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
村子,真的老了。老到我大喊一声我回来了,也不见一两声犬吠,许久,才缓缓亮起三两盏灯光。
鲁家湾,记忆中曾经热闹的村子,越来越安静了。小时候,村子里住着四户人家,有二叔一家、三叔一家、幺奶奶一家,还有我们家,每户人家都有至少四个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和二叔住一起的老爷爷、老奶奶就离开了,随着几年前三婶的离世,之后四户人家在近十年,每一户都少了一位长者,他们都像暮色中的炊烟一样,逐渐远去了。孩子大了,离开了。大人老了,有的走了。临近年关,村子安静得像一位老人。曾经的欢声笑语、烟花爆竹,也像炊烟一样远去了。一轮月,或者一场雪,都足以照亮整个村子的孤独。
村口的路,越修越宽。行走的人,越来越少。曾经的家,远成了故乡。那一栋老屋,成了梦里的风景。我已经两年没有回湖南过年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三十多年没有在老家过年了。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会有那种越来越浓的乡愁。
那些年少时光在岁月深处显现,很想说说小时候那些往事,任清风拂乱头发,等南瓜花爬上篱笆,等布谷鸟唤醒豌豆花,看看唇边留下的淡淡茶渍,轻轻一抿,一切都那么韵味悠长。
有人赶回老牛,有人关了鸡笼,有人升起炊烟,有人手握黄昏,我迟迟不忍点燃灯火,生怕一根火柴,就赶跑了无边的夜色,惊走那遥远而又熟悉的童年。
日子从地里长出来,每一天都带着泥土的芳香。厚厚一沓泛黄的旧书,就是父亲的快乐;巴掌大的几亩春秋,就是父亲的江山。我从那越来越迟缓的背影里,看到了坚挺的脊梁,也从那越来越浑浊的眼神里,看到了星辰大海。
磨刀石,越来越弯,最后弯成一轮下弦月。不是将别人磨得锋芒毕露,就是将自己磨得越来越圆滑。只有父亲弯下的那轮下弦月,一个人磨着磨着,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迟钝。起夜时,老母亲轻手轻脚地,努力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却不小心,踩疼了我心里那片柔软。旧时光里的屋檐上,青苔依旧。
老家门口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几棵李树,几年前被乡人烧死了,只有那棵小时候栽种的柑橘树,在我离开故乡之后,才开始开花结果。二叔家门口那几棵柑橘树,不知道是否还在。虽然酸得流口水,每次經过时,依然看着诱人,却未曾偷摘一个解馋。二叔走路时,头总是略微甩一甩,走路的姿势和父亲极为相似。二妈总是温温柔柔的,因为眼睛近视得厉害,吃饭夹菜,都得放在眼前看半天,才放进嘴里。
三叔家旁边的田埂,也许已经长满了青草,一到下雨天,又滑又窄,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掉到堰塘里。三叔三婶总会对我开玩笑:“你不能再长了,再长高就要转弯了,成驼背了。”其实我也不是很高。幺奶奶家的狗最是凶恶,在我腿上盖了好几个“印章”,至今咬痕依然清晰可见。可是,我依然忍不住去幺奶奶家玩儿,听她老人家逗我,说我是母亲用虾网从堰塘里打起来的,或是捡来的而大哭一场。
每一片落叶,都是被光阴压缩后的胶卷,都有一个遥远的故事。只是那些风铃般的笑声,已经被风吹得越来越远。现在的老屋,也已经不再是那年那屋那景了。一头儿是游子,一头儿是亲人。再华丽的衣衫,掩不住满身的疲惫,黑发褪色了,骨头缺钙了,言语失声了。只是回去扫扫尘土,就当是补钙了;只是在老家晒晒阳光,就当是充电了;只是在竹林听听风声,就当是握手曾经了。
低眉,描上春山,染一弯新月,让指尖的时光倒流,允许我戴上落花,为你把一生悲欢,弹拨回四月,流水和云朵,赶回你的少年。一阵风,掀开日子的旧疾。一滴雨,屏蔽了万家灯火。一片雪,冰封了似水流年。一张日历,把一切变为过往。坐在新年的黄昏里,给暮色里的炊烟写信,藏在枝丫里,投进草丛中,踩入泥缝里,等着春风十里,寄给你。
青涩的记忆依然羞涩,白发已经开始悄然爬上额头。春天正在来的路上,我得赶在此前,打包好暮色中的炊烟,将所有青春和笑颜寄给来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这样坐在长椅上,再次翻阅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