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 袁欢
摘 要: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历史悠久、组织严密、特征鲜明,是欧洲最具代表性的社会民主党之一。自1889年成立至1945年二战结束这段时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经历了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风云变幻,其消长沉浮极具研究价值。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诞生背景需要从历史与理论双重角度进行追溯。而该党在这段时期的发展史,则可以划分为1889—1918年、1918—1933年、1933—1945年这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各有其特色,从中总结出的历史价值和现实启示值得社会主义政党参考借鉴。总的来说,在这段时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并不完全想要脱离马克思主义的主流和主旨,然而折中改良的倾向导致其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
关键词: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奥地利马克思主义;奥地利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运动;改良主义
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成立后,带领奥地利工人群众积极开展社会主义运动,在理论和实践上都独树一帜。随着威望的提升,它不再局限于国内政治舞台,而是走向国际,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施加影响。①该党在欧洲社会党中享有盛名,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自成立以来,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经历了世界大战、无产阶级国际组织的分合、党派争斗等波折与纷乱,在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导引下,走上了改良主义的道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被法西斯势力取缔。它虽然在战后重新组建并发展至今,但已难续二战前的辉煌。
目前学界鲜有学者对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演变历史进行阶段性梳理,而这其中有许多值得探索的空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在二战之前和二战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有明显变化,话语范式也有明显转化,从努力保持对马克思主义的忠诚转向完全放弃马克思主义。因此,笔者认为应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界,分时期展开研究。本文着重考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自成立至二战结束这段时期(1889—1945年)的兴衰变化。
一、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诞生背景
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诞生似乎只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史上的一个偶然事件,但它的实际意义远不止如此。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是在成熟的历史背景与深厚的理论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它的成立源自19世纪末工人运动及相关思想潮流的驱动与牵引。循着欧洲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演进之辙,亦可以感受到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与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同频共振。
(一)历史背景
自1848年“三月革命”失败,斗争成果被资产阶级窃取后,①奥地利的工人运动放慢了脚步,工人组织及报刊受到当局打压,直至1867年情况才明显好转。1867年12月15日,维也纳工人教育协会成立。为了躲避当局的审查,该协会在许多方面都采用了含糊其辞的说法,但它为改善工人状况提供了可能。此后,各城市的工人委员会纷纷成立并自发聚集起来,选举出席全体工人代表大会的代表,为成立全国统一的工人组织打下了基础。1868年召开的第五次工人代表大会通过了特别宣言,明确提出工人大联合、落实普选权、消除民族界限等要求。该宣言带有国际主义色彩,将工人运动向前推进了一步。②1870年,奥地利工人发起第一次大规模示威游行,争取到结社权与合法罢工权。不过,当时的工人、小资产者和小农仍未获得选举权。③
1868年8月30日,在维也纳工人教育协会组织召开的大会上,奥地利第一个工人政党——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宣告成立,党纲也在大会上通过。该党纲拥护民族自决权,并主张采取温和的方式来建立自由国家与实现社会平等。1869年4月,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主办的第一个周报《人民之声》出版发行。然而,政府的施压迫害与党的领导力量薄弱,使得该党的活动一再受阻。
1870—1888年间,奥地利工人运动的境况并不乐观,尤其在党的结构是统一还是分散以及政治斗争的目的与方法是温和还是激进等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后者上的分歧造成了奥地利社会民主黨的分裂,形成了温和派与激进派两大派别。温和派主张通过议会活动进行缓慢的和平改良,激进派则要求立即进行激烈的革命斗争。④1883—1884年间,奥地利政治受到德国无政府主义的冲击。奥地利当局以此为借口,再一次对工人运动发动猛烈镇压,使工人力量遭到严重削弱。奥地利工人虽然总是面临种种困境,但是依然坚持在艰难中前行。1888年12月30日至1889年1月1日,温和派与激进派在海因菲尔德举行的大会上合并为新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大会通过了题为《关于原则的宣言》的党纲。党纲强调生产资料公有制、国际主义、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等的重要性,并且明确表示对议会道路不抱幻想,从而为全党明确了统一的目标与任务。总的来说,该纲领较好地发扬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精神,在奥地利工人运动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由此成为“一个具有统一的结构、统一而明确的纲领的巩固组织”。[1]839
(二)理论背景
19世纪末,马克思主义在奥地利、德国等国广泛传播。⑤马克思主义自然成了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主要思想基础,但该党在实践中对其作出了修正。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根基,立足国情党情,发展出独具奥地利特色的一套理论体系,即奥地利马克思主义。概言之,“奥地利马克思主义是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内一批年轻知识分子宣传、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产物”。[2]485理论的发展引领了政党的发展,奥地利马克思主义中派政治日益成为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思想体系和政治路线的同义语。①“奥地利马克思主义之父”卡尔·格律恩堡(Carl Grünberg),于1899年起担任维也纳大学教授,于1910年创办了《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文献》杂志。他深入研究马克思主义,培养出了麦克斯·阿德勒(Max Adler)、卡尔·伦纳(Karl Renner)、鲁道夫·希法亭(Rudolf Hilferding)等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是所有杰出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导师。②
1865年,奥托·李普曼(Otto Liebmann)撰写的《批判的论述:康德及其模仿者》一书问世。在此书的影响下,新康德主义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德国兴起,影响波及奥地利等国。康德哲学本就存在着许多理论矛盾,为后人解读其思想留下了空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麦克斯·阿德勒深受新康德主义的影响,认为马克思主义缺乏哲学内涵,需要用康德哲学来补充。他继承和拓展了康德哲学中的“先验”内涵,把“先验”视作经验对象的前提和条件,同时挖掘康德哲学中潜藏着的并未引起重视的社会化要素,提出了“先验的社会化意识”这一概念。然而,他只发扬了康德哲学方面的内容,却摒弃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存在的正确判断。③19世纪末,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飞速发展,马赫主义应运而生。马赫主义又称经验批判主义,是以其创始人恩斯特·马赫(Ernst Mach)命名的实证主义哲学流派。马赫主义认为人类认识的全部就是经验世界,世界是由要素或者说感觉组成的,感觉是第一性的,物只是感觉的复合。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弗里德里希·阿德勒(Friedrich Adler)对马赫主义推崇备至,也认为马克思主义缺少哲学成分,需要用马赫的物质概念与世界要素论来补充。麦克斯·阿德勒与弗里德里希·阿德勒的思想都带有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他们的哲学理念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的主体内容。
19世纪末20世纪初,边际效用学派风行一时,奥地利学派作为其中一支发展出以边际效用价值论为核心的一套经济学理论。欧根·冯·庞巴维克(Eugen von B?hm-Bawerk)作为该学派的代表,提出了主观价值决定论、价值构成理论、时差利息论等。他没有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出发,而是只局限于物与人的关系层面,并在商品分析、生产价格、劳动概念等方面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进行了曲解。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鲁道夫·希法亭对其展开了深刻的批判。希法亭很好地捍卫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并根据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提出了金融资本理论与“有组织的资本主义”理论。④列宁在创立马克思主义帝国主义理论时,将希法亭的金融资本理论“作为有用的材料有分析地加以吸收和利用”。[3]66该理论构成了奥地利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基础。
1889年7月14日第二国际成立,再次掀起了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潮。起初,第二国际基本承继了马克思主义科学观念。然而伯恩施坦鼓吹的“和平长入社会主义”自20世纪初开始席卷第二国际,导致伦理社会主义、议会和平过渡等改良思潮泛滥。1900年在巴黎召开的第二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甚至通过了考茨基的“橡皮决议”,改良折中的思想就此弥散开来。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奥托·鲍威尔(Otto Bauer)与卡尔·伦纳的思想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理论的重要支柱,他们受到了当时的修正主义与改良主义思潮的深刻影响。奥托·鲍威尔提出的防御性暴力论、阶级力量均势论、整体社会主义等社会主义理论,均带有浓厚的改良主义色彩。⑤卡尔·伦纳对经济民主的重视以及在一战初期对国际主义的背叛等,亦明确显示出妥协折中的倾向。⑥
二、1889—1945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历史演进
自1889年成立至二战结束的这段时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与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结合得最为紧密,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旨贯穿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政策体系、政党纲领以及政治活动之中。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导人既是宣扬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又是活跃在奥地利政治舞台上的实践家。基于历史、理论、现实等维度的综合考量,笔者拟将自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成立至二战结束这段时期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加以爬梳分析:第一个阶段是1889—1918年,第二个阶段是1918—1933年,第三个阶段是1933—1945年。
(一)1889—1918年:新生后的斗争与战争中的考验
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于1889年成立后,领导工人群众展开诸多争取和维护合理权利的斗争。奥地利社會民主党成立时通过的第一个正式纲领《关于原则的宣言》,大体上以《共产党宣言》和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纲领为参照,对资产阶级的剥削本质与开展阶级斗争的必要性有较为清晰的表述。1895年,维克多·阿德勒(Victor Adler)创立的《平等》周刊改名为《工人报》,之后《工人报》便成为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宣传党的思想的重要阵地。一开始,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革命理念与无产阶级专政意识是非常坚定的。遗憾的是,1901年制定的新党纲、1903年党代会决议和1905年党代会决议,从字里行间中透露出削弱公有制、放弃暴力革命、走通过议会斗争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折中主义道路的倾向。①
1907年之前,奥地利工人在等级制选举条件的制约下,丧失了一切投票权利,选举权被上层阶级所把控。1895年新的选举法颁布,增加了第五个等级,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有了赢得议席的可能。在根据新法律举行的第一次选举中,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赢得14个席位。在1901年的选举中,议席减少到10席。显而易见,光靠党本身的力量不足以在议会获得胜利。因此,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选择与工会展开密切合作。早在1890年,该党就召开了一次工会代表大会,并成立中央工会委员会,与党的中央组织配合行动。工会最有力的武器便是罢工,这会给执政当局造成极大威胁。党获得了工会的支持,号召工人团结一致进行示威抗议。事实证明,在罢工这一政治实践中,工会与社会民主党是不分彼此、互利共赢的。1896年的总罢工和1905年举行的24小时总罢工,是社会民主党与冶金工人工会进行有效合作、争取选举权的最佳案例。终于,在社会民主党的努力以及工人总罢工的威胁下,新的选举法出台,24岁及以上的男性赢得了普选权。社会民主党人在1907年的选举中赢得了87个议会席位。②
一战期间,在对外政策上,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态度一波三折。正如熊彼特所说,在处于参战还是反战的“十字路口的社会主义事实上经不起考验”。[4]509战争爆发前,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坚守第二国际所倡导的国际主义原则,对一切非正义战争嗤之以鼻。然而战争开始后,民族主义情感超越了国际主义情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决定推行护国政策,在议会中投票支持政府的对外战争。随着战争的发展,党内对战争的态度出现了分化。维克多·阿德勒与卡尔·伦纳继续支持所谓的护国战争,而弗里德里希·阿德勒等则成立“卡尔·马克思俱乐部”宣扬反战政策。等到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全党对战争的态度再次发生转向,明确表示反对战争。在战争期间,各种罢工和民族运动此起彼伏。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奥匈帝国宣布投降并解体,奥地利政局发生剧烈变动。较有戏剧性的是,在德意志奥地利共和国(奥匈帝国解体后建立的新国家)宣布成立的前一天,即1918年11月11日,维克多·阿德勒在维也纳去世。
(二)1918—1933年:红色维也纳的短暂实验与维也纳国际的昙花一现
1918年11月12日,德意志奥地利共和国(后改名为奥地利共和国)成立。1919年2月16日,奥地利第一次举行了所有选民(包括妇女)具有平等投票权的自由选举。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赢得了72个议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党。随后社会民主党与基督教社会党成立联合政府,卡尔·伦纳担任总理。但不久后,联合政府便被“没有相互合作,只有同时并存”的“比例内阁”所取代。“比例内阁”在1920年9月颁布宪法,将维也纳与下奥地利分开,而维也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成为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的中央阵地”。[5]633维也纳是一个充满文艺气息、音乐旋律萦绕、聚集着大量知识分子的中心城市。这里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具有高度的文化素养,儒雅却不失热情,对庆祝“五一”劳动节等伸张工人权益的活动予以热烈支持。在这一阶段,维也纳市长长期由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担任。社会民主党人由此在维也纳开展了大胆的社会主义实验,史称“红色维也纳”。他们施行了许多带有准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措施,主要聚焦于住房、医疗、教育等领域,如建造被称为“卡尔·马克思大院”的公共住宅、进行教育改革使工人及其后代享有获取知识的权利、提升公共卫生水平以保障公民健康权利等。社会民主党人从一开始就将此次实验视作文化运动,并把社会结构转型与个人转变相联系。①但是他们所颁布的政策措施带有明显的改良妥协性质,且触碰了上层阶级的利益底线,因此红色维也纳最终还是走向了失败。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还有一件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那便是以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和奥托·鲍威尔为代表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站在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中间位置主导成立了“维也纳国际”。1920年7月在日内瓦召开的会议是第二国际重新捏合各成员党的最后努力。然而大批社会党还是从第二国际抽离出来,表明第二国际没有能力领导统一欧洲各社会党的工作。当第二国际只剩最后几个右翼团体的时候,中派社会党对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都持敌对立场,于是打算成立第三个组织。②1921年2月22日至27日,来自13个国家的中派社会党派出78名代表在维也纳召开会议,成立了社会党国际工人联合会,即维也纳国际。作为这次会议的主导者,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派出了4名代表,即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奥托·鲍威尔、卡尔·塞茨(Karl Seitz)和特雷泽·施勒辛格尔(Therese Schlesinger),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当选为执行委员会书记。③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在大会开幕词中说:社会党国际工人联合会和第二国际、第三国际一样,有效代表了世界无产阶级的三分之一;第二国际是改良党的集中,而第三国际是苏联对外政策的工具,必须像奥地利所做的那样维护工人世界的统一;联合会的纲领号召各国社会党人齐心协力地建立一个革命的无产阶级阵线,在自己的国家和在无产阶级国际组织内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因为“他们只有一个敌人——世界资产阶级”。[6]175而共产国际则把社会党国际工人联合会称为“第二半国际”,称它是“一些政治上无家可归的假革命分子的临时避难所”,[7]44要求广大无产阶级像抵制第二国际那样抵制第二半国际。
然而,维也纳国际只存在了两年便宣告终结。1923年5月21日至25日,国际社会主义工人代表大会在汉堡举行。维也纳国际与伯尔尼国际合并为“社会主义工人国际”,意味着国际工人运动中的中派和右派首次合流。此次会议以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意见为主导,通过了题为《关于帝国主义和约与工人阶级的任务》的决议。决议声称,新国际“旨在联合所有民主社会主义派别,作为专制的、以莫斯科国际为中心的布尔什维主义的对立面”。[8]301正如拉狄克在《第二半国际的建立》一文中所指出的,“第二半国际的存在将是幻影般的存在。它没有能力行动,沒有能力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先锋队的灵魂,它将只是无产阶级后备军在还没有被各种事件推进到世界革命的前台时的一种幻想”。[9]298
除了红色维也纳和维也纳国际,这一阶段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即1926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通过了《林茨纲领》。该纲领虽然承认推翻资本主义政权与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的必要性,但更提倡采用议会民主手段来捍卫无产阶级政权,认为在迫不得已时才需动用武力。这显然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映射,这种温和改良思想为日后法西斯的猖獗埋下了隐患。
(三)1933—1945年:反动势力的步步紧逼与社会民主党人的节节退让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经历的最黑暗时期。国内社会主义运动的失败与德国法西斯的侵略,将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逼入了绝境。1931年的经济危机让社会民主党不堪重负,而纳粹党在奥地利政治舞台上的突然崛起更是让社会民主党面临严重危机。1932年奥地利基督教社会党领袖伊格纳兹·塞佩尔(Ignaz Seipel)去世,而他的继任者恩格尔伯特·陶尔斐斯(Engelbert Dollfuss)则继续不择手段地与社会民主党对抗。社会民主党、基督教社会党与纳粹党三方角力,而纳粹党逐渐掌握了主动权,社会民主党面临被双方夹击的严重威胁。1933年,陶尔斐斯政府以担任国民议会议长的卡尔·伦纳辞职为契机,使议会制度失去了实质效用,而陶尔斐斯本人则借机开始独裁专权。面对危局,社会民主党的中央委员会决定组织罢工而不是直接展开武装斗争。在一定的条件下,罢工是一种不流血的合理斗争方式。但是当时工人普遍失业,罢工不可能达到预期效果。在此情势下,社会民主党仍然不转变斗争策略,最后的落败可想而知。1934年2月,位于林茨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总部被查封。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准军事组织“共和国保卫同盟”拿起武器进行抗争,但“强烈的和平主义的良心”使社会民主党“不愿有效地动员这个组织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力量”。[10]192对此,英国政治理论家G.D.H.柯尔(George Douglas Howard Cole)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其实除了投降以外,只要有任何旁的路可以避免诉诸武力,他们是很不愿意诉诸武力的。”[11]155
1934年二月起义的失败将社会民主党击溃,工人运动也陷于瘫痪。事实证明,“残酷的斗争现实容不得社会主义者浪漫的空想”。[12]社会民主党被法西斯化的奥地利政府宣布为非法,不得不转入地下。部分党员被迫出逃,在国外通过分发小册子等形式与法西斯展开斗争。留在国内的工人党员则另立社会主义革命党。国内派与国外派“在理论主张和斗争方式上都开始出现分歧,党内思想政治上的多元并存局面开始取代‘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支配地位”。[13]6在几乎所有党的领导人或逃往国外或被政府逮捕后,工会和青年组织发挥了重要作用,继续与纳粹进行抗争。在反法西斯斗争中,许多党员被抓捕并被关进了集中营。直至1945年苏联红军进军奥地利解放维也纳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才得以重建。
三、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消长沉浮的历史价值及其现实启示
对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自成立至二战结束这段历史,应当实事求是地进行评价,要肯定其历史价值,总结经验教训,提出可供借鉴的现实启示。
(一)历史价值
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自成立以来,以活跃的姿态为社会主义在国内外的发展开辟道路。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进行了许多最富创造性的尝试”,力图根据20世纪的具体情况与时俱进地发展马克思的思想。[14]74由于对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均不甚满意,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便联合其他社会党共同建立维也纳国际。此外,它在维也纳展开的社会主义地方性实验也为后人留下了重要的实践经验。他们的思想和实践,具有丰富的历史价值。
第一,继承与发展马克思主义。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建立的初衷是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奋斗。①党成立后,积极带领工人群众持续进行反抗剥削阶级的斗争,而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也逐渐传播开来。其中,鲁道夫·希法亭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捍卫与创新具有很强的代表性。19世纪末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受到以伯恩施坦为首的修正主义者与以庞巴维克为首的边际理论经济学家的双重攻击。起初,并没有马克思主义者站出来进行有力回击,直到希法亭的《驳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判》一文问世,这一问题才引起了广大社会主义者的重视。希法亭通过对商品范畴中价值与使用价值关系的阐释、对商品具有的自然规定性与社会规定性对立统一关系的揭示、对复杂劳动可以简化为简单劳动的论述、对价值到生产价格“转形”问题的解释、对主观主义方法论的批判等,系统回应了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扭曲与质疑,坚决捍卫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①在此基础上,希法亭又陆续发表了《金融资本——资本主义最新发展的研究》《历史的必然性和必然的政策》《这是阶级之间的协作吗?》等文章和著作。希法亭的金融资本理论与“有组织的资本主义”理论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史上仍具有重要地位。当然,除了希法亭,还有许多其他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从各种不同角度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
第二,积极推动国际联合。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对国际联合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一战期间,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多次发出倡议:“拥护旨在恢复各国社会党工人之间的联系的一切努力,这种努力一定会导致国际的恢复和工人在阶级斗争中的团结。”[9]218战争结束后,弗里德里希·阿德勒和奥托·鲍威尔进一步劝说各成员党保持紧密联系,还努力在社会民主党人与共产党人之间搭建合作平台。②抛开维也纳国际的折中主义性质不谈,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毕竟将国际联合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们要求建立一个统一的国际,要求工人阶级为推翻资本主义采取统一行动,这是社会主义者自觉意识的良好体现。而且,维也纳国际的指导原则确实是联合。关于阶级斗争的方法和组织问题,弗里德里希·阿德勒明确了一个提纲或总则:“全体工人争取实现各个国家以及国际上工人运动的团结一致。”[9]297而《社会党国际工人联合会章程》第2条的内容是:“工人联合会的任务是统一所有加入联合会的各社会党的活动,确定一致行动,努力恢复联合全体革命无产阶级的国际。”[9]289因此,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维也纳国际,应当肯定其作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一次重要联合尝试的积极意义。
第三,开展社会主义地方性实践。红色维也纳虽然只是地方性的短暂实验,但其为各国开展社会主义民主建设提供了示范。直至今日,红色维也纳的盛况依旧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受到广大知识分子的怀念。由于住房极其短缺,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在维也纳建立了大量公共住房。据统计,1919—1934年间,维也纳新建了63924个住所,其中58667个为公寓住宅,5257个为单户住宅,近20万名维也纳人居住其中。[15]46同时,红色维也纳的福利措施十分到位。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会为生活困难的成年人提供一笔生活费。除了钱财方面的资助,还有物质资源补给,燃料、衣物、食品等必要的生活资料都会免费发放。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为工人阶级提供了大放异彩的舞台。工人们的政治地位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无产阶级第一次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公平与正义得到了伸张。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能获得尊重与自由。[16]红色维也纳体现了社会主义人文关怀,也成为欧洲市政建设的典范。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现实运用和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的社会主义治理模式引起了整个欧洲的注意。总之,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为推动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进行了独具特色的实践探索。
(二)现实启示
历史价值应当铭记,而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失败及其不足之处更加值得社会主义政党警醒。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屡遭挫败,取得的成就也基本未能延续和保留下来。这既有反动势力的干扰等客观原因,也有许多主观原因。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兴衰际遇,给后人以深刻的启示。
第一,坚持国际主义路线,避免极端民族主义对革命的戕害。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以能够团结各个民族且天然具备国际主义优势自居,坚持在国际范围内实现工人阶级大团结的国际主义理念。海因菲尔德大会通过的党纲《关于原则的宣言》强调,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是一个国际主义的党”,“必须开展反对国际剥削的斗争”,国际主义是党的最重要原則。[17]63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在一战前表现出爱好和平、反对战争的立场,这既有稳定奥地利处境的考量,又有畏惧俄国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他们站在了竭力阻止战争发生的一方,这特别体现在他们对巴尔干半岛战争的反对上。然而,当一战真正来临、奥匈帝国受到威胁之时,他们却被反动势力所鼓吹的极端民族主义所蛊惑,举起保卫祖国的大旗支持帝国主义战争,将第二国际的政策要旨抛诸脑后,与往昔的仇敌——奥匈帝国的统治者们站在了同一战线。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领袖作出如是选择或有保全本民族的考虑,但是对国际主义的公然背叛,注定了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将走向失败。
无论何时,无产阶级都不能被资产阶级所宣传的那种狂热的民族主义、虚假的爱国主义所蛊惑,因为资产阶级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来分散各国无产阶级的力量。列宁指出:“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和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这是两个不可调和的敌对口号,这两个同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两大阶级营垒相适应的口号,代表着民族问题上的两种政策(也是两种世界观)。”[18]339剥削成性的资产阶级不仅会压榨本国的无产阶级,还会将他们的野心逐渐扩展到全世界,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是最好的印证。因此,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只有联合起来,共同践行国际主义的原则,才能获得最终的解放。无产阶级在反对资产阶级的漫长斗争中,必须将目光放长远,不能只顾眼下。其实,真正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并不冲突,而无产阶级政党领袖必须明白自己所爱护的国家是否由无产阶级占统治地位。如果国家和政府并非由无产阶级主导,那么就不应被资产阶级利用,而要将目标放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事业上来。
第二,坚持主动作为,准确把握时机,避免陷入被动局面。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有过许多辉煌成绩,在面临巨大挑战时也有不少“起死回生”的经历,但是由于缺乏主动精神,习惯性地将自己置于被动地位,错失了许多大好机会。比如1907年争取成年男子选举权成功后,不再乘势积极争取更多权利;又比如1921年成立维也纳国际后不久,便与右派同流合污;再比如1933年陶尔斐斯政府与议会制度一刀两断时,没有立刻发动总罢工。尤其是当陶尔斐斯政府无视议会投票的有效性时,担任议长的奥地利社會民主党领袖卡尔·伦纳非但没有主动反抗反而被动辞职,由此带动了另外两位副议长的辞职。这不仅没有拯救议会,反而使得议会名存实亡。在当时,整个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都没有人意识到在议会遭遇危机、基督教社会党独掌大权时,应立即号召工人展开罢工行动。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是欧洲范围内唯一敢于发动起义与法西斯正面抗争的社会民主党,①但由于错失了制约敌人的最佳机会,因此遭到了法西斯的残酷镇压。
对一个在政治形势瞬息万变的背景下希望有所作为的政党来说,必须要有坚持主动作为、积极抓住机遇、在逆境中转危为机的态度和能力。《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提到了历史主动精神:“今天,中国人民更加自信、自立、自强,极大增强了志气、骨气、底气,在历史进程中积累的强大能量充分爆发出来,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历史主动精神、历史创造精神,正在信心百倍书写着新时代中国发展的伟大历史。”[19]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缺少的就是这种精神。历史主动精神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内在要求,是对时势风向精准把握、对人民群众勇于负责、对发展进程敢于求变的崇高境界,也是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相统一的鲜明体现。正如南斯拉夫哲学家普雷德腊格·弗兰尼茨基(Predrag Vranicki)所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过高地估计了在资本主义社会内推行个别社会主义措施的作用,这是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的特点”;“只要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这些措施就具有一定的局限,所有这些改革都不能冲淡革命政党的根本任务,就是说,革命政党决不会坐等革命形势来找自己”。[20]412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中保持清醒的自觉意识,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是无产阶级政党必须具备的品质。
第三,坚持革命斗争意识,避免受到改良主义的诱惑与侵蚀。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对革命道路的认知无疑对全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例如维克多·阿德勒虽然反对伯恩施坦的修正主义,但是他的这种反对从来不像列宁那般坚定,甚至还带有一丝暧昧。他始终认为可以与修正主义者达成妥协,改良主义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而奥托·鲍威尔的“缓慢革命”观和“防御性暴力”论,背离了社会主义者的革命精神和无产阶级斗争方法。与俄国革命相反,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开展的社会主义运动规避了“无产阶级专政”实践目标,他们认为“暴力”和“专政”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最后手段。②美国学者马克·布鲁姆(Mark E.Blum)认为,在一战结束之后,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开始全面构建民主社会主义方案,也就是说,他们和共产主义背道而驰了。①列宁指出:“第二半国际的先生们很想自称为革命家,实际上一到紧要关头就变成反革命分子,因为他们怕用暴力破坏旧的国家机构,他们不相信工人阶级的力量。”[21]556事实证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对和平过渡的追求只是一厢情愿。资产阶级永远不可能将利益拱手相让,即便作出让步也只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剥削利用无产阶级。
在恩格斯的指导下,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曾经在党内开展对“左”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但是它始终不愿直面暴力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②而社会主义政党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改良只能是革命斗争的副产品而非唯一任务。诚如列宁所言,“根据社会主义的学说,即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关于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现在是不值得认真谈的),历史的真正动力是各阶级的革命斗争;改良是这种斗争的副产品,所以说它是副产品,是因为它反映了那种想削弱和缓和这种斗争等等的失败的尝试”。[22]263其实,资产阶级正是因为惧怕无产阶级革命,才愿意作出妥协。他们善于采取以退为进的方式,引诱无产阶级放弃革命斗争。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革命与改良的对立不是绝对的;反之,二者的对立是相对的,但这一相对只能在无产阶级尚不能把握革命的时机与条件时才能维持,并且这时的改良绝不排斥革命。因此,无产阶级不能被作为“资本主义护士”的改良主义者的伪善外表所欺骗,而应当从根本上去思考革命运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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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云龙]
Birth Background and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Austria (1889-1945) and Its Value Inspiration
MENG Fei, YUAN Huan
(School of Marxism and Center for Basic Principles and Development History of Marxism,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Abstract: 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Austria, with long history, strict organization and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social democratic parties in Europe. During the period from its establishment in 1889 to the end of World War II in 1945, it experienced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European socialist movement, and its rises and falls were of great research value. The birth background of 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Austria needs to be traced back from both historical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Its development history during this period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1889-1918, 1918-1933 and 1933-1945. Each stage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historical value and practical inspiration summarized from it are of reference worth to socialist political parties. In general, during this period, 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Austria did not want to break away completely from the mainstream and essence of Marxism, but its tendency towards compromise and reform led to its inability to escape the fate of failure.
Key Words: 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Austria; Austro-Marxism; Austrian labor movement; socialist movement; reform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