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谈话中可以采取三种不同的方式,一是独白,一是静听,一是互话。
谈话不是演说,更不是训话,所以一个人不可以霸占所有的时间,不可以长篇大论地絮聒不休,旁若无人。有些人大概是口部筋肉特别发达,一开口便不能自休,绝不容许别人插嘴,话如连珠,音容并茂。他讲一件事能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慢慢地进入本题,亦能枝节横生,终于忘记本题是什么。这样霸道的谈话者,如果他言谈之中确有内容,所谓“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亦不难觅取听众。在英国文人中,约翰逊博士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在咖啡店里,他一开口,老鼠都不敢叫。那个结结巴巴的高尔斯密一插嘴便触霉头。约翰逊之所以被称为当时文艺界的独裁者,良有以也。学问风趣不及约翰逊者,必定是语言比较无味,如果喋喋不已,如何令人耐得!
有人也许是以为嘴只管吃饭而不作别用,对人乃钳口结舌,一言不发。这样的人也是谈话中所不可或缺的,因为谈话,和演戏一样,是需要听众的,这样的人正是理想的听众。他效法金人之三缄其口,他的背上应有铭曰:“今之慎言人也。”你对他讲话,他洗耳恭听,你问他一句话,他能用最经济的辞句把你打发掉。如果你恰好也是“毋多言,多言多败”的信仰者,相对不交一言,那便只好共听壁上挂钟之滴答滴答了。钟会之与嵇康,则由打铁的叮当声来破除两人间之岑寂。这样的人现代也有,相对无言,莫逆于心,吧嗒吧嗒地抽完一包香烟,兴尽而散。无论如何,老于世故的人总是劝人多听少说,以耳代口,凡是不大开口的人总是令人莫测高深:口边若无遮拦,则容易令人一眼望到底。
谈话,和作文一样,有主题,有腹稿,有层次,有头尾,不可语无伦次。写文章肯用心的人就不太多,谈话而知道剪裁的就更少了。写文章讲究开门见山,起笔最要紧,要来得挺拔而突兀,或是非常爽朗,总之要引人入胜,不同凡响。谈话亦然。开口便谈天气好坏,当然亦不失为一种寒暄之道,究竟缺乏风趣。常见有客来访,宾主落座,客人徐徐开言:“您没有出门啊?”主人除了重申“我没有出门”这一事实之外没有法子再作其他的答话。谈公事,讲生意,只求其明白清楚,没有什么可说的。一般的谈话往往是属于“无题”“偶成”之类,没有固定的题材,信手拈来,自有情致。情人们喁喁私语,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谈到无可再谈,则“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老朋友们剪烛西窗,班荆道故,上下古今无不可谈,其间并无定则,只要对方不打哈欠。禅师们在谈吐间好逞机锋,不落迹象,那又是一种境界,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企望得到的。善談和健谈不同。健谈者能使四座生春,但多少有点霸道,善谈者尽管舌灿莲花,但总还要给别人留些说话的机会。
谈话的内容总不能不牵涉到人,而所谓人,则不是别人便是自己。谈论别人则东家长西家短全成了上好的资料,专门隐恶扬善则内容枯燥听来乏味,揭人阴私则又有伤口德,这其间颇费斟酌。谈话而专谈自己当然不会伤人,并且缺德之事经自己宣扬之后往往变成为值得夸耀之事。不过这又显得“我执”太深,而且最关心自己的事的人,往往只是自己。英文的“我”字,是大写字母的I,有人已嫌其夸张,如果谈起话来每句话都用“我”字开头,不更显着是自我本位了么?
在技巧上,谈话也有些个禁忌。“话到口边留半句”,只是劝人慎言,却有人认真施行,真个只说半句,其余半句要由你去揣摩,好像文法习题中的造句,半句话要由你去填充。有时候是光说前半句,要你猜后半句;有时候是光说后半句,要你想前半句。一段谈话中若是破碎的句子太多,在听的方面不加整理是难以理解的。费时费事,莫此为甚。
(选自《梁实秋散文集》,有删改)
◆提炼
梁实秋的文章旁征博引,收纵自如,幽默诙谐,闲适雅致。考生可以从他的这篇文章中汲取写作方法,让自己的作文富有意蕴,彰显文采。
1.真实有力
这篇文章中,作者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凝结于遣词造句中,既让人看到其个性与内心,还注重简单,与题旨无关的内容、多余的话统统删去,让文章看起来干干净净,却简洁有力,让人读来感觉自然、舒适。当然,梁实秋的文章也有针砭时弊的特质,在遣词造句时对社会众生相的刻画极其细腻,将人物说话、行为、性格等特征,表现得惟妙惟肖。
2.幽默诙谐
这是作者运用语言的一大特色,从人性百态和社会世事入手,通过幽默的方式描绘生活与人性。其幽默的语言富含哲理,各种写作方式也是出神入化。这主要源于作者是一位捕捉生活琐碎事情的高手,能够用文字艺术地将其展现出来,语言幽默,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