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诗歌对叙事传统的归化与创通

摘" 要：陈衍、袁昶、钱仲联等开启了从叙事角度概述近代诗史的尝试，有待于在该领域的进一步展开。近代新旧诗坛在现代性思想的积淀、现代性人格的熔铸、现代艺术技巧的发育等方面具有很多共通性，展示出新旧中西文学传统发展的内在合力。而这些特质用来概括近代诗歌的叙事传统和抒情传统都同样贴切。故在“中国诗歌叙事传统”这一大框架下对“近代诗歌叙事”的核心议题做出进一步的思考和总结，其落脚点则在于叙事伦理、叙事主体和叙事艺术诸方面。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重新认识和评价中国诗歌传统的意义。

关键词：中国诗歌叙事传统；近代诗歌叙事；归化；创通

作者简介：杨绪容，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元明清与近代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项目编号：15ZDB067）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3-0151-12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3.014

与前代相比，清代诗歌总体上具有更强的叙事性。钱仲联先生在《清诗纪事·前言》中概括“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

" 从钱谦益、吴伟业、顾炎武、钱秉镫等人以易代之际政治历史作为主题的叙事诗歌，到施闰章、赵执信、胡天游、蒋士铨等人以抨击弊政、留心民瘼为主题的作品，到朱琦、鲁一同、姚燮等人以鸦片战争为主题的作品，乃至黄遵宪、丘逢甲、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以清末朝政和国际时事为主题的作品，以诗歌叙说时政、反映现实成为有清诗坛总的风气。十朝大事往往在诗中得到表现，长篇大作动辄百韵以上。作品之多，题材之广，篇制之巨，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可以说，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谓“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关键所在。①" ①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钱先生从叙事角度来概括近代诗史，开启了一个新视野。中国诗歌是大传统，中国诗歌抒情、叙事是小传统，两者是相互贯通的；而近代诗歌叙事传统又从属于清代乃至中国诗歌叙事传统。近年来，清代诗歌叙事研究趋热，研究大家名作以及宏观叙事之论著多了起来②" ②参见李亚峰：《近代叙事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董乃斌：《〈艺概·诗概〉的诗歌叙事理论》，《文学遗产》2012年第4期，第122-129页；等等。，细部研究也得到加强，如指出赈灾诗《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上千首的劝赈诗是清诗叙事性特征的凸显”，《绘水集》“整体上以叙述为主，亦以叙事偏胜”；“社会的重大事件及历史演变，在各种文体中都有反映，楹联也不例外”。①" ①参见陈家愉：《“诗可以群”：清代诗人的灾难应答——以大型灾难诗歌总集〈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为例》，《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第161-171页；黄建林：《癸未大水纪事本末与文学书写——以〈绘水集〉为中心》，《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151-161页；罗时进、杨文钰：《清代江南联语的文化场景创设与日常生活功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139-151页；等等。近代叙事诗不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较清前中期有重要提升，占据诗坛主流的地位；抒情诗的叙事性也进一步强化。本文拟通过新旧诗歌在主要诗派及其代表作家、中心事件叙事上的成就和特点，梳理近代歌对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归化与创通。这也可以视为对钱仲联先生以叙事统率近代诗史的进一步展开。

1960年代，留美学者陈世骧先生从中西文学比较的角度提出了“中国的抒情传统”这个命题，倡议“把抒情体当作中国或其他远东文学的道统精髓”②" ②陈世骧：《中国的抒情传统》，《陈世骧文存》，（台湾）志文出版社1972年版，第34页。，得到海内外一批学者的积极响应。受此感发，董乃斌先生提出“中国文学史的叙事传统是一种客观存在”③" ③董乃斌：《论中国文学史抒情和叙事两大传统》，《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第169页。，随后在一系列著作中作了详细而系统的阐发④" ④参见董乃斌：《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中华书局2012年版；《中国文学叙事传统论稿》，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诗心缘事：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引论》，上海远东出版社2022年版。。本文接续研究中国叙事传统，秉承的基本理念是：立足于叙事传统与抒情传统同源共生，把含事咏事述事演事统一纳入近代诗歌叙事传统考虑的对象；重视诗史叙事，并将之融入近代诗歌叙事的具体创作与批评研究之中；对叙事理念的研究也统一在近代诗歌理论的总体框架下进行。

一、“新体诗”叙事观念的创变

钱仲联先生所概言的近代诗叙事性涵盖了新体诗和旧体诗。和以往诗坛有所不同，近代诗坛产生了“新诗”，这无论对于中国诗歌传统还是中国诗歌叙事传统都是突破性的飞跃。“新体诗”与“旧体诗”传统既大体统一又相对独立，新旧体诗歌叙事传统的分合亦成本文的一大重点。为了描述近代诗坛叙事传统的方便，本文首先探讨“新体诗”。甲午战争之后，梁启超、谭嗣同、夏曾佑、黄遵宪等人开始尝试创作“新派诗”，在叙事上呈现一派新气象。

黄遵宪是“新派诗”中成就最高的诗人，也适足为“新派诗”叙事艺术之表率。黄氏直接标举自己的作品为“新派诗”⑤" ⑤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61-762页。，学术界也把他的《人境庐诗草》视为“新派诗”中的代表作。其中描述了迥异于本土的新事物，呈现了一个异样的海外世界。如其卷三收录了黄遵宪从光绪三年到光绪七年（1877—1881）出使日本时期的诗作，叙所见所闻，使用了“欧罗巴”“总统”“维新”等新名词；卷四收录了黄遵宪从光绪八年到十一年（1882—1885）出使美国时期的诗作，其中《纪事》一首描述美国共和党与民主党竞选事宜，用了“华盛顿”“美利坚”“独立”“平等”“自由”等新名词。《人境庐诗草》卷六叙写他跟随薛福成出使欧洲之见闻，其中《今别离》一诗写到“轮船”“火车”“电报”“照相”等新科技产物以及东西半球的地理时差，被梁启超视为“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典范，陈三立誉为“千年绝作”。显然，黄遵宪这些“新派诗”非如一般新体诗人只是“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⑥" ⑥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22、49页。，而是具有现代西学新思想、新境界、新事物的基础的。因之，“新派诗”在叙事的内涵、语言和方式上都有自己的特色。

“新诗”十分重视建设与之相应的新叙事伦理。⑦" ⑦对叙事伦理，如今学界尚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但都承认叙事伦理是社会伦理的反映，大体包括了叙事中体现的人生观、价值观、文化比较观及与此相适的叙事艺术观。董乃斌先生还将叙事伦理与文学传统中的“道”相对应，颇为切要。参见董乃斌：《诗心缘事：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引论》，上海远东出版社2022年版，第170-173、412-441页。维新变法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海外，依赖《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发动了“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正式举起了“新文学”的大旗。梁启超还对新诗理论做出总结和概括。他把“新诗”建立在“新学”的基础上，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旧学”。梁启超在《三十自述》讲到自己18岁（1890）时始师事康有为，“自是决然舍去旧学”①" ①梁启超：《三十自述》，《少年中国说》，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125页。。所谓“旧学”，主要是占据乾嘉学术史主流地位的“汉学”。梁氏在《亡友夏穗卿先生》中提出“我们要把当时垄断学界的汉学打倒”②" ②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梁启超著，付祥喜、陈淑婷编：《梁启超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页。，大力抨击与康有为《大同书》《公理通》相对立的“训诂词章学”，在诗坛主要针对倡导“学人之诗的同光体”。梁启超提倡的“新诗”创作，要求“非经典语不用”，而“所谓经典者，普指佛、孔、耶三教之经，故《新约》字面络绎笔端焉”。③" ③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9页。梁氏倡导把“经典语”的范围向“佛、孔、耶”扩充，自然也带来叙事内容及观念的变迁。其时被放归故里的黄遵宪，迅即致函梁启超，积极呼应“诗界革命”：

" 报中有韵之文，自不可少。然吾以为不必仿白香山之《新乐府》、尤西堂之《明史乐府》。当斟酌于弹词粤讴之间，句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长短句，或壮如《陇上陈安》，或丽如《河中莫愁》，或浓至如《焦仲卿妻》，或古如《成相篇》，或俳如俳伎词。易乐府之名而曰杂歌谣，弃史籍而采近事。④" ④黄遵宪：《致梁启超书》第四通，黄遵宪著，吴振清、徐勇、王家祥编校整理：《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4页。

黄遵宪将“诗界革命”的实质归着于“近事”和长短不等的俗语。他首肯诗歌是有韵之文，内容要叙写时事，而形式则可不拘，可参照古代歌谣、乐府、俳句以及近代弹词、粤讴。而这些韵文都是俗体诗词，特别是在语言上较为通俗。黄遵宪对“五四”前后开始流行的白话诗具有一定的先知先觉。以黄遵宪为代表的新派诗人，积极探索通过欧美日本叙事来传递新学知识，传播现代科学及其价值观念，启动多元文化对话，以引起本土读者的共鸣、思考和变革。其具体表现是：在诗歌叙事理论与实践中强化新学、新事物、新人格、新时事的成分，试图影响读者的思想行为。

以梁启超、黄遵宪为首开创的“新派诗”叙事伦理的建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力主“尊情”、张扬“怪魁”的龚自珍，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而论诗“主逆”的魏源，已在今文经学和西学内涵、时事关怀、主体意志、现代人格等方面奠定了“新诗”之基础内核。从明清以来流行的民间俗体诗，以及从袁枚、龚自珍始兴到梁启超、黄遵宪成熟的白话文言诗，则构成了一条贯通近代新派诗语体新变的命脉。⑤" ⑤李翰：《新文学的先声：中晚清诗“白话文言”与叙事传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138-147页。以黄遵宪为代表的新派诗人，一面从好奇而艳羡的视角描绘西方文明，一面对传统诗歌的现实精神和艺术技巧加以调和利用，从而促成了“新派诗”的成熟和“新诗”叙事传统的初步形成。

二、宋诗派的诗歌叙事理念与实践

因为有了“新体诗”之名，与之相对应的传统诗歌就统统成了“旧体诗”。晚清“旧体诗”虽为“新体诗”所定义，却并没有失去诗坛主导的地位，而主张“学人之诗”的宋诗派则是晚清“旧体诗”的主流。

宋诗的叙事性一向深受重视。翁方纲曰：

"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祐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上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考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焉。⑥" ⑥翁方纲撰，陈迩冬校点：《石洲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123页。该条引文同时参考了郭绍虞先生之辨析与标点。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653页。

翁氏概括宋学的特点是“研理日精”“观书日富”“论事日密”，所列举南宋诗中“以资考据”之“遗事”“旧闻”“言行”皆无非叙事。今人周剑之也看到“宋诗叙事性增强”的事实，认为“相比于唐诗，叙事性在宋诗中日益突出”。⑦" ⑦周剑之：《从“意象”到“事象”：叙事视野中的唐宋诗转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48-55页。

相对于前人，晚清宋诗派诗学的叙事理论观念又有重要的变化和发展。同光体诗人袁昶论唐诗宋诗在叙事方法上的差异说：

" 唐人以诗为学，宋人以学为诗，根柢华实不同，音节和严亦异。唐诗近风，风多短言，里巷谣谚男女赠答之所为也。宋诗近雅，雅多长言，士大夫伤时述事，短言不足，故长言之，非老于国故事变者不能。①" ①袁昶：《渐西村人未刊稿》，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页。

袁昶说明宋诗多出于“士大夫”用“长言”而“伤时述事”，宋代诗人皆为“老于国故事变者”，这就把叙事性视为宋诗的主要特点。这话可谓是体现了同光体乃至清代宋诗学的本质。从学理而言，对宋诗的追捧便蕴含了对“叙事”的重视。②" ②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宋元明诗概说》中谈及“宋诗的性质”时特列“宋诗的叙述性”一节，指出：“宋诗中有叙述性很强的诗，这是以知性自矜的诗。在过去的文学中用散文叙述的内容、题材，在宋人往往用诗来吟咏。这就是过去中国批评家所说的‘以文为诗’。”又说：“或者题材并非是新的，但改吟咏态度为叙述性的，不只是概括地描绘对象的顶点状态。”参见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李庆、骆玉明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11页。晚清宋诗派提倡“学人之诗”，主要是把“学问”融入诗歌创作与批评之中，由此带动了诗歌叙事内容与风格的变化，且在诗歌叙事理念、叙事焦点、叙事风格、叙事主体等方面融汇了自己的特点。

（一）道咸宋诗派诗学及其叙事理念

为晚清诗坛开拓宋诗方向的人是程恩泽。他指出嘉道诗坛“文章至今日，积弱不可强。禀赋益以薄，风骨何其尪。必有扛鼎力，美丑斯可商”③" ③程恩泽：《赠王大令香杜兼呈邓湘皋学博》，《程侍郎遗集》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7页。，转而提倡“风骨”，与流行的“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立异。程恩泽赞赏后被梁启超誉为“湘学复兴导师”④" ④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页。的邓显鹤“诗文道之余，实具龙象力”⑤" ⑤程恩泽：《订交诗赠邓湘皋同年学博》，《程侍郎遗集》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页。，明确表达了以诗文补充“道”的宗旨。他在为邓显鹤《南村草堂诗钞》所写序言中倡言为诗“必其道与性情确然有以自立”⑥" ⑥程恩泽：《南村草堂诗钞序》，邓显鹤撰，弘征校点：《南村草堂诗钞》，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页。；又说“首性情次学问”，直接把对“道”的表述换成“学问”二字，并强调“性情又自学问中出”，可见其心目中的为诗之“道”与“学问”关联度之高。程恩泽提出，“礼乐制度”的学问需要融会“幽奥诘屈”文字的“训诂通转”，“史臣曲笔”的学问则依赖于金石“单文只词”之“证据确然”。⑦" ⑦程恩泽：《金石题咏汇编序》，《程侍郎遗集·卷七》，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3页。总之，他所谓“学问”的核心是建立在汉学基础上的文字学，具体表现在诗歌中，就是在内容上掺入礼乐制度与历史考据，在语言上喜用生僻的古文字。这就揭示，以“学问”入诗引发了诗歌在内容、方法和风格上的新变，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性质。

郑珍被公认为道咸宋诗派中创作成就最高的诗人，其叙事艺术同样具有代表性。郑珍首先被视为一个学者而非诗人。曾国藩在《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中把郑珍和莫友芝并称为“西南儒宗”⑧" ⑧曾国藩：《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曾国藩全集·诗文卷》，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20-321页。，《清史稿》也把他列入《儒林传》而称之“西南大师”⑨" ⑨赵尔巽等：《清史稿》第四十四册《文苑三·莫与俦列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409页。。奠定郑珍“西南硕儒”地位的成就主要不在于理论而在于实践，其儒学思想的精华可用“积理养气”与“身体力行”来概括。其《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树立了诗论的总纲：“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⑩" ⑩郑珍：《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七》，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595页。他认为性情的关键在于“气”，而气是性情与学问的统一。郑珍把“学问”和“性情”融入诗歌创作中，在叙事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他曾潜心研究《说文解字》，以文字为学问之根基，积累了深厚的学养。在诗歌创作中，其“学问”不仅表现在写实风格中，也表现在叙事环节中。其一是喜用古汉字以及生僻字强化细节描述。如《南河渡》写十里下南河之险：“仄行酸腿酥，俛睨刚胆战。顾后舚幸过，惊前呀猝转。”B11" B11郑珍：《南河渡》，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七》，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546-547页。“舚”字展现人在过山崖后回头乍看惊得吐舌头的情景，极状山崖之险，既古朴又生动。他还用虚词入诗，如《柏容种菊盛开招赏》中“君之种菊用何法？几日化为缨络云”①" ①郑珍：《柏容种菊盛开招赏》，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二》，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21页。，以“之”与“日”虚实相对。再有用数字入诗，如《腊月廿二日遣子俞季弟之綦江吹角坝取汉卢丰碑石歌以送之》叙送弟外出助收汉碑，“洪娄著录汉碑二百七十六，至今三十九在余俱亡。其中阴侧匪别刻，实止廿八之石留沧桑。后虽新增三十种，已少娄录四倍强。”②" ②郑珍：《腊月廿二日遣子俞季弟之綦江吹角坝取汉卢丰碑石歌以送之》，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八》，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667页。就是直接以诗叙“学问”了。这些诗在叙事上具有细密精确的特点，在用字上打破了诗歌的对称性，带有散文化倾向，使人耳目一新。其二是巧妙化用典故以叙今事。如《寒食游桃源洞至湘山寺醉歌》叙赏遵义桃花佳况，“手可以提酒一壶，足可以向花林趋。好山好日不用一钱买，送到眼中皆画图”③" ③郑珍：《寒食游桃源洞至湘山寺醉歌》，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五》，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375-376页。，化用了李白《襄阳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之意。又如《春尽日》描写观赏荷花初放而“伤心泪下”之情境，“绿荷扶夏出，嫩立如婴儿。春风欲舍去，尽日抱之吹”④" ④郑珍：《春尽日》，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五》，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382页。乃从黄庭坚《赣上食莲有感》“实中有么荷，拳如小儿手”中“夺胎换骨”而来。又如《与儿子登云中山取闲出绝顶由石屏山后入城憩四官殿周览而归》叙登险山，“抟羊角而上，青壁帖橙几”⑤" ⑤郑珍：《与儿子登云中山取闲出绝顶由石屏山后入城憩四官殿周览而归》，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九》，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726页。，乃化用自庄子《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之意。这些例证都具有叙事生动形象的特点，又意象清新劲拔，洋溢着真情实感，历史典故与当前事境妙合无痕。陈田在《黔诗纪略后编·郑微君传》中论之：“又通古经训话，奇字异文，一入于诗，古色斑斓，如观三代彝鼎。余尝论次当代诗人，才学兼全，一人而已。”⑥" ⑥陈田：《黔诗纪略后编·郑微君传》，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附录三》，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486页。认为正是这些“奇字异文”的运用，使得郑珍成为当时“才学兼全”诗人之冠。在笔者看来，“古色斑斓”固是定评，但并没有论及其在叙事方法的推陈出新。

郑珍不仅以“学问”入诗，也把“性情”作为叙事的直接对象。郑珍在诗歌中塑造了一个纯儒的叙事抒情主体形象，既淡泊名利又深情绵邈。翁同书在《巢经巢诗钞序》中赞郑珍“其为人，坦白简易，粹然儒者”⑦" ⑦翁同书：《巢经巢诗钞序》，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附录五》，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507页。，其子郑知同在《敕授文林郎征君显考子尹府君行述》中描述他“持身恭洁廉静，刚果深醇，言必顾信，行必中礼，当处人接物，则和蔼之气，溢于颜面，人莫不与亲，而罔敢亵渎”⑧" ⑧郑知同：《敕授文林郎征君显考子尹府君行述》，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附录三》，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481页。。郑珍善于通过叙事来表达“性情”，通过日常生活琐事来展示其“儒者”人格典范。郑珍很年轻就中了举人，其《阿卯晬日作》一诗忆及“我年十七八，逸气摩空蟠。读书扫俗说，下笔如奔川”⑨" ⑨郑珍：《阿卯晬日作》，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一》，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07页。，刻画出一个才气干霄的倜傥青年形象。郑珍在成年后却命运多舛。他体弱多病，在《至仁怀厅五日即病几危将取道重庆归述怀与樾峰平公四首》（其三）中自叙“十年养奇病”，一度濒临“前朝惊疟作，爪黑青照骨。凌晨抹额汗，满掌诧鲜血”⑩" ⑩郑珍：《至仁怀厅五日即病几危将取道重庆归述怀与樾峰平公四首》（其三），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六》，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467页。之危绝。他功名蹭蹬，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平生最后一次进京应试，作《自清明入都病寒遂夜疟至三月初七二更与乡人诀而气尽三更复苏以必与试归始给火牌驰驿明日仍入闱卧两日夜缴白卷出适生日也作六绝句》（其三）云：“靮骥苍凉断鹤哀，廿年九宿试官槐。掷将空卷出门去，王式从今不再来。”B11" B11郑珍：《自清明入都病寒遂夜疟至三月初七二更与乡人诀而气尽三更复苏以必与试归始给火牌驰驿明日仍入闱卧两日夜缴白卷出适生日也作六绝句》（其三），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七》，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504页。该系列组诗首尾完整，详叙从入闱到缴白卷出场的经历，屡被后人推为控诉科场罪恶的代表作。郑珍中年在弃绝功名后以“大挑”担任过荔波县教谕、古州学官之类的小官。他在公干之暇修建菜园以自给，作《修园》诗以纪其事：“余生山中人，少性爱丘壑。眼中去竹树，意辄似无着。官居屋三层，不啻笯俸鹤。曷以寄野怀，逍遥散腰脚。”①" ①郑珍：《修园》，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后集卷二》，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928-929页。自叙所见所感，流露出一种“绝意干进，纯任自然，保存故我”②" ②杨恩元：《巢经巢诗集跋》，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附录五》，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524页。的真性。他为人至孝，买下望山堂更名为子午山，修成了远近闻名的“郑家林”，葬父母于山之中心，在墓旁修建一所住宅，与墓塚昼夜相望。他写下大量诗篇，吟咏山上山下一年四季每天早晚之美。《子午山杂咏十八首》其一《望山堂》诗云：

" 屋上能看冢，堂边不筑墙。此生无去理，开户对西乡。③" ③郑珍：《子午山杂咏十八首并序》，郑珍撰，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前集卷八》，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676页。

其诗句句不脱离日常生活，在即事抒情中洋溢着一种亲切感，是其以孝贤为基调的“纯儒”人格与性情的自我写照。

（二）“同光体”诗学及其叙事艺术

同光体诸人普遍推崇宋诗，陈衍《自镜斋诗集序》甚至将宋诗推到了唐诗之上：“故诗至唐而后极盛，至宋而益盛。”④" ④陈衍：《自镜斋诗集序》，陈衍撰，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6页。“同光体”诗学对道咸宋诗派有继承，也有创新。无论是闽派陈衍的“三元说”，浙派沈曾植的“三关说”，还是赣派陈三立所主张的由黄庭坚溯源魏晋，都表现出了立足于宋诗发扬“学人之诗”的宗旨，体现了归化清代诗歌叙事传统的积极主动态度。陈衍反复标举“学人之诗”理念，为同光体张目，推举郑珍的《巢经巢诗钞》为“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二而一之弁冕”⑤" ⑤陈衍著，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诚如前文所言，“学问”诗与诗歌叙事性的强化是相互关联的。

陈三立是晚清民国诗坛领袖之一，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点为“天魁星及时雨宋江”⑥" ⑥汪辟疆撰，王培军笺证：《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页。，钱仲联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点为“托塔天王晁盖”⑦" ⑦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69页。。陈三立也标举“性情”和“学问”为两个根本：在《廖笙陔诗序》中提出人性要以“宁静淡泊之天怀为根柢”⑧" ⑧陈三立：《廖笙陔诗序》，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3页。，在《与廖树蘅书》中提出学问要以“达于世用为本”⑨" ⑨陈三立：《与廖树蘅书》，《国闻周报》第十四卷第二十五期，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0页。。陈三立所谓“学问”兼容并包，不拘一格。他在《船山师友录叙》中阐明应以儒学元典为根本，要“上契圣典，旁包百氏”⑩" ⑩陈三立：《船山师友录叙》，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68页。，而一归于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光绪三十年作《感春五首》其二云：“杂置王霸书，其言综治乱”，“巍巍孔尼圣，人类信弗叛”，“吾欲衷百家，一以公例贯。”B11" B11陈三立：《感春五首》其二，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7-98页。他于佛教极具热忱，“提倡佛教，当视凡百事业为尤急”B12" B12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初九日（1908年8月5日）《神州日报》，杨天石：《陈三立》，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民国人物传》第三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23页。。其学问还包含西学。他热情歌颂积极传播西学、提倡女权的南昌新女性：“亲受仙人海上方，探囊起死自堂堂”，“日手东西新译编……顿喜萌芽到女权”B13" B13陈三立：《题寄南昌二女士》，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7页。。这些新旧杂糅的“学问”，自然都成为陈三立诗歌叙事的重要内容，寄寓了他的叙事伦理倾向。

陈三立诗歌中成就最高的部分是叙写家国变难之作。在这部分诗歌中，树立了一个迥异于传统的叙事主体形象，刻画出具有一定现代性思想的新型人格。戊戌政变爆发，“百日维新”宣告失败，其父陈宝箴作为地方维新派代表以“滥保匪人”被革退，“永不叙用”，陈三立以“招引奸邪”被“一并革职”。B14" B14光绪二十四年十月六日上谕，转引自马卫中、董俊珏：《陈三立年谱》“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条，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4-235页。陈三立其时诗篇多指斥清廷腐败，拥护立宪。其《书感》云：

" 八骏西游问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更闻谢敌诛晁错，仅觉求贤始郭隗。补衮经纶留草昧，干霄芽蘖满蒿莱。飘零旧日巢堂燕，犹盼花时啄蕊回。①" ①陈三立：《书感》，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该诗讽刺庚子国变中慈禧太后携光绪帝西狩，诛杀维新派大臣，革退国家栋梁。作于光绪三十年除夕夜的《除夕被酒奋笔书所感》对变法维新以来国势进行总结和反思，慨叹他自视为“宏纲钜目”的“变法”运动，“自顷五载”也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奈何余气同尸居”②" ②陈三立：《除夕被酒奋笔书所感》，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148页。则展现出他眼中的清末社会，正如他在《与汪康年书》（其十八）所叙：“无一毫精神动人之心、作人之气，故无论如何只觉有死气而无生机耳。”③" ③陈三立：《与汪康年书》其十八，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2页。陈三立在诗中指斥清廷腐败，拥护立宪，具有浓厚的现代性思想倾向。陈三立的诗歌几乎记录并思考了1901年后所有的国家大事，表达了自己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其《孟乐大令出示纪愤旧句和答二首》中“庙社英灵应未泯，亲贤夹辅定如何”④" ④陈三立：《孟乐大令出示纪愤旧句和答二首》，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页。，叙慈禧太后打算废掉光绪立溥儁而未果。光绪二十九年（1903），在《小除后二日闻俄日海战已成作》一诗中写道：“早成鼾卧榻，弥恐祸萧墙”，“终教持鹜蚌，泪海一回望”⑤" ⑤陈三立：《小除后二日闻俄日海战己成作》，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页。，对未来祸端予以预警。果如其料，后来日本侵吞东北，又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宋诗派普遍偏重的“学问”与“性情”，在陈三立这些叙事诗中，转化为对于国家命运的理性思考和作为现代国民的勇于担当精神，超越了一个传统士人的人格形象。

1900年六月陈宝箴在崝庐辞世，陈三立葬父于西山。其后半生频繁创作悼念父亲的崝庐谒墓述哀诗，是其诗集中成就最为突出的代表作。如《崝庐寄陈芰潭》之“无何昊天示灾凶，坐使孤儿仆且叫”⑥" ⑥陈三立：《崝庐寄陈芰潭》，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崝庐述哀诗五首》之“呜呼父何之，儿罪等枭獍”⑦" ⑦陈三立：《崝庐述哀诗五首》其一，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登楼望西山二首》之“苍苍云雾梦魂处，了了山川生死哀”⑧" ⑧陈三立：《登楼望西山二首》其一，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0页。，《崝庐楼望》之“我自楼头悲往事，十年听尽鸟呼风”⑨" ⑨陈三立：《崝庐楼望》其一，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6页。，《返西山墓庐将过匡山赋别》之“孤儿犹认啼鹃路，早晚西山万念存”⑩" ⑩陈三立：《返西山墓庐将过匡山赋别》，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页。，处处隐射了其父陈宝箴因推行湖南新政被罪身亡一事，寄寓了自己作为赞画襄理者的痛悔自责之情B11" B11对于陈三立究竟何“罪”之有，其说有二：有一些学者认为，陈三立为带累其父被“革退”而痛悔。如胡先骕说：“戊戌政变，散原实主张之，其父因以罪废，此散原最为疚心之事，故其崝庐《述哀诗》沉痛入骨。其句云‘呜呼父何之，儿罪等枭獍’，若非内疚，通常哭父，何得有此等语。”（胡先骕：《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载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4页。）另有一些学者认为，陈三立为带累其父被慈禧太后“赐死”而痛悔。1982年，宗九奇在《陈三立传略》一文中公布了近人戴明震之父远传翁（字普之）《文录》中的一条材料：“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先严千总公（名闳炯）率兵弁从巡抚松寿驰往西山崝庐，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匐受诏，即自缢。巡抚令取其喉骨，奏报太后。”（宗九奇：《陈三立传略》，载《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在这些诗作中，不仅叙事，抒情、议论也全都系于“谒墓”之一主题之下，事与情相互感发B12" B12借用周剑之论宋诗之言曰：“所纪之‘事’不但包括事件发生的行为、活动，而且包括了与事相关的景物、场景，乃至情绪、感受等”。周剑之：《宋诗叙事性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事切而意深。诚如吴芳吉所言：“散原精舍诗集但看其西山哭墓之多，其天性之高已非今人所及。”B13" B13吴芳吉撰，周光午校：《吴白屋先生遗书》，民国二十三年刊，清末民初史料丛书本。与其诗中的现代性思想相适应，陈三立诗歌在叙事艺术和审美旨趣上也具有现代性意义。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列举陈三立《春晴步后园晚望》其三：“鬓丝是何物，影我春风前。脱袂拂寥廓，晴天横纸鸢。”①" ①陈三立：《十一月十四夜发南昌月江舟行》，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分析说：“鬓丝就是白发，寥廓指天空。但是天空并不在遥远的地方，它正波涛汹涌地逼近诗人。向上摆动长袖然后收回来，横着的是一根风筝的线。这已经完全是近代的感觉了。”②" ②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骆玉明等译：《中国诗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19页。吉川氏通过山川变形、时空错位的妙用来揭示陈三立诗歌叙事技巧的进步意义，所谓“近代”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之意。

三、新旧体诗坛“诗史”传统的延续和发展

从道咸到清末，外忧内患迭起，晚清人在学术上转而注重经世致用。王国维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论清代学术“三变”之路径：国初“经世致用”——乾嘉“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道咸以降“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的大循环。③" ③王国维：《观堂林集》，《王国维先生全集·初编》第三册，（台湾）大通书局1976年版，第1162页。与近代学术思想的发展情况基本一致，晚清诗坛大量涌现了时事诗的名篇名作。钱仲联先生概言，不仅以黄遵宪等人为代表的“新派诗”以“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体现了“诗界革命”的鲜明特征，“即便是属于复古诗派的王闿运、樊增祥以及杨圻、王国维、金兆蕃等，他们的诗集中也不乏叙说时政、反映现实的长篇叙事之作”④" ④钱仲联：《清诗纪事·前言》，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晚清新旧诗派创作均表现出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全面记录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庚子国变、日俄战争等国家大事，创建了一个宏大叙事之“诗史”。以各个大事为中心涌现了大量诗歌文本，又自觉或不自觉地呈现出某种“合集”态势，有人命之曰“大文本叙事”⑤" ⑤参见晁冬梅：《近代时事诗大文本叙事研究》，上海大学博士论文，2018；晁冬梅：《大文本视阈下的近代时事诗叙事》，《浙江学刊》2021年第1期，第189-196页。。如甲午战争诗，旧派诗人有袁昶的《近事书愤和友人作》《哀旅顺口》《哀威海卫》、沈瑜庆的《哀余皇》、张鸿的《游仙》等；新派诗人有黄遵宪的《哀旅顺》《哭威海》《台湾行》《度辽将军歌》等。庚子国变诗，旧派诗人有樊增祥的《庚子五月都门纪事》《晋阳》《闻都门消息》，文廷式的《落花》《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等；新派诗人有黄遵宪的《初闻京师义和团事感赋》《述闻》《再述》《天津纪乱十二首》《京乱补述六首》等。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评黄遵宪作于1885年纪念冯子材在中法战争中获胜的《冯将军歌》是“《史》《汉》文法”⑥" ⑥钱仲联评黄遵宪语，参见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0页。，明确揭示出黄遵宪诗歌的“诗史”品格。“诗史”的创作与批评也正是诗歌叙事传统进一步强化、叙事诗占据诗坛主流的集中体现。董乃斌先生辨析叙事与诗史的关系，指出“叙事概念所指应大于‘诗史’——‘诗史’需要叙事，而叙事之诗并不限于‘诗史’。但诗史传统毕竟构成叙事传统最重要的部分，肯定诗史传统，自然也就不能无视、更不能否认叙事传统”，更明确提出：“‘诗史’的核心是叙事，诗史传统即叙事传统”。⑦" ⑦董乃斌：《诗心缘事：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引论》，上海远东出版社2022年版，第99、253页。

“诗史”之说，最早见于唐孟棨的《本事诗》，叙“杜逢禄山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⑧" ⑧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页。，意谓杜诗记录战乱，巨细毕陈，又蕴含君臣大义，暗寓对乱臣贼子的褒贬。这个“诗史”概念中含有史事、史识、叙事、春秋笔法等义。《新唐书·杜甫传》夸赞杜甫“世号诗史”，已着落在“善陈时事”以及“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⑨" 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杜甫传》第十八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的铺叙方式。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说杜诗“直笔不恕，所以为诗史也”⑩" ⑩刘克庄撰，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后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8页。，强调了史家秉笔直书笔法在诗歌中的运用，凸显了诗歌的现实批判功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元好问“所撰《中州集》，意在以诗存史”B11" B11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遗山集提要》第四册第一百六十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4页。，直接把诗视为国史，突出其写实意义。

相对而言，“新体诗”表达了更为强烈的变革思想，在“诗史”观念及叙事伦理上带有更多的世界观念与全球意识，寄托了更加激越悲壮的变革情怀。而晚清“旧体”诗坛则表现出更为浓厚的“诗史”情结，且与中国诗歌“诗史”叙事传统一脉相承。在晚清，固守“旧诗”传统的诗人都非常注意在创作中延续“诗史”传统并扩展题材范围，其“诗史”观念融汇了以上诸端而又有所发展。其在创作与批评中具有如下体现：

其一指真实记录并总结当时社会的状况。张鸿《长安有狭邪行》，在小序中点明为“刺庆邸也”。“中有婵娟子，自名倾城姝”，“王母开口笑，莲骁共投壶”云云，讽刺庆亲王奕劻在慈禧太后晚年靠巴结逢迎之术官运亨通，由远支宗室进爵为亲王，历任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大臣等要职。其为人巨贪，其门下北京大小官员络绎奔走，时人讥之“老庆记公司”，张鸿作诗刺之：“诸子非泰筮，吉语相为谀”，“宾朋相告语，指日登天涂”。钱仲联先生引述并评价此诗曰：“采藻艳发，泽古功深，描摹情态，曲尽其致，传之他年，足当诗史。”①" ①张鸿：《长安有狭邪行》，转引自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张寅彭等点校：《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219页。钱先生用“诗史”一词，揭示张鸿诗描写人情世态详尽，不仅可以当作史实流传，还可以在文学史上留名。还有的诗人不仅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和描述者，还对历史现象进行了归纳和总结。如晚清重臣陈宝琛《挈复儿登邻宵台》之“吾年似汝登高日，四海兵戈望中兴”，《大行太皇太后哀辞》之“手定中兴四纪周，女中尧舜古无俦”，《畏庐爱苍招集江亭》之“盲僧能说同光盛，歌者何戡恐亦无”，《除夕至金陵伯严有诗见及因答其意》之“日辉风畅鸟雀喜，想望中兴验春气”，《八月廿八日沅叔招为蓬山话旧第二集视所藏明内府写本翰苑群书》之“儒效难为前辈继，朝班曾及中兴辰”②" ②陈宝琛著，刘永翔、许全胜校点：《沧趣楼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6、111、114、122、249页。，描绘并概括了史上“同光中兴”气象。如此以诗论定历史，在“诗史”观念上又进了一层。

其二指社会批判精神。“诗史”注重反映现实，现实诗的“美刺”传统在《诗经》中既已形成，并贯通了整个中国诗歌史。晚清诗人忧时之深，其讽刺往往更为直接、尖锐。沈瑜庆创作了很多现实诗，大胆讥讽朝政、褒贬风云人物。光绪二十二年（1896），沈瑜庆受张之洞命办皖北督销局，其间作《淮北行》，叙江淮盐政“商而改票票改贩，乱后公私叹重困”，描述其种种弊端云：“承平官吏病因陋，比量淮南更滋蔓。载盐即以船守轮，盐难周转船久顿。劳则思善逸则淫，盗卖夤缘毋乃混。积重忍隐成铤走，剜肉补疮亏巨万。”③" ③沈瑜庆：《淮北行》，沈瑜庆：《涛园集》，庚申（1920）年刊本，第15页。陈衍在《涛园诗集·正阳篇序》中评沈瑜庆诗：“甲午中日战事既殷，南皮张尚书权督两江，涛园总筹防局，接应北军饷械，兼午夜草奏治军书，既益更事，而目击感愤，间形诸诗。一时初未卒业，今年榷盐淮北，乃记忆补缀。六月至沪，手一巨编相示，则长篇大叙，皆《诸将》《八哀》之遗也。”④" ④陈衍：《涛园诗集·正阳篇序》，沈瑜庆：《涛园集》，庚申（1920）年刊本，第5页。所谓“目击感愤”即是对现实的激烈讽刺，“长篇大序”指叙事篇幅较长，这两方面吻合了文学史上有关杜甫的“诗史”观念。王揖唐评沈瑜庆诗“于同光以来朝政时局、人物掌故多所纪述，可作史观”⑤" ⑤王揖唐著，张金耀校点：《今传是楼诗话》，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6页。，其“诗史”概念主要就美刺现实而言。

其三指个人历史记录。其中包括人物纪传诗对传主个人历史的记录。黄濬曾评价近代“西昆体”代表人物汪荣宝的《思玄堂诗集》“可供史料”，并具体举例说：“典切沉至，集中最上乘”的《魏武和旭初》乃“吊项城之作”，《题广雅诗集》五首“记南皮逸事”，《百岁恩仇》“似指翁、张之隙”，《无题》四首“咏民国十一年曹、吴之事”⑥" ⑥黄濬著，霍慧玲点校：《花随人圣庵摭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6页。。汪荣宝在这些人物传记诗中，各咏一两位特定历史人物，并寄寓了辛辣的讽刺；黄濬用了“史料”一词概括汪荣宝诗的“诗史”特性。

其四指以“诗”存“史”的民族意识。沈瑜庆的女婿林旭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其女沈鹊应殉夫而死，有《崦楼遗稿》存世。沈瑜庆撰《题崦楼遗稿》曰：“人之有诗，犹国之有史。国虽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可无诗。”①" ①沈瑜庆：《题崦楼遗稿》，沈鹊应：《崦楼遗稿》，载林旭《晚翠轩诗·附录》，墨巢丛刻本。沈瑜庆话中表达了以“诗”存“史”之意，强调在个人史叙事中对保存国史的重要性。陈衍在《辽金元诗纪事总叙》中说：“诗纪事之体，专采一代有本事之诗，殆古人所谓诗史也。国可亡，史不可亡，即诗不可亡。有事之诗，尤不可亡。然或以为异族而主中国，则其国之诗可听其亡。”②" ②陈衍：《辽金元诗纪事总叙》，陈衍撰，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1页。陈衍话中偏重于“国史”，认为亡诗亡史之害大于亡国。而他固守“华夷之辨”，认为异族之诗可任其亡，则含有狭隘性。

综上所言，近代“旧体诗”之“诗史”理论与创作较之前有重大进步。在创作上，近代“诗史”之作，在题材上更贴近当代时事，在体裁上更多长篇和组诗，在思想上发展了一定的现代性意识，更为重视个人史、家国史的记叙，其批判性也更为强烈和尖锐；在批评上，近代“诗史”观念更为丰富，有时候一句“诗史”批评兼备多种“诗史”内涵，其对“诗史”的创作与思考显得更为自觉、更为深入，也寄寓了更多的现代性内涵。

四、新旧诗歌叙事传统的现代性融通

近代新旧诗歌传统既相区别又相联系。从区别而论，新旧两派诗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在诗歌的题材内容、思想倾向、主体个性等方面大相径庭；从联系而论，新旧两派诗歌在体裁、格律、语言等方面大同小异，新旧两派诗人也存在相互交集、交流甚至同咏一事一题的情况。陈衍不以新旧区分道咸诗坛，认为近代文学的先驱龚自珍与厉鹗在“浙派又中分两途”③" ③陈衍著，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在道咸宋诗派“清苍幽峭”一脉中有“魏默深之《清夜斋稿》稍足羽翼”④" ④陈衍论近代诗坛：“前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略别两派：一派为清苍幽峭。……蕲水陈太初（陈沆字）……当时嗣响，颇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斋稿》稍足羽翼。……此一派近日以郑海藏（郑孝胥号）为魁垒，其源合也。……”参见陈衍著，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2页。。而温仲和论新诗大家黄遵宪，“五古渊源从汉魏乐府而来，其言情似杜，其状景似韩”⑤" ⑤温仲和：《人境庐诗草跋》，载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8页。，也与当时的同光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说，近代新旧诗坛在现代性思想的积淀、现代性人格的熔铸、现代艺术技巧的发育等方面具有很多共通性，展示出新旧中西文学传统发展的内在合力。而这些特质用来概括近代诗歌的叙事传统和抒情传统都同样贴切。故本部分在“中国诗歌传统”这一大框架下对本文的核心议题做出进一步的思考和总结，其落脚点则在于叙事伦理、叙事主体和叙事艺术诸方面。由于上文主要依据现代性思想与人格论析了近代新旧体诗的叙事伦理、叙事主体，本部分主要探讨近代诗歌叙事技巧的发育问题。

梁启超称新体诗“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所谓“旧风格”主要指体裁、格律、音韵等艺术形式，当然也不排除传统的思想观念、取材范围与叙事方法。梁启超、黄遵宪都曾究心“旧学”与“旧诗”。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云：“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⑥" ⑥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黄遵宪撰，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透露其题材、内容与倡导“汉学”的宋诗派在思想倾向上并无二致。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称赞说，“公度诗正以使事用典擅长。……近体感时之作，无一首不使事精当”，“公度诗全从万卷中酝酿而来”⑦" ⑦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张寅彭等点校：《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0、291页。，揭示出黄遵宪广泛借鉴古人诗、用典精当的特点，显示了与“旧诗”叙事艺术的密切渊源。

在新体诗“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的同时，旧体诗也在语言上追求现代转型。陈衍《石语》说：“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鸟不言‘紫燕黄莺’而曰‘乌鸦鸱枭’，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⑧" ⑧钱钟书：《石语》，载陈衍撰，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2页。陈三立“避熟避俗”，主张诗歌语言要雅正生新，符合宋诗派一贯的艺术精神，自有其合理性。但在清末民初这个特殊时期，就显得过时了，难怪陈衍语带讥讽。另一方面，“旧体诗”早已出现了求“俗”的传统。如道咸宋诗派代表人物何绍基在《达奚司空像》一诗中表达了对“今日天主教，流传遍中国”的隐忧，用了“耶苏”“礼拜”“西斑牛”“天主教”等新词。①" ①何绍基：《达奚司空像》，何绍基著，龙震球、何书置校点：《何绍基诗文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574页。同治二年（1853），何绍基奉命到广东主持乡试，乘轮船途经澳门、香港，作诗《乘火轮船游澳门与香港作往返三日约水程二千里》，“火激水沸水轮转，舟得轮运疑有神。约三时许七百里，海行更比江行驶”，“一日澳门住，一日香港息。澳门半华夷，香港真外国”，逼真描写了在澳门、香港坐现代火力船的感受。②" ②何绍基：《乘火轮船游澳门与香港作往返三日约水程二千里》，何绍基著，龙震球、何书置校点：《何绍基诗文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574页。此诗可说是晚清“新诗”融汇新题材、新语言的先声。何绍基在诗中流露出对香港英人横行的深切忧虑，对西方科学文化怀着相当的戒备，不同于后来的新学派普遍礼赞西方文明的态度。徐中玉赞“经史学家、书法家何绍基用白话写了《与汪菊士论诗》十九则，比梁启超的时务文还显明，亦多合理之语，是理论专著中罕见的先例”③" ③徐中玉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文学理论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31页。。另如俞樾在《徐诚庵荔园词序》中叙及，因厌烦古体诗格律太规整、五七言诗歌“限于字句不能畅达其意”，乃刻意“为长短之句，抑扬顿挫以寄流连往复之思”④" ④俞樾：《春在堂杂文一编》卷一第四册《徐诚庵荔园词序》，《春在堂全书》，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这些旧体诗文词中的俗语也应看成是白话文学的先驱。

明清小说与戏曲的发展繁荣超越了以往任何时代，近代诗歌叙事与小说戏曲的关系也较以往更为密切。诗词中有一部分篇幅略长、叙事首尾完整之作，比如诗中歌行、词中慢词、曲中套数，在叙事上与小说戏曲的关系尤其密切。此一特点也颇受古今文学批评关注。中唐以后，以“长庆体”为标志，中国诗歌叙事传统发生了一个转向。苏辙说白居易《长恨歌》“寸步不遗，犹恐失之”⑤" ⑤苏辙：《诗病五事》，苏辙撰，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229页。，本是贬义，却准确抓住了长篇歌行体诗歌叙事详尽的特点。吴世昌以周邦彦《瑞龙吟》（章台路）为例分析宋代慢词有如小说叙事的完整性：“颇似现代短篇小说的作法：先叙目前情事，其次追叙或追想过去的情事，直到和现在的景物衔接起来，然后紧接目前情事，继续发展下去，以至适可而止。”⑥" ⑥吴世昌：《论词的读法》，吴世昌著，吴令华编：《吴世昌全集》第四册《词学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在明清诗坛上，长篇歌行体的总体发展趋势是数量越来越多，字数越来越长。钱仲联先生说清初吴伟业的《永和宫词》《圆圆曲》等歌行乃“继承元白长庆体”“熔冶四杰的藻采与明代传奇的特色于一炉”⑦" ⑦钱仲联：《三百年来江苏的古典诗歌》，《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0页。。如此说来，钱仲联先生在《清诗纪事前言》中盛赞“誉满艺林，无愧诗史”⑧" ⑧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的“长庆体”名作，诸如王闿运的《圆明园词》、杨圻的《天山曲》、王国维的《颐和园词》、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等晚清歌行体诗篇，自然也不会与小说戏曲之类长篇叙事文学无涉⑨" ⑨元杂剧、明清传奇大多叙主人公悲欢离合的故事。离合剧以及其大团圆结局，都有首尾完整、叙事曲折而详尽的特点。毛奇龄曾说王实甫《西厢记》是“离合词”：“且《西厢》，闺词也，亦离合词也，不特董词由历不可更易，即元词十二科中有所谓悲欢离合者，虽《白司马青衫泪》剧亦必至完配而后已。公然院本，而离而不合，科例谓何？”参见杨绪容：《王实甫〈西厢记〉汇评》，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对叙事完整细腻的追求比长庆体、吴伟业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俞樾撰有“语音俚俗，意涉荒唐，殊非雅正之音”的《缪悠词》，并在《曲园自述诗》一诗中自述《缪悠词》的创作与流传云：“衰翁白首卧吟窝，谚语谰言笔底多。正始雅音收拾起，一时传唱缪悠词。”在诗下自注云：“辛丑岁年八十一矣，老境稍唐，诗境亦多率笔，有新年杂咏皆用俗语，又有《谬悠词》十二首，亦以谚语成诗也”。⑩" ⑩俞樾：《自述诗续》，《春在堂全书》，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40页。俞樾主要说以俗语入诗，但“稍唐”的“老境”、“谰言”“缪悠”的幽默风格、“率笔”的叙事方式、“俗语”“谚语”的语言，理念固然源出《庄子》的“寓言”说，却无一不贴合小说的叙事特点。

在近代，“诗界革命”不仅给诗坛带来了创作与批评方式的改变，还带来了传播方式的改变。吴宓特别提及幼年所读诗歌多见于近代报纸杂志：

" 中国旧俗，诗词文集，多由私人代作者刊刻，不加注释，……不附事实及传记（偶有，亦甚简略）。刻成则仅以赠送亲友，不肯发售，亦不以地址告人。致有志寻求而研究其诗者，恒患不易得，得之更不易明。……按今西国新兴诗人，其作品多见于杂志报章，读者可于此中寻求。中国亦略同，如宓幼所诵识近贤之诗，乃由《新民丛报》《庸言》《亚细亚日报》《东方杂志》等处得之。及宓主编《学衡杂志》及《大公报》文学副刊，复以此二者为今贤公布其佳诗之园地及机关，不但有益于人（作者、读者），抑且自己因此得交识诸多贤俊诗友。①" ①吴宓：《空轩诗话》，张寅彭主编，张寅彭等点校：《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89-90页。

指出在传统诗坛，诗歌作品主要由私家刻印，仅在亲友间传播；而在近代诗坛，不论新诗旧诗，其作品开始转载于杂志报章，传播迅疾而广泛。这不仅是传播更快更广的问题，也是诗歌创作与抒叙方式演变之环境条件。

新学、新诗的流行和传播，最终给中国诗歌传统带来了颠覆性的影响。诚如樊增祥《赋诗》所云：

" 秋实春华迥不同，夷言扫尽汉唐风。龙头总属欧洲去，且置诗人五等中。②" ②樊增祥：《赋诗》，樊增祥著，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73页。

因世界潮流“龙头总属欧洲去”，在所谓“夷言”的影响下，传统诗人地位迅速下降，旧诗也因此淡出文坛。特别是进入“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新”与“旧”在词的表层意义背后潜藏着更加明确的褒贬，“新”代表进步、先锋、主流，“旧”代表落后、陈旧、固守。“五四”文化不仅把古体诗视为“死文学”，甚至把晚清新体诗也看成“旧文学”。我们今天来发掘、探究中国诗歌叙事传统，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重新认识和评价中国诗歌传统的意义。

[责任编辑：黄建林]

The Domestication and Innov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Poetry Narrativ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YANG Xu-rong

（School of Chines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Abstract：Chen Yan，Yuan Chang，Qian Zhonglian，and others have attempted to summarize the history of poet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rom a narrative perspective，and further exploration is needed in this field.The old and new poetry circl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ave much in common in terms of the accumulation of modern ideas，the casting of modern personality，an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artistic techniques，demonstrating the inherent synergy of the development of old and new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raditions.These characteristics are equally appropriate to summarize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and lyric tradition of poet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refore，further reflection and summary are made on the core issues of “poetic narrativ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ithin the broad framework of the “Chinese poetry tradition”，with a focus on narrative ethics，narrative subject，and narrative art.To a certain extent，this also has the significance of re-understanding and evaluating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poetry.

Key words：late Qing Dynasty poetry;narrative tradition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domestication;innov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