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组诗

月亮升起来了

天渐渐褪色，在一张旧照片里

你走在我前面，我努力辨别你的足音

后来你放慢了脚步，并转过身来

我们呵护着一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话题

像呵护容易熄灭的火苗

我们谈着虫鸣，谈着篝火

谈着故乡水果的甜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们想谈的

但我们的交谈使月亮升了起来

跟雷平阳喝昔归茶

乘客被吸入机舱

飞机被吸入蓝天

天空被吸入冒傻气的爱情

爱情被吸入瘋疯癫癫的诗篇

黄昏色的茶水里

我被吸入一种亲切的苦涩

窗外的山水不胖不瘦正合我意

天亮后我就去向它求婚

解冻

白雪覆盖着现实主义

钉子冷得逃出木头

没有什么能带来抚慰

故乡显然回不去了

我们已用沉默给自己垒好了空坟

要是再不开口说点什么

双唇就会被冻得粘在一起

那几个女孩突然唱了起来

天空赶紧往远处舒展

雪人微微颤栗，开始发热

开始流泪。法老一脸愕然

原来悲伤、疼痛、羞愧和悔恨

都是可以唱的，但要轻轻地唱

唱给一直想哭的你自己

你唱出的每一个乐句

都会流淌成初春的一条小溪

年终总结

在即将过去的2023年，本人

读了一些书

写了一些字

上了一些课

说了一些话

开了一些会

鼓了一些掌

……

这一年最重大的事情是

蹲在一只黄猫面前

跟她玩了二十分钟

她舔了我的手

送别邹长铭先生

2023年9月9日

流经巧家县的金沙江畔

一株柏树倒向水面。这一次

长铭先生亲自走进水里的风景

体内的木纹仍在固执地扭着

（许多年来，在滇东北

斧头和锯子一直在暗中调查

哪一株树还保持着挺拔的身姿）

金沙江累了，在白鹤滩辽阔地漫开

此际霞光万道，大树的枝叶间

一条黑鱼游到了天上

影响

树影一落进溪水就被泡软了

水慌慌张张地跑

影哗啦哗啦地响

归来

读雷平阳的诗，我看到我自己

正沿着诗行黝黑的小径

从汉字的枪林弹雨中，急喘着

穿过冷暖的大雪

穿过多声部的群山

穿过弓箭、奔马和落日

穿过刀子风、荒草和梦中的水声

穿过酒的香气和结结巴巴的寨子

穿过自行消失的爱情

穿过绵绵不绝的悔恨

穿过乡愁汇聚成的经卷

穿过年纪和绰号

穿过城门上的告示

穿过偷窥、耳语、慌张和猜测

穿过花里胡哨的前程

穿过档案里的罪证

穿过排队、摄像头和血红的公章

穿过走马灯的朝代

穿过穿过的过程

朝今生今世枯瘦的

正在写下这行诗的我

匆匆赶来

我读

躺在大山包的草地上看书

太阳暴晒着我的肤浅

一只蚂蚁又黑又瘦地爬上书页

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左右为难

误入故事的蚂蚁，陷入文字的汪洋

每个段落的入口都有人声色俱厉：

“哪个村的？要去哪里？

去干什么？”

于是太阳就落山了

唉，蚂蚁的腰身依旧那么完美

可是我刚才读到哪里了？我默默下山

左边这个句子通往娜塔莎的小屋

右边那个句子直达西伯利亚

崖画

绝壁被血和矿石涂成神话

有些死亡很鲜艳，有些不幸很斑驳

雨多次舔过它们，使祖先的经历

时而干燥，时而泪水涟涟

总会有颗哈哈大笑的太阳

像毛栗子浑身长满尖刺

月亮显然只能当配角，客气地呆在天边

它那镰刀的形状，等着收割干脆的十月

时间痒酥酥的开始处

世界的肚脐覆满苔藓，结着些红色的果子

几根藤条垂进现代

一截青翠如童声，一截已经枯干

黎明很鲜嫩，汁液在嘴里乱窜，甜丝丝的

夜晚已经熟透，香味厚重，滋滋流出油来

白天和黑夜常常交织在一起

太阳和月亮总是同时挂上天空

篝火高大，黑石头在燃烧，远古噼啪作响

热量让对面的山崖汗流满面

哪里有篝火，哪里就被民歌灌溉

就漫山遍野开着野花，香气浸入梦境

整整一个种族跷着一只脚蹦蹦跳跳

是唱哆咪咪好呢，还是唱啦多唻更好

拍拍手，亡灵闻歌起舞

跺跺脚，爱情无遮无掩，心跳盖过雷声

女人的乳房比脑袋还大，胀鼓鼓的腰臀

装满老虎或老鹰的亲戚，高山或大河的子孙

男人都状似青蛙，手持弓箭

跟山神同样大小

然而过度的欢乐会招来石头的嫉妒

谁吃了幸福的人，幸福就在谁的肚子里

黑熊和野牛常常会围捕猎人

从后面，从侧面，从向爱情敞开的方位

猛扑过来，死死咬住你的心最软的地方

这是白昼里的黑夜，是躺在身体内的死

山屏住呼吸，鹰飞入一道裂痕

天空永远只有一个，大地被切割成很多块

同时被日月照着，色彩深浅不一

地没有天大，山没有兽大，生没有死大

寨子开始模糊，河流依然清楚

河边那条暗红色的长线

是驾箭而来的战争

厮杀寂然无声，像在梦里

敌人全都是鬼，长舌拖在胸前

多少泪水咽进肚里，多少溪流沉入地下

只有一条血河最终冲出峡谷

血积成的湖泊改写了地理：在炎热的地域

年轻人脚踏积雪，头发被冻成冰帽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云南

有人将悲伤绣上衣裙，有人将爱文进皮肤

有人将祖先刻在脸上，有人将逝者葬入心底

他们混迹在我们中间，是到处移动的崖画

是我们不死的祖先

杨昭 1965年3月生于云南昭通，昭通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出版《诗人的魂路图》《温暖的钟声》。曾获得高黎贡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