寂寞,她想,真的太没有意思了。
第七天的黄昏,她听到外面有人唱京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婉转婀娜的调子,倒是那戏词更吸引了她: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又谁知祸福事倾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呆住,这么有禅意的戏词,真是美丽得不像样子,她随便对母亲说了一句,这京剧唱得可真好。
第二天,那個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她伸出头去,看到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微胖,在那里认真的唱着,而且还穿着戏衣,甩着水袖,还是那段,她站在楼上,看呆了。
母亲过来说,是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传统的程派戏,程派,是知识分子的流派,周总理也喜欢呢。
她惊讶地回过头去,因为没想到母亲知道这么多。程派的调子,倒蛮符合她的心境。她说,不知她还会唱什么呢?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因为听了的缘故?还是因为想着第二天黄昏再听这个女人唱程派?
后来的每一天,她几乎都能听到这个女人在楼下唱戏,总是程派,幽咽婉转调子婀娜,非常让人喜欢。
喜欢,是那种禅意的喜欢,她觉得,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放下了,用心似菩提形容是不过分的。
她活得多好啊。她对母亲说。
母亲说,你以为她很快乐吧,其实,她下了岗,丈夫前年出车祸死了,儿子还有痴呆症,你看,人家都活得这么快乐。
母亲没有指责她的意思,但她觉得真是让母亲跟着自己受了很多苦。不仅仅是心里放下了,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她居然也喜欢了京剧和程派,她出去买了好多光盘,都是京剧的——程砚秋、张火丁、李世济……
家里,终于又出了动静,而且有一天她说,妈,您接着听单田芳吧,我觉得他说得蛮好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来的了。
她休息了半年之后换了公司,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她想,她得感谢楼下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让她重新脱胎换骨的。
那时,她谈了新恋爱,有了新职位,开着自己的本田车,车里放着京剧,她看花倾城,看叶叶美,觉得所有的日子都甜美芬芳,她还准备做五月的新娘,她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女人不是常常来楼下唱戏了,有一天她休息,女人又不来了。
她出去买了一大束香水百合,然后来到楼下找那个女人。大姐,她说,谢谢您的京剧。她告诉了半年来她的经历,然后说,是您那段《锁麟囊》救了我。
她笑着,别谢我,谢您的母亲吧。
母亲?她疑惑地说,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女人回答她,半年前,我儿子又犯了病,我心情烦闷,于是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唱京剧,那几乎是我所有的寄托了。我本来只是偶尔来,但第二天,你的母亲找到了我家里,她请我再去唱。
她说,我女儿得了抑郁症,她喜欢听您唱的京剧,您能再来唱吗?如果你再来唱,我可以付你钱的。
她的母亲,还问了她唱的京剧叫什么,并且问了程派是怎么回事,最后,她被感动了。她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再去唱……
听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
而女人说,其实我也应该谢谢你的母亲,正是因为唱了这半年的京剧,把我的心又唱活了,本来,我的心里早就一片灰暗了,甚至,我都想带着傻儿子自杀,但最后我想,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世界上,还是有爱的,至少,我为儿子活着,他离开我活不了,而你也应该活得更出色,因为,你有一个那么爱你的母亲。
母亲的《锁麟囊》,那是她的最爱,她已经不仅仅是爱京剧,她爱的,还有京剧里面那份深情,那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的爱和呵护。
选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