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
在母亲已经历的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她对读书这件事是抱着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感情的。一方面,母亲崇拜读书,认为对于没读过书的自己而言,读书是高尚而神圣之物;另一方面,她又厌恶读书,认为她人生中的所有不幸都是由读书人戕害所致,所以她厌恶读书人,“恨屋及乌”,也厌恶读书。
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寒冬,母亲出生在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书香世家。姥姥姥爷虽然家境清苦,却嗜好读书。姥爷在部队的文工团工作,姥姥是一名小学教师。姥姥还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三岁。
大抵是出于知识分子对文化殿堂的追求与内心的高傲,姥姥姥爷对两个女儿要求严苛,责令她们一定要比别人强。如果她们不能面面俱到,那么起码要在学习上比别人强。大女儿是这一命令的完美执行者—我的阿姨读书很好,从小到大几乎每次都是班里第一名;母亲读书却没有那么用功,她感觉学习没意思。外婆是带着痛惜的語气对我说的,而母亲回忆起她的年少时光,则是淡淡地说的。
或许是有心,但更多是无意,姥姥姥爷越来越多地将两个女儿进行比较。姥姥觉得这没什么,但我想,这可能造成了我的母亲对于自己姐姐的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复杂心态,也将读书这件事和阿姨画上了一个等号,她痛恨阿姨,恨她夺走了父母的爱,也痛恨读书。
为了报复父母和姐姐,她初中毕业便辍学了,离开家乡来到遥远的汕头,在一家服装店打工。那时,服装行业正热火朝天。在那里,她度过了一段春风得意的时光—她年轻,身材窈窕,容貌姣好,又能说会道,在打工的服装店特别受欢迎,好多顾客甚至慕名而来,只买她卖的衣服。这样风风光光地又过了几年,就在这个时候,在来来往往的众多顾客中,她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一位李姓青年。她回忆起初遇的那天,她说:“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男人来买西服,还在闲聊中说了自己是大学生,我一眼就看上他了。”她说,“其实我的内心还是喜欢大学生的,喜欢有文化的人。”她遇到我父亲的这年,阿姨被公派出国攻读硕士,姥姥姥爷在遥远的北方对此毫不知情。也许是缘分,这两个年轻人竟然真的继续互相联络,在一年之后结为夫妻了。
结婚后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如意,这对年轻的夫妻面临着生活拮据的考验,年轻的母亲开始供养她刚毕业的丈夫,而父亲则被分配到一个小单位工作。姥姥姥爷知道这件事后,气得把母亲赶出家门,但母亲毫不在乎。“有情饮水饱”,似乎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写照。但父亲似乎没有那么喜欢母亲。父亲出身贫寒,是母亲给了他资助,他愿意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但是,二人因各种维度的差距,难以有共同话题,所以他不喜欢母亲。这一点,即使母亲怀了我,也不能改变。
我出生之后,父母的关系更是越来越冷淡,他们开始分居。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会在必要的场合出现,比如给一些生活费。母亲对她的爱情十分失望。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父亲。我很能体谅她,但我不能理解她的做法—她有时对我说,一定要读书比别人强,就像姥姥姥爷对她说的那样;有时又说,读书有什么用,读书多的人都没良心。我很少和母亲有争执。我和母亲的第一次大分歧是我要离开她去北京念书。我随了她的性子,倔强而自我,还带着些许叛逆。这些在我少年之时尚不明显,但到我报高考志愿时,淤积这么多年的琐碎矛盾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
我执意要报北京的学校,而母亲坚持让我报省内的大学。如今回想起来,她可能是太需要人陪了。我说:“我和你没法儿交流!”她说:“你和他们一样,都冷血!”“他们”是谁,我是知道的。我无法否认他们给母亲造成的伤害,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和最亲密的母亲渐行渐远了。后来,母亲还是拗不过我,在为我准备的行李中装了满满的衣服和食品,还有两本书。她说:“读吧,多读点儿书有出息,比你爸和你阿姨都强。”
如今,我打电话回家,好像和母亲的距离又近了。如今已年过天命之年的她,竟然也拿着老花镜开始读书了。有时,她还会和我说说书里的内容。
“我不会伤害母亲的。”我对自己说,“不管我读没读过书。”这时,我好像听见母亲柔柔地笑了一声,对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