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经济学：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自觉

摘" 要：促成经济发展与人文价值的互动融合，实现经济发展从“效用经济到人文/公平经济”的深刻转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层内核和发展愿景，是中国式现代化人文关怀的真谛。但人文经济和市场/效用经济不是截然断裂的，它不是继市场经济之后新生发的经济形态，而恰恰是以现实市场经济体制为基础，通过市场配置资源以实现人文价值的高级经济形态。在具体样态上，人文经济体现为“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化经济，一方面强调一切市场经济实践都要以保障人的幸福和尊严为目的，尊重人的生命及其价值，彰显人文关怀，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价值实现创造现实条件；另一方面，以人民大众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充分重视文化和人文精神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在此语境中，学界要强化人文经济学基础理论研究；加强人文经济学的基础设施建设；坚持问题导向，运用人文经济学一般原理对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人文与经济融合发展的实践、矛盾和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和分析，总结和提炼人文经济运行发展的规律性认识，为建构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提供思想、学科和实践基础。

关键词：中国式现代化；人文经济；人文关怀；人文精神

作者简介：李晓乐，江苏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苏州大学人文经济学研究院研究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G05；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3-0019-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3.003

2023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提出构建人文经济学这一理论界值得研究的重大课题。习近平总书记提醒我们，“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①" ①杜尚泽、潘俊强：《总书记关注的这个题目，有中国的未来》，《人民日报》2023年7月10日，第1版。。那么什么是人文经济？我们应当如何深化人文经济研究、建构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本文的基本观点是，人文经济强调的是经济发展回归人文价值的本质，突出经济高质量发展和人文精神之间互相赋能的机制、动力及融合发展。我们要在推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发展、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总结和提炼人文与经济融合发展的历史谱系、基本特征、运行规律和经验启示，为建构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的学科理论体系提供思想资源。

一、人文关怀和人文经济：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自觉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式现代化事业取得了历史性成就、发生了历史性变革，而未来要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是提出和发展人文经济、构建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的总体现实背景。反言之，促成人文精神与经济发展的交融互动、融合发展，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现实需要和发展愿景。

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自觉正体现在人文关怀和经济发展之间的良性互动中，这种互动促进了高质量发展，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赢得了精神主动、历史主动和发展主动。究其实质，现代化是由千千万万人民群众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出来的结果，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部展现。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宗旨与目标，就是要努力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要致力于变革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不相适应的社会结构、生产方式和经济政治体制，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条件。

“人文”是一个内涵丰富而又很难确切阐明的概念，一般而言指涉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它与天文、地理（文或纹）相对，是人的能动性彰显。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指天道自然，人文指社会人伦，治国者观察天地运行的规律，以认知时节的变化；通过注重伦理道德建设，使人们的行为合乎文明礼仪，并由此而推及天下。人文有两层递进的含义，第一个方面是“文明以止”的人文涵养，第二个方面是“化成天下”的历史进程，是静态理想目标和动态过程的统一。结合起来，人文就是“人所能达到的文明形态”①" ①魏鹏举：《中国发展的文化自觉：人文经济学之引入》，《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第31页。，以及这种文明形态的养成过程。

人文关怀，就是以人为本的文明的生成过程中关心人的精神、文化、心理、道德、审美等方面的需求，以及关注人的尊严、价值和权利，强调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具体而言，关注人的生存与发展状况、重视人的价值与利益，尊重人的理性思考，关怀人的精神生活，追求人的自由与解放等。简言之，人文关怀就是关心人、爱护人和尊重人。进一步而言，人既是社会历史的主体，又是自身存在的价值主体，人的根本是内在的心灵而非外在的物，因此，人文关怀的根本是人文精神、人文情感，是“以人文精神为内核的理性自觉”②" ②周薇：《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文关怀》，《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109页。。

人文经济，是指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注重人文关怀，关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强调人的尊严、价值和权利，以及关注社会、文化、环境等方面的可持续发展。人文经济注重人的幸福感、安全感和满意度的提升，而不仅仅是经济增长率或GDP的提高。在本质上，人文经济将人文价值视为经济发展的深厚底蕴与重要内容，通过人文/文化的赋能，赋予经济发展更强的驱动力；通过政府、企业和社会各方共同努力，制定和实施相关政策、法规和措施，推动经济、社会、生态等多方面的人文化发展。因此，一方面，人文关怀是人文经济的基础。人文关怀强调对人的精神、文化、心理等方面的需求的关注，这种关注为经济活动提供了价值导向和社会需求。另一方面，人文经济是人文关怀的具体实践，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注重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和谐进步。

从理论维度讲，经济社会发展体现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根本性维度，它贯穿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创立和发展过程的始终。早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指出德国的君主政体和专制制度是政治动物的世界，是最完善的庸人世界，其唯一的原则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为其人”③" 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1页。，因此必须无情地批判这种制度，要把宗教批判与政治批判两者结合起来。正是通过对德国现状及其理论形态的批判性分析，马克思提出在德国实现人类自由解放的可能路径，就在于诉诸人本主义，诉诸工人阶级，诉诸武器的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借助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克服黑格尔唯心主义，用人代替黑格尔的抽象的理性；另一方面，又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改造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把人类的历史归结为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及其扬弃过程，把人类的解放归结为异化的消除及向人的类本质的复归。马克思还阐明了自然科学和工业的伟大历史作用，指出工业的历史“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④" 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页。，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①" ①②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502、185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则提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②。“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是指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即共产主义社会。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③。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和方法，深刻分析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产生、发展及其相互斗争的历史过程，正确揭示了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客观规律，科学地阐明了无产阶级的伟大历史使命，如《共产党宣言》所言：“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④" 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

从现实的维度讲，深入开展人文经济的理论、实践和学术研究，精准把握中国式现代化人文关怀的本质内涵，有助于解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长期以来存在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的不协调问题，有助于解决当前我国贫富悬殊差距扩大等问题，促进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之间的良性循环和协调发展。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看，当物质发展到一定的高度，人就更加渴望情感和爱。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追求物质文明发展的同时，却没有迎来同物质文明一样高度发达的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存在不平衡。未来发展适合我国国情的人文经济，有利于扭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手硬、一手软的状况，实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的平衡发展。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几个方面的现代化特征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因此，建立和发展适合我国国情的人文经济，关键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实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发展，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从人文经济视角出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文化强国战略的提出，并不是要在文化价值观的意义上挑战现行国际文化霸权或塑造新的世界文化秩序，而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自强不息的内在价值追求之展现。进一步而言，中国式现代化不仅是中国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也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发展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的互惠共赢的可持续发展模式”⑤" ⑤魏鹏举：《中国发展的文化自觉：人文经济学之引入》，《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第27页。。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十四个基本方略之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是源远流长的中华人文精神的当代赓续。总体上，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国完全有底气、有信心，也有能力。新时代中国的非凡十年，我们战疫情、促改革，抓经济、补短板，保民生、稳就业，攻克了许多长期没有解决的难题，推动中国式现代化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重大成就，这些成就蕴藏着社会主义中国迈向现代化的密码，方兴未艾的人文经济新实践是这一密码的最好注解。

二、人文精神与经济发展：人文经济的本质内涵

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野中，人文经济是对西方主流经济学的一种反思和超越，它打破了经济增长与人文发展之间的“悖论”，提出了一种新的视角，即经济与人文并非相互制约，而是可以相互促进的。因此，如何使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彰显人文关怀，实现“人的现代化”与“物的现代化”之间的协调发展，是我国面临的重要时代课题。回望以往，我们仅仅用几十年时间就实现了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创造了社会长期稳定和经济快速发展两大奇迹。这部分源自全面深化改革带来的政策激发效应，更主要的是因为“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文经济发展理念和实践。所谓强政府、强社会、大基建等特质都是中国式现代化的表层内涵和衍生现象，实现经济发展与人文价值的互动融合，经济发展方式“从效用经济到人文经济的深刻转换”①" ①陈忠：《人文经济学与中国式现代化苏州样本》，《江苏社会科学》2023年第5期，第29页。，才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层内核和发展愿景，是中国式现代化人文关怀的真谛。那么，什么是人文经济？其本质内涵是什么？笔者以为所谓人文经济，是“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本经济、民众经济、公平经济、文化经济，强调一切市场经济实践都要以保障人的幸福和尊严为目的，尊重人的生命及其价值，彰显人文关怀，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价值实现创造现实条件。这个判断可以表述为以下命题。

第一，人文经济是重视人文精神变量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积极作用的人本经济，是后知识经济时代主导经济表现形态。回顾人类文明发展史，古今中外的思想家们大都强调道德准则、习惯偏好以及社会风尚等人文精神元素对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主要表现在价值导向、行为激励和价值规约等诸多方面，它告诉经济行为主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做，从而影响个人创业选择、收入分配，乃至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等宏观和微观经济行为，成为经济学家研究民族国家、区域经济增长重要的理论变量。

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阐明现代市场经济之所以生发于欧洲，是源于其独特的人文基因和宗教传统。而马来西亚总理前马哈蒂尔和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共同提出的亚洲价值观则主张，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亚洲四小龙”为代表的东亚奇迹是因为共享了儒家文化传统。可以说，“经济学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伦理问题”②" ②加里·索尔·莫森、莫顿·夏皮罗：《拓宽经济思维：经济学与人文学科的对话》，郑磊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8页。，不考虑人文精神变量，经济学家很难解释为何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广大发展中国家照搬照抄了西方发达国家的市场经济经验，也引进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资金和技术，然而经济社会发展却长期不能摆脱不发达状态。正如迈克尔·波特所言：“某些信念、态度、价值观确实有助于经济繁荣和发展。”③" ③④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劳伦斯·哈里森则提出：“不发达是一种心态。”④

我国古代思想家追求“经世济民”，强调人的因素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重视“义利之辨”，认为只有符合人文社会价值的经济活动才是有意义的。我国历史上曾形成晋商、徽商、浙商和鲁商等带有区域人文特质的商业文化群体，体现了人文因素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塑造作用。近代以来，当社会发展的重心从政治解放到经济增长，继而转移到文化自信自强时，提出和强调发展人文经济就成为一个必然的趋势。尤其“当高技术产品生产过剩，知识经济的边际效益呈下降趋势，而人文产品和人文附加值的效益呈上升趋势时，人文经济将逐步取代知识经济成为主导经济模式”⑤" ⑤黄河：《高技术进步与人文经济趋势》，《宏观经济研究》2000年第5期，第41页。。当然，今天人文精神对经济社会发展的作用和功能并不像资本、技术和劳动力等其他因素与变量那样明显和直接，也因此人文精神容易为大家所忽视。事实上，人作为市场经济行为主体，总是带着一定的价值观念进行交易活动，它必然影响经济发展的过程和结果，因此，“经济现象本质上是一种人文现象”⑥" ⑥邹智贤：《人文经济学何以可能》，《哲学研究》2013年第8期，第104页。。

第二，人文经济是“以人民为中心”、以保障人的幸福和尊严为目的、尊重人的生命及其价值的经济，是以人民大众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元素和根本动力的经济形态。“以人民为中心”的经济发展，一方面体现在充分重视和关心人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及其满足程度，尊重人的生命及其价值，保障人的幸福和尊严，增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区别于传统的“物”的经济发展，人文经济强调关注人的需求和消费等，满足人的生产生活需要，同时强调经济发展如何有助于拓展劳动对象的广度和深度，提升人类改造自然、创造财富的能力，以及升华人的精神。在此意义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提升经济发展、文明建设质量的不竭动力。

另一方面，“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文经济强调经济发展依靠人民大众发挥能动力量，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来自人民大众。人对经济社会发展的作用远不是仅仅充当生产要素那么简单，经济发展所有环节都必须由人来参与，而所有问题的解决处理及其效果都取决于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程度。人文经济是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通常讲，经济规律是客观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这并不是说人对经济规律无能为力，其实所有经济规律的运行都需要一定的条件，都是人能动参与的结果。人文经济要求，一方面，尽力将人文精神贯穿于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彰显经济行动活动的人文价值；另一方面，积极提升人的能力和素质，开发人的潜力，使之服务于经济社会的发展，使“人的能量”转化为巨大的经济效益。①" ①朱德位：《“人文经济学”说》，《人文杂志》1997年第1期，第58页。人既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目的，同时也构成了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对于未来经济社会的发展，重要的可能不再是资本、土地与劳动力等传统元素，而是如何运用知识促进人素质和能力的提升。

第三，人文经济是以市场经济体制为基础的公平经济，是既尊重人文价值又主要通过国家宏观调控和市场价格机制配置资源的经济形态。一方面，经济发展的公平正义形态，不是要寻找像世外桃源一样的理想国，而是强调“以人民为中心”的公平公正的经济发展。改革开放以降，中国社会经济体制发生了深刻变化，带动人们重建关于人文与经济关系的认知体系，注重创造可持续的幸福生活，发展有中国特色的公平经济。主流经济学在追求效率目标的过程中，基本上将公平问题或人文关怀排除在研究视野或范畴之外。作为现代经济发展的一种价值坐标，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是现代社会文明发展成熟程度的重要标志。当然，作为一种高度发达的经济形态，人文经济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它脱胎于现实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追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为现实的市场经济提供人文价值坐标。另一方面，人文经济不仅强调以现实市场经济体制为基础，尊重价值规律，通过国家宏观调控和市场体制来配置资源，通过价格、价值调节供求关系，通过市场竞争机制来分配国民收入，同时人文经济主张建立效率与公平兼顾的经济治理及运作机制，试图给国家治理和市场经济注入人文因素，“赋予市场经济以人道主义关怀”②" ②梁碧波、李永杰、周怀峰：《人文经济学的理论渊源、演进轨迹和发展趋势》，《江汉论坛》2008年第1期，第17页。。人文经济是在现代市场经济基础上对传统单纯依赖科学技术、片面通过资源消耗追求经济发展的模式的反思、超越和发展。人文经济视角下的政府治理和市场经济融入人文精神和文化价值，强调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应该围绕人的全面发展和文化的繁荣来构建。政府的角色不仅是经济增长的推动者，还应该是文化繁荣和社会福祉的守护者。政府要根据时代的需求和人民的期待，不断调整其角色和职能，以实现与市场的有效互补。

第四，人文经济是高质量发展的文化经济，是充分发挥文化在经济发展中作用的经济形态。文化经济是对现代社会中文化产品的生产与服务已成为一个普遍经济事实的回应，它强调从我国国情出发，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指导下，充分发挥文化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它意味着经济增长方式的重要转变；意味着减少物质资源的消耗，增加精神产品生产和消费；意味着人文价值取向将逐步渗透到经济社会发展之中。一方面，文化繁荣成为社会发展进步的重要指标，不仅文化产品与文化服务成为人们消费的重要内容，而且文化本身也成为物质产品与社会服务的消费要素，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空间。另一方面，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势头迅猛，潜力巨大，成为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成为经济产业结构中的主导性力量。在《“文化经济”点亮浙江经济》中，习近平总书记曾深刻地阐释了“文化经济”概念，在他看来，“所谓文化经济是对文化经济化和经济文化化的统称，其实质是文化与经济的交融互动、融和发展”③" ③习近平：《之江新语》，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2页。。尤其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推动了中国文化市场的对外开放，大力发展文化/人文产业成为21世纪中国经济发展的核心内容，也带动人文经济学理论研究与学科建设的发展。

三、经济学的人文道德之维：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建构

如上所述，在新时代的中国，人文关怀不仅仅是一种价值观念，它还与经济发展紧密结合，形成了一种新的发展范式——新时代人文经济学。这种范式强调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注重人的全面发展和福祉，以及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但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人文经济学存在面向满足重大社会需求不足，人文经济基础理论、研究方法与技术支撑尚显薄弱，学科服务能力和国家的实际需求之间存在一定差距等问题。本文以唯物史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理论基础，在中国式现代化伟大实践进程中，对经济发展和文明进步的人文性，以及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理论研究和学科建构尝试做出初步界定和阐释。

第一，加强人文经济基础理论研究，为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建构奠定学理基础。基础理论的研究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奠基性工作。

一方面是人文与经济的关系研究及其理论渊源的回溯。人文与经济的关系研究表现在以下层面：一是人文价值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即如何实现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既关注经济增长，也强化人文精神的进步和人文价值的追求。二是人文价值与市场经济的关系，即如何处理好“效率”与“公平”两者之间的关系，把人文关怀和人文价值放在市场经济发展的重要位置，促进实现人的发展“从功利物欲到高尚精神境界的升华”①" ①周薇：《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文关怀》，《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115页。。三是人文关怀与马克思主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关系，如何吸收与弘扬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人文关怀、人文精神，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人文经济发展提供精神动力和思想引领。四是人文关怀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即如何将人文关怀、人文精神纳入现代化研究的视野中，在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的同时，关注人生存发展条件的改善和人文价值观念的培育，增进现代化的人文关怀。

从理论渊源来说，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两者之间关系的基本原理，为我们总体上把握人文精神和经济发展的关系提供了思想基础，而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最新理论成果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加强人文经济理论建设提供了行动指引，我们必须坚持“两个结合”，运用好“六个必须坚持”的立场观点方法，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文经济学范式。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出发，我们发现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人文精神与经济发展从来都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紧密联系的。经济发展孕育人文精神，人文积淀也会涵养经济社会发展，两者相辅相成、相互作用，共同推动人类社会向前进步。一般而言，经济发展是在一定的利益关系与生产方式下进行的，可以增长人的阅历，丰富其经验，锻炼其意志和毅力，培植人的诚信精神、合作精神、契约精神、敬业精神等，其过程既是对人的主体人格、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观念的塑造，也是对人的能力与素质的提升。

另一方面是人文价值回归经济学的历史谱系研究。人是社会历史进步的主体，社会历史的发展最终体现和归结为人自身的发展，人的发展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价值目标和终极旨趣。经济学自18世纪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始就深深地打上人文主义的烙印，这是一种与理性精神并驾齐驱的人文精神，关注人的生存发展状况和全面发展，强调人的尊严和价值。古典经济学大师亚当·斯密在其文本《道德情操论》中提出经济行为活动受个人的主观精神禀赋、更加广泛的社会习俗以及人文道德规范的影响。在他看来，财富显然不是我们首要追求的善，它“仅仅是很渺小的东西”，只是获得某种其他事物的有用的手段。西斯蒙第则明确提出经济学的目标应当是人，而不是财富。经济学家的使命和任务就是使每个人都能过上最美好的生活。新古典经济学之父阿尔弗雷德·马歇尔在其文本《经济学》中开宗明义地写道：“经济学是一门专门研究财富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专门研究人的学问。”②" ②阿弗里德·马歇尔：《经济学原理》，朱志泰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23页。

然而自经济学边际革命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受逻辑实证主义思潮影响，经济学逐步被定义为和物理学、化学一样的自然科学，转变成一门价值中立的实证科学。数理经济学和计量经济学把全部经济行为活动理解为一个有结构的数量关系，认为只要建立数据库模型并且把模型量化，以说明经济行为为何能够获得最高的经济价值或者为何亏损，这样经济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数学和计量分析工具的进入，使得“那些不具备技术检测要求、不能被数学模型量化处理的主观精神变量则逐步被排挤出了经济学的门户”①" ①邹智贤：《人文经济学何以可能》，《哲学研究》2013年第8期，第105页。。正是主流经济学中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的缺失为人文经济学的兴起与发展提供了有效的空间。人文经济学的使命就是重建经济学的人文道德之维，接续被主流经济学所遗忘与抛弃了的经济发展和人文精神紧密结合的学术传统。包括以熊彼特、舒尔茨、贝克尔和阿马蒂亚·森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和布迪厄等文化社会学家在推动人文经济复兴的过程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作为学科范式的行为经济学、文化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则从不同场域打开了人文价值进入经济学研究的通道，使人文因素重新进入经济学的研究视野。就中国而言，多年来国内各种经济问题的解析都是依据主流数量经济学的框架推理完成，面对计量经济学难以解释中国经济日益复杂的问题，国内学者呼唤人文精神在经济学中的回归。在此意义上，加强经济发展回归人文性及其对经济学的历史谱系进行研究就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第二，加强人文经济学的基础设施建设，为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建构奠定学科基础。人文经济学的基础设施建设包含广泛的内容，比如人文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假定条件、具体范畴，数据模型、人才组织等软硬件的研究与建设。

一是人文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和方法。是否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论，是衡量该学科发展成熟程度的重要标志。人文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人文经济发展过程中经济行为和人文价值之间的关系，研究的目的是要科学地揭示社会主义人文经济的运行及其发展规律。人文经济学的根本研究方法是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而科学抽象法、系统分析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分析方法构成人文经济学的具体研究方法。另外，还应该借鉴和运用现代科学和西方经济学中的方法，如学科交叉、边际分析、均衡分析、计量分析等，以加强人文经济学面向民族国家区域可持续发展的研究数据库以及政策模型库的建设，提升人文经济学的科学研究水平和服务社会发展的能力。

二是人文经济学的假定条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将追求个人利益这种利己主义看作是人类经济活动的基本动机，边沁在斯密利己主义理论基础上提炼出整个西方经济理论范式都崇尚的“理性经济人”假说。而人文经济学认为“理性经济人”的经济学假定舍弃了经济行为人多样化的精神禀赋和个人的社会心理特质，不能解释市场经济行为中主体的全部动机。在人文经济学看来，人不仅是经济人，也是社会人，是从事经济行为活动的现实的个人。

三是人文经济学的具体范畴。作为尚未正式创立的新兴经济学科，人文经济学需要建构学科具体的范畴和理论架构体系。比如界定以人文资源、人文需求、人文产品、人文投资、人文消费、文化市场、文化劳动报酬等核心范畴和其他派生的或较次要范畴，一起构成人文经济学的范畴体系，以阐明人文经济运行机制和发展规律。关于体系结构，可以借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生产过程、流通过程、生产总过程“三过程”和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环节”的研究范式，也可以依据人文经济学“兼有理论和应用双重性质的学科特点，以一定的逻辑顺序加以排列”②" ②程恩富：《论创立“大文化”经济学》，《江西社会科学》1993年第12期，第40页。。

四是人文经济学在现代经济学体系中的定位。人文经济学是作为异质于数理经济学的经济学范式出现的，除比较两者之间的殊异之外，还需要考察人文经济学与政治经济学、行为经济学、制度经济学、文化经济学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政治经济学和人文经济学的关联。人文经济学具有独特的人文关怀和综合视角，强调文化与经济的深度融合以及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自觉和自我发展。这种经济学不仅关注物质财富的增长，更重视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和谐进步。

五是人文经济学的人才和机构建设。2012年7月，我国著名经济学家茅于轼发起成立了人文经济学会，该学会的成立被张维迎誉为“中国新的启蒙运动的开始”。①" ①谭江华：《人文经济学视角下的中国本土外贸企业发展的困局破解》，《兰州学刊》2015年第1期，第149页。作为人文经济学的研究机构，学会成立的初衷是“面向普通大众传播和普及经济学知识”②" ②张维迎等：《师说：人文经济学》，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促进人文经济的理论研究、学术交流和应用创新。另外，各高校研究院所在推进人文经济学人才建设方面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人文经济学研究催生出艺术经济学、创意经济学和区域文化经济学等多个交叉分支研究领域，一些高校开展了相关研究生的人才培养工作，但在总量上和人文经济学学科建设的人才诉求相比存在较大差距。

第三，坚持问题导向，运用人文经济学一般原理对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文与经济融合发展实践和重大矛盾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和分析，总结和提炼人文经济运行发展的规律性认识，为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的发展提供实践基础。

一是加强对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人文精神作用于经济过程的内在机理，经济人文化、人文经济化相互转化和促进的基本机制、关键环节、运行规则和必由路径等方面的经验总结和提炼研究。“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正处于一个关节点，它需要实现从制度分析向规律分析的转化，这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学理化一个关键。”③" ③孟捷：《理解中国经济发展》，《经济导刊》2023年第4期，第17页。人文经济是对人文经济化和经济人文化的统称，其实质是人文与经济的交融互动、融合发展。人文经济学就是要在不断实现人文经济化和经济人文化的过程中，建构中国自主的人文经济学知识体系，突出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核心的价值旨归，也为人文经济发展提供实践支撑。④" ④张怡恬等：《拓展文化经济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人民日报》2023年9月4日，第9版。

二是强化典型案例研究，加强人文经济学田野调查、动态跟踪研究。国内知名学者考察了我国人文经济形态的成功案例，从实践中研究总结苏州城市在人文精神与经济发展交融互动、融合发展方面的成功经验及其启示。“所谓深耕样本与案例分析，就是对习近平总书记在阐释人文经济学之时多次赞赏的苏州、杭州等城市样本作深入、系统、全面的研究，这是一切深化研究的基础性工程。”⑤" ⑤任平：《深化研究人文经济学：方向抉择、当代使命与未来前景》，《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1期，第4页。“人文经济是中国式现代化苏州样本的鲜明特点，实践、探索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文经济学，是苏州对中国式现代化、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贡献。”⑥" ⑥陈忠：《人文经济学与中国式现代化苏州样本》，《江苏社会科学》2023年第5期，第29页。这从正向上深化了人们对人文经济运行规律的认识。在确切的意义上，人文经济学的任务，“不仅在于揭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的运动规律，而且要在于把中国的特殊经验上升为系统的一般化的经济理论”⑦" ⑦张宇：《努力探索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政治经济学评论》2017年第2期，第5页。。

三是测度和构建市场经济行为中的人文价值判断体系和考核指标体系，将价值判断转化为政策建议和政策主张。人文是一种影响经济主体的个人行为选择进而影响民族国家和区域经济发展和经济运行的价值判断体系和主观精神变量。如何把人的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社会道德、社会习俗等社会伦理规范和主观精神禀赋纳入经济学分析中，如何对人文精神禀赋、社会价值体系进行计量测度与理论建模，并进而将这种价值判断转化为考核指标体系和政策建议，是人文经济学建构的难点之一。因为社会伦理道德、价值判断体系和个人精神禀赋不易直接作实证经验测度，“它与经济学其他客观物质变量之间一般无法直接进行运算与通约”⑧" ⑧李永刚：《文化经济学的分析方法》，《学术月刊》2013年第5期，第81页。。

四是处理好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制约人文经济发展的迫切问题。作为目前尚在建构中的人文经济学，其发展和成熟的程度面临主客观条件的制约。主观上取决于经济学和更广泛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科学在多大程度上能对人文经济的迫切问题做出理论和学术的回应；在客观上则与人文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发展水平有关。比如，如何切实加强环境保护，发展生态产业、循环经济，构建绿色GDP等指标考核体系，积极发展人文生态产业；如何防止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建设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构建人文中国；如何纠正教育和医疗产业化过程中过度的市场行为，重新定位政府在公共福利建设的权力和责任，构建人文政府；如何用社会主义制度规制资本，构建人文市场、人文社会，等等。

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①" 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32页。，离开了民生福祉与人民幸福这个人文价值标准，任何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意义都是有限的。“中国式现代化呼唤走高质量发展之路，而文化是重要支点，人文经济学引领是理解和把握中国高质量发展之路的必然选择。”②" ②任平：《深化研究人文经济学：方向抉择、当代使命与未来前景》，《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1期，第3页。因此，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人文经济学建构这个课题正当其时、意义重大。但总体上，中国人文经济学在理论研究和实践范式上都处于初步探索的阶段，无论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还是与之密切相关的人文经济学研究都处于发展和完善之中，因而关于人文经济学的讨论都有改进和提升的空间。

[责任编辑：赵" 强]

Humanistic Economics：Cultural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LI Xiao-le1，2

（1.School of Marxism，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Zhenjiang Jiangsu 212003，China；

2.Institute of Humanistic Economics，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021，China）

Abstract：Promoting the interaction and integration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humanistic values，and realizing the “profound transformation from utility economy to humanistic/fair econom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re the deep core and development vision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and the essence of humanistic care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But the humanistic economy and market/utility economy are not completely separate.It is not an economic form that suddenly appeared in the post-market economy era，but a just economy based on the real market economy system that allocates resources through the market to achieve humanistic value.It is an advanced form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knowledge economy and market economy.In terms of specific forms，the humanistic economy is reflected as a “people-oriented” cultural economy.On the one hand，it emphasizes that all market economic practices should be aimed at safeguarding human happiness and dignity，respecting human life and its value，demonstrating humanistic care，and creating realistic conditions for human freedom，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and value realization;on the other hand，it takes people as the carrier and fundamental driving force of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and emphasizes the positive role of culture and humanistic spirit in the proces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In this context，it can be said that the burgeoning humanistic economy is the inevitable trend of the development of economic form.Academic research should strengthen the infrastructure construction of humanistic economics，strengthen the basic theoretical research of humanistic economics，adhere to the problem orientation and use the general principles of humanistic economics to conduct in-depth research and analysis on the practice，contradictions and problems of the integr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ities and economy in the process of China’s path to modernization，summarize and refine the regular understanding of the 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istic economy，provide ideological，disciplinary and practical founda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humanistic econom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Chinese path of modernization;humanistic economy;humanistic care;humanistic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