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星
每逢佳节倍思亲。过了春节,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五,俗称破五,更是父亲九十岁的生日。父亲和娘早已离我而去,虽然双亲时常在心里、在梦里,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爹,娘!在天堂的你们还好吗?”总想给父亲写一些文字,但思绪琐碎,难以下笔。在这灿烂烟花怒放过后沉寂的深夜,父亲从天国缓缓走来,浮现在我的眼前。
寒门苦子
我的老家在渑池县洪阳镇石盆村,因四面环山,中间低凹而得名。我家的大门口有一棵大可两抱的四百余岁的皂角树,一条无名小河从我家门前缓缓流过。小村山环水抱、民风淳朴,宛如世外桃源。
我们石盆侯姓先祖,自明永乐十四年(1416)从山西省洪洞县走到石盆村树林山下定居。从先祖一世开始,到父亲这辈,已繁衍至十九世。父亲这辈以上十代人,排辈的字为“昌、时、天、祖、君、永、之、定、万、世”,父亲为“世”字辈。我猜想,父亲的名字是太爷爷取的,因为这个“斌”字很讲究,文武双全。太爷爷是读书人,识文断字,做过私塾先生,这个讲究的名字应该是太爷爷对他的孙子的寄托。父亲的小名叫“续子”。爷爷是二十岁因病去世的,那年奶奶二十一岁。爷爷去世半年后,父亲才出生。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四面透风的破院子,生活了三代四口人,太爷爷、姑奶奶、奶奶、父亲。姑奶奶出嫁义马南河村舒家河后,三代三口人在这个破院里又生活了十多年。用奶奶的话说,三四口人住在这个破院里,孤寂得像星星一样。父亲的出生给这个残缺的家带来了生机和希望。一个破院,一个书生爷爷,一对孤儿寡母,这种光景,该是怎样的难挨。好心人曾劝奶奶带着儿子改嫁,但奶奶是很有主见的人,她执意留下来,要把父亲这个单根独苗拉扯成人,为侯家延续香火。我听说,父亲的小名是目不识丁的奶奶起的,“续”是延续香火的意思,至于“子”字,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的老家洪阳和新安一带的人不太讲究,给孩子取名时找一个字,再配一个“子”字;另一种可能是奶奶把这个“子”字当孩子、儿子讲,这种说法可能与父亲的身世更贴切。
太爷爷是个穷读书人,在我的记忆里,太爷爷总是坐在堂屋前檐下,戴着老花镜,捧着纸张发黄的线装书,抑扬顿挫地诵读。太爷爷一生置办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用来写字的条几、几个砚台,以及一摞一摞线装书。太爷爷一生连一个鸡窝都没垒过,更不用说盖一间房了。太爷爷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分家时,他分到了村西头儿的粉房,本是一大家人磨面的地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从小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父亲九岁那年,部队的士兵为了往南大岭送粮,看上了我家唯一能用的小骡子。小骡子把粮食送去还得牵回来,来回几十里路,翻山越岭,爬沟过坎,一家三口人,没一个顶用的。三口人大眼瞪小眼,只有让九岁的父亲去完成这个任务。那天,天还下着雨,脚下满地黄泥。父亲好不容易牵着小骡子把粮食送到了地方,一个调皮的士兵跟父亲开玩笑,让父亲把骡子留下,自己回去。父亲把小骡子的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在地上撒起泼来。这时,一个穿着和士兵不一样的衣服的人走了过来,凶了士兵几句,给了父亲一些盘缠,打发父亲返程了。这是父亲的讲述,为考证这个事,我查阅了新安县志,访问了铁门镇的相关人员,都没有得到可靠的佐证。
从我记事儿起,我家院里北边有三间大瓦房,西边有三间瓦房,东边有两间瓦房。后来听老人说,北边的大瓦房是父亲十九岁时盖的,西边的瓦房是父亲二十岁时盖的,东边的瓦房是太爷爷的祖业。在那个年代,盖房用的石头得一块一块从河滩往回背,椽子和荆条得一捆一捆地从仁村马跑泉附近的山上往回扛。怎么也想象不到,父亲是怎么在两年内把这两幢房子盖起来的。
父亲和爷爷没有见过面,连爷爷的骨头都没有见过。按老家的风俗,若是遗腹子,父亲的骨头是不能让儿子见的。2003年12月,奶奶去世。需要将爷爷和奶奶合葬进老坟,本家的叔叔和哥哥们就把爷爷的墓挖开了,经历了七十年的风雨,爷爷的白骨早已和黄土融为一体。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爷爷的遗骨和干硬的土块分离,小心翼翼地放在小匣子里。父亲始终没有见到他的亲生父亲,想必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是遗腹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苦难岁月。奶奶无论有多艰难也要把父亲拉扯长大成人,父亲也从小立志要对奶奶守孝报恩。父亲从小读过《三字经》《弟子规》,对孝道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父亲常对我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亲还说,“出必告,反必面。”听父亲说,他有好几次出去工作的机会,一次好像是义马煤矿上,一次好像是山西省夏县农科所,但想到孤獨的奶奶,他都婉言谢绝了。父亲只要在县内,不管天多晚,摸黑也要赶回去。父亲知道,无论多晚,奶奶都会拄着拐棍坐在家门口东南路边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上,佝偻的身子前倾着,半眯着双眼,望眼欲穿地等候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为了不在外过夜,父亲经常走夜路。
奶奶有严重的支气管炎,还有胃炎和风湿性关节炎,父亲对奶奶的病非常挂心。奶奶只要稍有不舒服,父亲就四处给奶奶求医抓药。父亲经常请医生到家里给奶奶治病。寒门出孝子,父亲这棵被风吹雨淋的独苗,在奶奶的护佑下,顽强地生长,并守护着奶奶和这个日渐兴旺的家。
小村里的全把行
在那样不堪和困顿的岁月里,奶奶还让父亲读了五年私塾。父亲有私塾的底子,在村里算识文断字了。父亲和我讲道理时,《三字经》《弟子规》里面的句子随口就来。父亲有天赋,还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在农村算是全把行了。
父亲的毛笔字虽然不是太好,但也拿得出手。父亲在煤窑沟矿上干过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也教过我打算盘。“三下五除二,三一三十一”,加减法还行,乘除法我就犯迷糊了。
父亲在村里称得上是能工巧匠了,最拿手的是方地场和泥瓦匠。方地场其实就相当于现在建筑行业的规划放线,要把地基规划得方正和水平。村里谁家需要盖新房,就上门来请父亲去方地场。父亲指挥着小工在计划盖房的四个角插上木橛,缠上白线绳或麻线。父亲端着水平尺指点着两头的人上下挪动线绳,直到水平为止。父亲求房基的方正从来没用过三角尺,手拿一截儿短线在四个角比画着,指点着角上站着的人左右挪动线绳,直到方正为止。方地场虽看似简单,但一个村子能够操作的人并不多,三五个人而已。父亲是高水平的泥瓦匠,村上能上手的泥瓦匠并不少,但能够揽下挂砖墙、把角、瓦房顶叠屋脊的工匠少之又少。在我的记忆里,全村也仅有父亲和乱子叔、富现叔几个大工匠能够胜任。起屋盖房是村人一辈子最大的事情,不管是方地场还是泥瓦工,只要乡邻们一张嘴,父亲就放下手上的活儿,掂着水平尺或夹着瓦刀就去帮忙了。方地场的活儿半晌工夫而已,泥瓦工总得三五天,一座座新房在父亲的手里起来了,自家的活儿却堆成了堆。特别是夏季,锄过的玉米地、谷子地,十天八天不见,野草又疯长起来。任凭荒了自家的地,但只要乡邻们一招呼,父亲又毫无怨言地去了。
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里,父亲也算是多才多艺了。父亲会领戏,也就是业余剧团团长加导演。冬闲的时候,春節一天天近了,在父亲的张罗下,一场场大戏开拍了。拍的是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荫南姑父演李玉和,三姐和仝家嫂子演李铁梅,现子叔演郭建光,李奶奶、沙奶奶和阿庆嫂的角色记不清了。去拍戏的人不挣工分,也不挣工钱,纯属个人爱好和奉献。父亲不是村干部,也不是生产队长,领戏真是个难事。父亲脾气不好,还有要求,经常为拍戏得罪人。三姐就经常在戏场上被父亲吆喝,甚至挨父亲的打。小时候,比我长几岁的几个同学经常在我的面前学着父亲唱戏的模样取笑我,让我很难堪。我们村不唱戏的时候,邻村的德厚村会邀请父亲去拍戏,我也跟着去过几次。德厚村比石盆村大得多,戏楼在村东头儿的小学校里。父亲被请去拍戏,我能够感受到邻村人对父亲的尊重。父亲还会拉板胡,板胡是豫剧伴奏的头道弦,在戏开演的时候,父亲也会拉着板胡伴奏。我不知道父亲从哪学来这么多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还会打猎。寒风彻骨的冬夜,父亲就约了同伴去北坡上打猎。往往在睡梦中,奶奶把我姐弟们喊起来,让我们吃父亲打回来的野兔肉。父亲打猎回来已近半夜,奶奶为了让我们吃上野味,连夜做好兔子肉。等我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几碗香喷喷的野兔肉已放在我们面前了。
大概是1985年吧,父亲带着我在楸树沟种了四亩六分的西瓜。西瓜马上要成熟,我和父亲在瓜地的南边搭起了瓜庵。刚下过一场雨,晚上我和父亲睡在瓜庵里看瓜。夜半,父亲的一声吼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朦胧的月光中,父亲大吼着“别走”。可能是邻村的孩子们在我们村看完了电影,在回头的路上,借着月光,看见了我家的瓜庵,想顺手牵羊摸几个西瓜,不料被警觉的父亲发现了。我知道父亲的暴躁脾气,这一声吼,把我吓得心揪成了疙瘩。第二天早晨,父亲才说是吓唬人的。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父亲不仅是个种田能手,而且在农业科研方面还钻研出了名堂。1972年,大队从三个小队抽调了几个社员成立了农业科研站,村里人叫试验田,父亲是负责人。科研站在村东南方向的大路边,五六块地,十来亩,南边邻河,西边邻着一队。父亲盖起了两间工作房,这两间瓦房什么时候盖的我并不知道,但从我记事儿起,我和弟弟就经常去那里玩耍。印象最深的是房里有好多做实验的化学器材,酒精灯、滴管、装种子的玻璃杯……应有尽有。父亲带着人在房子的西边打了一眼大口机井,我和小伙伴们都围在井口上看稀奇。后来,父亲又在大队的支持下,用老母猪寨的青石在东场边上盖起了一排五间的窑式大平房。这个设计样式是父亲去新安县时看到一处这样的房子照葫芦画瓢“移植”过来的。父亲是个有心人,出差开会、外出参观时处处留心。这五间青石砌成的窑式大平房成了村里的地标。如今,这五间窑式大平房已走过近五十年,虽历经风雨,但依然坚强地挺立在村口。每每从这里路过,我都会想起父亲,当然还有我青涩的童年。
记得科研站和父亲一起工作的有南石盆的玉成伯、海川叔、妞子奶奶、北石盆的改凤姑、爱荣姑。后来,他们都成了农业科技的能手。父亲专攻小麦育种方面。虽然我去农专读的是农学专业,但对小麦育种还是半懂不懂,更别说实践了。可父亲一个仅念过五年私塾的农民,聊起小麦育种,一开口就是遗传、变异、自交系、杂交种这些专业的名词术语。父亲的手边放着农学家李德炎编写的《小麦育种学》,绿色的封面,16开本,近砖头般厚。在这几块被父亲和同伴们整理得水平如镜,地堰用石头砌得规规整整的试验田里,父亲和他的同伴们创造了小麦亩产过九百斤,棉花皮棉过百斤的奇迹。试验田的成功经验,迅速在全村推广开来。全县参观学习的队伍也纷至沓来。父亲还选育出了两个小麦品种,命名为“石选1号”和“石选2号”,在全县还推广过几年。父亲的成绩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父亲经常参加渑池县和洛阳地区的会议,在大会上介绍经验。父亲最风光的一次是参加了1978年河南省的科学大会,会议好像有十天左右,父亲回来时牵回了上级奖励的戴着大红花的南阳黄牛大种牛。
改革开放后,科研站解散了。村里开始发展烟叶,父亲又被乡上聘请为烟叶技术员。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学会这十八般武艺的。我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去给邻里们帮忙。我也曾去建筑队打过一次工,但干的都是搬砖头、掂泥兜的活儿。我上小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宣传队,音乐老师教我吹笛子,我笨得始终没学会几句。父亲的勤学、爱学和钻研精神对我们兄弟影响深刻。我虽然爱好广泛,却都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想到自己的不才,我对父亲愈加钦佩。
辛勤的耕者
父亲像一头老牛,拼尽全力、埋头弓身拉着一大家人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这架大车;父亲像一头老牛,双眼瞄着安居乐业这个目标,默默耕耘,奋力前行。
在村里,父亲是出了名的“狠活儿”。父亲没有起早的习惯,但有贪晚、贪黑的习惯。父亲上地的收工时间应该是全村最晚的,往往是邻居们在大门外端着碗吃饭,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过村串巷往家回。中午,眼看着日头早已过头顶,我们姐弟几个早已饥肠辘辘,可父亲依然埋头干活儿,我们大气也不敢吭。傍晚,太阳早已落山,月亮星星出来了,父亲才收工。父亲不胖不瘦,不高也不矮,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劲头儿。正子表哥经常说起父亲用铁锨铲石子的情景。父亲铲石子时,铁锨在石子里,绝不停顿,绝不拐弯,随着金属和石头摩擦的声响,父亲把满满的一锨石子端了出来。我家盖房用的石头就是父亲一块块从西河滩里背回来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领着我们盖东边的房时,我已十四五岁了。父亲带着我们姐弟去老母猪寨坡上起檐石。老母猪寨坡上整架山几乎是一块石灰岩,我们当地叫青石。刨石根、抡大锤的重活儿都是父亲的。我们只干些铲土、捉錾子之类的辅助活儿。一块块五六尺长的青石条在父亲的手上从山体上剥离,装车,再运到家。砖和瓦是父亲带着我们姐弟在东沟砖瓦窑上一块块做成的。房顶用的荆笆和木椽是父亲和姐从仁村马跑泉后阴坡上砍的,来回几十里山路,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我听叔们说,父亲去山里拾柴火或割荆条,只嫌担得少,每次都要捆上粗壮的两捆才往回走。叔说,父亲担起两大捆柴火或荆条,快步如飞,一口气就是几里地。
父亲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儿。初春,是春耕的季节,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浮现着一幅春耕图。蛋黄般鲜亮的太陽从东山脊上冉冉升起。山村上空一缕一缕袅袅的炊烟,早起农人点燃的一团一团的篝火,春回大地时地温上升弥漫在广袤无垠土地上的片片白雾,使山村的田野恬淡而诗意。我牵着一对老牛,父亲左手扶犁,右手扬鞭。父亲的吆牛声、牛脖子发出的牛铃声、老牛的喘气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响。随着父亲扶犁走过,新翻的泥土块从父亲的脚边一块一块跳起来,像一条条白亮亮的大鲤鱼排列在初春的原野上。农村的夏日,并没有草长莺飞的诗意。夏日,父亲和所有的农人一样,就一个字—抢!龙口夺食。焦麦炸豆的初夏,父亲带着我们割麦、运麦、打场、集垛、晒粮……抢收、抢种,像打一场大仗。接着,就是草里抢苗。庄稼地里疯长的野草,十来天不见就满地铺展开来。父亲说,锄头上有火,锄头上有水,锄头上有粮。父亲的整个夏天几乎全部在用锄头跟疯长的野草决战,在和干涸的土地决战。秋收和秋种又是一年一场的恶仗。父亲带着我们收玉米、运玉米秆、刨玉米茬儿、散粪、犁地、播种……金灿灿的玉米穗儿、谷子穗儿排满了家里的房坡和顶篷,青青的麦苗顶着露珠在深秋的田野上如婴儿般欢快地生长。我家的冬闲从来没有闲过,反而会变成冬忙。秋地犁过一遍,本想喘口气了,父亲带着我开始深翻土地。也许是时运不济,我家分到的秋地都是一些没有一犁深的薄地。这种地不耐旱,不耐涝,不保肥,难长庄稼。在如刀般的西北风里,我用铁锨把土地上面一拃多深的活土挖出来放到一边,父亲抡起盘杷把死土一块一块翻起,我再把事先运来的牛粪、猪粪撒上,然后把放在一边的活土原地填回。父亲有心脏病,父亲是在用生命改造这片贫瘠的土地,用生命换回田里的五谷丰登。
父亲盯着家里的十几亩土地,想尽办法增加家里的收入。在楸树沟的四亩六分地里,父亲带着我们种过谷子,栽过瓜,不管收成怎么差,也比种庄稼收益好得多。父亲不满足于这十几亩土地,不顾家人的反对,在北坡阁老圈的北崖根下,硬从石头窝里,开出一片两亩多的荒地。这片荒地没边没沿,一岭一洼的,极难耕种。父亲却对这片荒地情有独钟,倾注了不少心血。父亲带着我们姐弟在这片荒地上栽红薯。收获的季节,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担一担把红薯担回去。父亲对这片全村最远的荒地,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儿。
父亲从没闲过一天。绝大部分人家除夕只有贴春联这一件事了,可我家不一样。除夕和大年初一去场里铡草基本是我家的专利。纵使我们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我们还是跟父亲去了。人家大人孩子都在家过年,我们还得灰头土脸地忙忙碌碌。
我家十口人,曾经是全村人口最多的人家。无论父亲怎样没冬没夏地劳作,都满足不了一家老小的吃穿和开销。父亲想尽办法,拼尽全力。早春树木发芽开花的时节,父亲爬到东院的大洋槐树上,拿着斧头把树枝全部卸下来,奶奶、娘,还有我们姐弟在树下把父亲卸下来的树枝上的槐花一串串摘下来,晒干。小时候,洋槐花菜吃得够够的,但也确实让我们填饱了肚子。父亲还带着我们去下河滩、下河沟捋杨树上的杨树芽,杨树芽用开水焯过,虽还有淡淡的苦味,但经奶奶的巧手,放上葱花、大蒜爆炒,依然喷香可口。
那年月,我家一年四季都摆脱不了“借”字。借锅碗瓢盆,借犁耧锄耙,借米面油盐,无所不借。春荒时,父亲出去几十斤上百斤地借粮,等到下季粮食下来了再还上。为了满足我们的上学、穿衣,父亲还经常去村信用站秋香姐那儿贷款。一次三五十块,或百八十块,贷了还,还了贷,周而复始。
严父慈心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但父亲说话从来不带一个脏字。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一个谜。一个遗腹子,应该是少调失教的,父亲却知书达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仅挨过父亲的一次打。父亲对我们姐弟,虽然不打不骂,话也不多,但在家里不言自威、不骂自威、不打自威。在家里,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和威严。我小时候觉得,只要父亲在家,空气都是凝固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大声说话和欢笑了。父亲脾气躁,日子过得也艰难,无名火都发给了娘。父亲和娘生气的时候,我总感觉是世界末日,痛不欲生。
父亲有个性,是非分明,爱憎分明。在外面接触认为对的人,无论穷富,死心塌地地交往。若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人,看都不想看一眼。父亲对这种看不惯的人,从不妥协,从不变通,死磕到底。父亲的这种一触即发的性格和对人对事非黑即白的认识,也的确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产生了不少误会和矛盾,但我们毫无办法。
父亲有几个穷朋友,上庄村西崖根的抓子伯是父亲交往最深的朋友。抓子伯家在上庄村应该是最穷的人家了,但听父亲说,抓子伯也是个孝子。西崖根离我家三里多地,父亲和抓子伯经常走动。父亲在抓子伯家聊天儿,坐到深更半夜才往家赶。抓子伯去铁门赶集也经常拐到我家和父亲聊天儿,一坐就是大半天。
长大后,父亲的坏脾气和令人生畏的性格渐渐离我而去。父亲话少,我的话更少。我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了几年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跟着父亲,种小麦、玉米、谷子,红薯、西瓜……我学会了地里活儿、场里活儿的各种把式。刚开始干农活儿的时候,没少受父亲的气。父亲在科研站时养成了精益求精的习惯,很难改变。种小麦时扒畦,父亲都是要放线的,力求做到横平竖直。娘和我们姐弟若做得不规整,父亲只要一变脸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地难受。犁地和种麦时牛不听使唤,我有时对父亲的吆喝也反应不过来,父亲立马就发火了。才学场里活儿时,父亲拿木锨扬场,我拿扫帚掠场。我跟不上父亲的节奏,父亲的一锨麦粒扬起,我的扫帚刚好上去,麦粒刚好落在我的扫帚上,父亲气得直跺脚。让父亲最生气的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科研站解散后,父亲还和一些农业科研单位保持着联系。那些年,父亲承担着洛阳地区农科所的小麦拌种试验,一年所里给四十块的费用。在装拌过种的种子袋时,我不小心把标签装错了。父亲气得脸色大变,吼我的话我一字不差地记着。随着我和父亲的长时间磨合,我俩不论干什么活儿都能非常默契地配合了。在地里干活儿时,我和父亲可以不说一句话。犁地时,我扶犁,父亲撒肥;栽种时,我刨窝,父亲栽苗;扬场时,我拿木锨,父亲拿扫帚。我和父亲可以整晌不说几句话却把农活儿干得井井有条。记得在西坡根儿坡边地干活儿半晌休息时,我和父亲坐在坡边的石头上,父亲和我聊天儿。父亲聊国家大事,聊农时、农活儿,也聊孝道。父亲说半天,我嗯一声。那时,我心气正高,还处在叛逆期,父亲的话和观点我都不感兴趣。父亲看我没兴趣,话也说得越来越少。那几年,娘给我捎过几次话。娘说:“你爹老想跟你说话,你就是不吭声,你跟你爹说说话吧。”娘的话说得我的心里很难受,但娘越这么说,我越张不开嘴。我和父亲说话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我每当听到《北国之春》里“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这句歌词时,我都会瞬间泪流满面。
父亲经历过太多的饥荒和苦难,经历过太多的世事变迁。父亲是不期望我们做多大走多远的。我在家里订了十来份报刊,我虽身在偏僻的小山村,一颗心却早已飞向远方。1986年夏季的一天,和我一起长大的金周哥找到我,说:“有个农专招生,咱去上学吧?”我说:“中!”我跟父亲说:“我想出去上学。”父亲没有迟疑,说:“只要你能考上,家里的事你别管,你去吧!”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还有体弱多病的父母,弟弟还在上高中,我却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个小山村,走出了这个需要一个男子汉支撑的家。
我能够深深地感觉到,父亲在默默地支持着我。我这个全家唯一的壮劳力出门求学了,家里土里刨食的收入瞬间少了。我在汝州上学,弟弟在渑池一高上学,这些开销全部是父亲扛着一袋袋小麦、玉米从洪阳到铁门换来的。父亲为了我们当时渺茫的前程,苦苦支撑,毫无怨言。
小时候,父亲的严厉是一种感觉;才做农活儿时,父亲的严厉是对我的恨铁不成钢;后来,父亲对我的感觉是如山的父爱和深深的慈爱。虽然父亲有一身的疾病,却总是把重活儿抢在自己手上,怕累坏了我单薄的身躯。父亲对我还有满满的期望和无限的爱怜。我十七岁那年,才第一次单独出远门。父亲承担了洛阳地区农科所的玉米试验项目,农科所召集试验单位在所里开会。父亲想让我出门长见识,送我去洛阳开会。我从没出过门,父亲自然不放心。父亲带着我坐长途汽车到洛阳定鼎路汽车站,把我送上去往龙门的公共汽车。把我送到座位上,父亲还一遍又一遍嘱咐:“到大杨树站下车,往南走一里地,有个路口,再往东走不到二里地,就是地区农科所。”隔着车窗,父亲和我告别时,我看到父亲满眼的依恋。
父亲是严父,更是慈父。
永远的遗憾
父亲像一头老牛,长期埋头耕耘,使父亲积劳成疾,虽心力交瘁,却还蹒跚前行。
父亲是三十多岁去偃师开会时在医院查出的心脏病。父亲多次讲到这件事。父亲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看医生。医生号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听了父亲的心脏。问父亲:“你现在一口气能走二里地不能?”父亲答:“别说空手走二里地,就是扛上装着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布袋粮食,我也能走二里地。”父亲后来跟我说,他的心脏病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若是后天的早没命了。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的法子,父亲经常利用农闲时在院里或大门外甩胳膊锻炼身体。父亲的血压也高,血压高时,他的脸上有一块一块的红血丝,像是毛细血管破裂的感觉。父亲经常去北坡上挖一种叫血参的中药材,洗净、晾干、煎熬后喝,降压效果明显。父亲有轻微的癫痫病,端着碗吃饭时病若发作,虽然把饭碗拿得紧紧的,但有几十秒钟是无意识的,饭碗倾斜着,饭洒在地上。等清醒过来,父亲对前几十秒的事一无所知。父亲去铁门或洪阳赶集上会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犯病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摔倒。等父亲醒过来后,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父亲六十岁后,又患了肾炎。父亲的小腿有一些浮肿,用指头在小腿肚上按,一按一个坑。父亲已多病缠身,精神和体力远不如从前。
那些年,我的工作崗位一直在深山区的段村和南村乡,妻子在老家还种着几亩地,生活还不宽裕。工作的忙碌和经济的拮据都不是理由,对父亲的陪伴和对父亲的病也没怎么上心。父亲的肾炎严重时,妻子和弟媳带着父亲去洛阳三院找到松年哥住了几天院,平时在家里求医问药大都是父亲自己去的。偶尔回去看到父亲把七八种药一一从盒子里掏出来,一片一片地核对准确无误后再吃下去,我的心里竟然还有一点点烦。2020年,我患了急性心肌梗死,每天吃十来种药,不禁想起父亲吃药的画面。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科研站解散后,父亲再没出过远门。我从来没动过陪父亲出去旅游的心思,还是弟媳和侄子陪着父亲去了一次北京,游了故宫和长城。
父亲曾说过几次这样的话:“我到老了不连累你们,我去黄河边找一个土崖,打一孔小窑,哪一天若有病了,我跳到黄河里,不让你们伺候,也让你们找不到。”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里很不舒服。父亲临去世的头几年,在我和弟弟家里轮换着住。有一天晚上,父亲很开心地对我讲:“我下午转到县医院门口和老头儿闲聊,老头儿说我的身体没事,但若走时就一下子,我不会连累任何人。”我当时听了并没在意。
父亲临去世前的两年,精神和体力全没了。穿鞋都不想弯腰,拖着鞋就出门了。回到家几乎不坐,倒头就在沙发上躺下了。父亲临去世的那年元宵节前,我对父亲说:“爹,街上很红火,你出去看看吧!”父亲在老家领过戏,爱热闹,我想让父亲看看县城这多姿多彩的生活。晚上回到家,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我转到仰韶大厦,回来时走不动了,顺着仰韶大街,走走停停,歇了十来次才到家。”听了父亲的话,我揪心似的难受。我仿佛看到父亲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在仰韶大街的人行道上挪动,我仿佛看到父亲瘫坐在路边。我怎么就不放下工作陪父亲上街呢?怎么不让父亲在家休息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2007年10月19日,我在三门峡市委党校秋季班学习,下午学校组织拔河赛,不小心把皮鞋弄坏了。放学后,我去大张超市买鞋。我刚走到超市的入口,妻子带着哭腔打来电话说:“爹没了。”我的天塌了,我急忙赶回去,父亲躺在门口书房的床上,我扑上去,长哭:“爹—”
父亲的离开让人措手不及。傍晚时分,妻带着不满一岁的小妞在厨房做晚饭。妻做好饭,抱着小妞去喊父亲吃饭。父亲不在客厅,妻抱着小妞去阳台上找,父亲已歪在地上没气了。地上有烟头,想必是父亲想吸烟,又怕孙女闻到烟味,就去阳台上吸烟了,应该是一根烟没抽完就发病了。
我很后悔父亲的离开。我后悔父亲去世当天的早上,我从家出门时父亲还在睡觉,我怕打扰到他,没打招呼就走了。父亲教育我的“出必告,反必面”呢。我后悔我一心只为工作,对父亲的病太不上心;我后悔我和父亲总是有些生疏,对父亲的陪伴交心太少。父亲还有三个心愿我没有帮他实现,让他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父亲的第一个心愿:他老想去我工作所在的段村转转,让我的同事看看,我的父亲还不憨。这些话父亲对我说过多次。我们侯家一百多人,我是第一个出来工作的。我知道父亲的那一点虚荣心。但我有我的虚荣,我怕父亲去了乱说话,落了话柄同事会笑话我。我因我的虚荣而没有满足父亲那丝毫不过分的虚荣心,这成了我的终生遗憾。父亲的第二个心愿:他想抱着他的孙女小妞偷着在村里转一圈。在父亲去世那年年初我的女儿小妞出生了,父亲对这个迟来的孙女格外喜欢。父亲这个心愿也没能实现。好在让我和父亲欣慰的是,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坐在客厅南边靠窗的沙发上,我把小妞放在客厅中间,父亲一招手,小妞趔趔趄趄走了七八步,扑到爷爷的怀里。这是小妞第一次会走路。父亲的第三个心愿:重盖老房子。这些年父亲看到过太多的世事变迁,所以格外留恋和重视老房子这个“根”,他从十九岁时就计划将老房子翻新。父亲说:“不管你们在外买不买房,老家是你们的根,必须盖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在老宅的西侧给我申请到了一处宅基地,父亲招呼着下了地基,做了台子。但四十年过去了,我一动没动,至今在老家身无片瓦。我一直在想,父亲走了,我有这么多的后悔和遗憾。若父亲现在还在,我能够做到“出必告,反必面”吗?我能做到对父亲的身体用心吗?我能做到和父亲陪伴、交心吗?我能够实现他的三个心愿吗?
我们把父亲送到了太坪上我家的祖坟里,这处茔地是父亲找的地方,是我的先辈耕种过的土地,父亲和我对这块土地有深深的眷恋。我站在父亲坟头的左前方。父亲走了,天塌了。我不敢往下想,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种悲凉。我眼含泪水,抬头看天,天空依然那么深邃,那么神秘,那么辽远……
地球在宇宙中仅是一粒微尘,何况人类呢?对于家族来说,我们一代代人是在往下传递这一根根接力棒,传下去,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对于生命的个体来说,源于父母,归于尘土,但每个人来到世上走一遭的意义在于是否实现了生命的价值。父亲的一生,无论对于家族还是作为生命的个体都无疑是成功的。
谨以此文怀念并致敬我至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