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雁杳 水云重

2024-05-31 13:54龙潜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锦华知青乡愁

20世纪90年代初,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播出,《孔府家酒·回家篇》随片广告同时走红。“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电视剧主题曲落下后紧接着是广告主题曲:“千万里,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家……”何为虚构?何为真实?难分彼此。《北京人在纽约》女主角是当时中国男性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她美丽、泼辣、独立、豁达、成熟、富有和慷慨。所以,当女主角在广告中以旅美的身份回家,把回归的情怀推向了高潮。电视剧和广告成了“上下文”,构成一个回味不尽的大叙事。

无独有偶,始于中央电视台,继而传至各地方电视台的广告《南方黑芝麻糊·小时候篇》,把怀旧之风带到了大江南北。“小时候,一听到黑芝麻糊的叫卖声,就再也坐不住了……”身着长袍马褂的小主角充满了古旧的情调,使广告中的黑芝麻糊散发出“家”和“童年”的温馨。

然而,黑芝麻糊的怀旧其实并不纯粹。从小主角服饰的选用,到小主角用牙膏皮换这种美食,再到小主角用舌头舔舐空碗等细节的处理,显然它模仿了第五代电影导演的拍摄手法。

这支小小的广告片,突显的是“他者”的视觉,而且,它用“非历史”处理历史,迎合了中国民间大众文化的解读。用牙膏皮进行交易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早已摘下了瓜皮帽脱下了长袍马褂,再则,如果它是用上述服装来作为历史背景,那时又尚未时兴使用牙膏。而按照中国国情,这样穿戴的少爷靠攒牙膏皮来换食小吃的可能性太小,他捧着那只空碗舔唇咂嘴的细节更不真实。

好在怀旧本来就是模糊的,不同时空细节的拼贴无须追求历史准确性的丝丝入扣。因为曾经有过身着锦袍的活泼小少爷,广告画面给出的着装人物可以说是不假的;因为历史上有过小朋友用牙膏皮换零食的时代,广告上“牙膏皮”的细节也是不假的;因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孩子舔碗的细节是普遍的,广告设计的“舔碗”更能让人觉得旧时光的亲切。

“怀旧”和“乡愁”是90年代中国消费文化的一种延伸。它们得到人们的普遍好感,是因为它们表达的文化内容与中国大众生活的时尚文化十分合拍。

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渴望》已经开始将时间作为一面滤镜,淡化了这类叙事中的惯性话语,更多地表达人间真情,用旧情来煽起新感动。

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文化研究》中,90年代出现的“记忆”话语是她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针对“记忆”出现的“怀旧”和“乡愁”成为大众消费热点,戴锦华对这种时尚的来龙去脉进行了梳理。

80年代后期,文化的时代反思从知青题材小说《血色黄昏》起逐渐退热,以往对历史的反思和追悔,逐渐蜕变成青春无悔,蜕变成曲折地为那段历史中的青春价值进行意义辩白。然后是引起轰动的大型图片实物展《魂系黑土地》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开展。

这代人突然从沉寂中冒出来。这代被历史抛弃和遗忘的人,曾经是一个时代。曾经热血沸腾,曾经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然而却被历史忘却得如此之快的一代人,自“黑土地”发展之门打开,突然从图书消费市场冒了出来。《大草原启示录》《中国知青潮》《中国知青部落》《中国知青梦》,它们用报告写实与文学虚构共同渲染了悲壮的历史记忆。一时间,这些书和这代人的过去,成为社会的热门话题。这个时候还有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小芳》《一封家书》。戴锦华发现,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消费文化与文化消费的现实,在禁忌、记忆与意识形态的热潮中,“殿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神圣的超越”与“市民的红尘”,它们原有的界限和落差正在被模糊。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由“知青热”迅速带出了一种消费时髦。不管是中国大都市还是边远的中小城市,涌现出一批诸如“黑土地”“向阳屯”“老知青”“红高粱”“老三届”等来命名的酒店和饭庄。商家举一反三,因地制宜地打造具有民族民间风情文化特点的“四合院”“大杂院”“窝笆墙”“吊脚楼”“农家乐”。从“老插”们把北方大炕搬入京城,把“宽粉炖肉”“贴饼子”“老虎菜”等“粗茶淡饭”引进餐饮业,他们的思路得到发散性的重新創意,“葡萄沟”“金山城”“草堂”“辣妹子”“浏阳人家”“毛家湘”“赤水情”“井冈土楼”“沙家浜”,用“怀旧”和“寻梦”来吸引大众对“知青文化”的消费。

戴锦华解剖了这种“怀旧”在消费文化中的特定意义。她用《小芳》为例分析社会文化的转型是如何发生与发展的。她认为,作为“后知青”歌曲的《小芳》,在形式风格上词句直白,曲调简单,是对当年知青歌曲的模仿。但是仔细品味内容就会发现它是对“知青经历”的根本性改动。《小芳》不再有当年的激情、忧伤与无望,它充满轻松而不失真情,浅直却不乏诚挚的“当下”品格,这显然更像是一种“黑土地”“向阳屯”式的趣味消费。

作为叙事,这支流行歌曲的总体表达显得优越、奢侈,显然是一种假装的或者表演性的“痛苦的追忆”。处在安全位置上的成功男人,回首往事有惊无险,没有因沾上“孽债”而沉重和负罪。歌词中从“有一个姑娘叫小芳”,到“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帮我度过那个年代”,突然成为城市文化消费热点,并为两个社会群体所喜欢。

一个群体是知青群体,另一个群体是对中国农村只拥有想象性体验的新一代都市人。留着长辫、朴素的农家少女,是对旧日时光的轻松回眸。无须记忆,无须感同身受,通过这个滥觞于“他者”的视角,满足了都市人的文化需求和某种心理匮乏。从此都市与消费以其渐趋成熟的形态占据着新的文化空间。

然后是全面展开的“文化怀旧”。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极具代表性的一种怀旧,用今天的个人观念来介入“旧时”的生活。《红粉》《霸王别姬》《大红灯笼高高挂》《我的父亲母亲》《花样年华》《大明宫词》等怀旧影片在时间流程中一部紧接一部。同时一种仿古写作兴起,苏童的《妻妾成群》系列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我的帝王生涯》,余华的《活着》和叶兆言的《杏村旧事》等作品,历史用“非历史”的态度写作。稍后,城市美术也开始了它的“做旧”之风,陈逸飞享誉一时的旧装美人肖像画实为一种新型仕女画。

消费文化的复古之风带动草编、麻纺、原木、布艺等唤起朴素生活质感的轻工产品开始流行。陶艺坊、茶馆、咖啡屋、奶品专卖店、巧克力专卖店让人流连忘返,店堂里陈列着在全世界各个角落收集到的珍迹:一根旧马鞭,贴着写上时间、地点的标签;一顶旧草帽,标签提示着它的主人如何不同寻常;一些过时的名人合影或独照;球星影星歌星签名。怀旧之风引动了新型的假日旅游,到处都在因地制宜兴起的民俗村寨游、渔村海岛游、乡间民居游、果园尝鲜游、秋收吃新游、赛马斗牛游等民族节庆游。大众化的商品消费以最快的速度把文化思潮转换成商品附加值。在金钱的诱惑下,商业大潮对人们观念的席卷干脆而彻底。

戴锦华说,90年代中国都市涌动的怀旧情调是一种不无优雅的市井之声。这种怀旧的表象成为一种魅人的包装,成为一种消费文化。而且作为一种时尚的怀旧,一如80年代中后期那份浸透着狂喜的忧患,隐含着一份颇为自得的愉悦。戴锦华指出,中国社会商业化进程是引起怀旧需求的真正原因。

詹明逊在《后现代主义或后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分析美国文化中出现过的怀旧。他认为从艺术家到大众对老照片形象的迷恋,实际上是对艾森豪威尔时期的迷恋,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无所不包的历史主义。虽然就表示历史的迷恋而言,怀旧并不是一个完全令人满意的词,但是它却反映了一种文化的转变,一种十分普遍的向商业趣味的倾斜和靠拢的过程。

詹明逊认为“怀旧”作为艺术语言,它与真正的历史的确是不一致的。他用“怀旧影片”来分析说明这个变化过程,他怀疑那些怀旧影片对历史内容的“表现”,怀疑它们所探讨的“过去”性,不论是由虚饰的形象传达的“过去性”,还是以时尚的特征传达的所谓“30年代的性质”或“50年代的性质”。

“中国怀旧情调的暗流是对世界范围内的怀旧时尚的应和,是文化接轨的一个明证。”戴錦华说。

在《全球化——社会理论和全球文化》中,罗兰·罗伯森也谈到了乡愁。乡愁作为一个问题,在批判性社会文化理论的讨论中已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罗伯森用图尔纳等学者的研究,勾画了“乡愁”的历史图景。欧美民族精英的存心怀旧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所谓存心怀旧,指当时在那些相对发达的社会,精英们对宏大的象征、纪念碑、仪式等相当关心,而且越来越关心。

从华盛顿特区经过欧洲再到东京,19世纪后期人们参与了那种不尽的、从政治上推动的怀旧。图尔纳在简单回顾乡愁概念的时候,还看到了它的历史关联,看到它与古典思想和后来的社会普遍忧郁的联系。乡愁的确在西方医学、文学和宗教上产生过重大的意义。在18世纪,乡愁的意义在西方被不时地使用,而且,它有了哲学和社会学的意义,乡愁已被当作“某种人类疏离的基本状况”来谈论。罗伯森认为,社会学意义上的无家可归,是现代化的一种心理后果。

20世纪后期的那种存心怀旧,已经成为全球化的乡愁,具有某种全球文化意义。今天,全球都在经历“集体乡愁”。

所谓“集体乡愁”,是指具有高度公共的、广泛共享的文化资源,它们在千百万人中同时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怀旧情绪。

罗兰·罗伯森特别指出:20世纪后期的乡愁是与消费主义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与曾是19世纪后期、20世纪初期带有文化色彩的,那种故意的、虚假的乡愁比较,当代乡愁因为它是全球资本主义的产物,所以它更具有经济性质。

不过,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文化上的乡愁已经被淹没,它只是被嵌入到一种更具普遍性、漫射性的消费主义的乡愁之中。

龙潜 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任教于贵州民族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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