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珂萌
那些年也奇怪,一到快收获的时候,父亲的工地总会忙得不可开交,我蹲在地头靠着井台边,仰着头等他。我并不孤单,因为秋天的田野里,可不只有金黄一种颜色。
湛蓝湛蓝的天,像是钢笔尖站在水里晕出来似的;成片成片的玉米地,苍青色里掺着玉米皮,尖尖的嫩得水黄的叶子;地头白花花的羊,啃着晒得干黄的玉米秆,吃一会儿,抬起头也像我一样四处张望,像是在盼着主人。它们盼着主人,而我盼着父亲。
天边的云开始一层一层地分开,像奶油蛋糕的花边,不一会儿日头就往下落了,圆滚滚的,像是一个大橘子放在奶油上。不到一刻钟,大橘子就被天边的大馋猫一瓣一瓣地吞了下去,浓烈的橘色变得暗起来。
幼小的我刚要伤感,就看见远处一个小橘子,一晃一晃地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我知道是父亲来了—他带着往井边放的大手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圆圆的、橙的、黄的东西都看作是橘子,可能我是喜欢吃,也可能是日暮的时候,父亲会来地里带三个橘子分给我们吃。
父亲一来,母亲和姐姐就把地头上散着的玉米收进编织袋里,推着铁焊的小推车,把圆鼓鼓的战利品运回家,往返好几趟,要是姐姐有兴致的话,还会让我蹲在推车上拉着我走,在土路上我一弹一弹的,笑声也一颤一颤,滑稽极了。
我们在返回地头的时候,井上已经架好了灯,灯的周围有一群小影子,各种小虫子围着昏黄的灯光转。我还想看一会儿,但总是会被父亲或者母亲牵着手拉回去,玉米可等不及—袋子里的玉米潮不能过夜,要倒出来晾着。门道里的玉米已经堆了半墙高,奶奶舍不得开大灯,只见暗淡且昏黄的微光在门道里亮着,她的影子在墙上被映得巨大。这几天我们是没有早睡这一说的,晚上大门也不会关。
看见我们回来了,三五个村民端着碗就过来了,大灯一开,刷的一下,世界变得白花花的,闭眼再睁眼,剩下的就是半墙翠色的玉米小山包。吃完饭的左邻右舍倘若聊得津津有味,干脆就把碗往柜案上一放,挽起袖子拉个小木凳就开始剥玉米,一边赞叹今年的收成,一边问今年的麦子种的哪个品种。
有时,会聊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或者聊起广播里听说的、道听途说的新鲜事;有时,会听见大人们说谁家的孩子成绩优秀,平时在家知道帮忙干活儿,见人面露微笑,也懂礼貌地叫人。
这时候的我总会捣乱,一会儿爬到玉米堆上,一会儿看见个白虫子吱哇乱叫。奶奶总会灵巧地用玉米须包上皮,给我扎一个小人玩儿,得到小人的我会满街道地跟小朋友们炫耀。一会儿,街道上的小孩子就跑回去,让自家人给做。年轻的父母不会做,只能带到我家,让奶奶帮忙做一个。
大人们白天从田里收玉米回来,晚上就坐在家门口剥玉米。当我困得眼皮打架时,奶奶就把我抱到屋里床上睡觉。醒来,就会看到家门口成垛成垛的玉米,整齐地挂在柿子树枝上,电线杆上也被挂得满满当当,街道上像被挤了一层厚厚的蛋黄酱,树上还留着的绿叶像生菜边,发暗、泛黄的屋檐,恰似外面包着的面包,拥挤又丰富的街道活像一个汉堡包。
后来,我長成了大姑娘,很多年都没去过地里了,梦里经常梦到小时候的所见所闻。如今的十字街道上,绚丽的霓虹灯、步履匆匆的行人,以及紧闭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还有些羡慕小时候,怀念那不算富足却多姿多彩的日子,想念地头里狼吞虎咽过后,父亲给的半个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