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启,张卫娣
(河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0)
要了解中国的过往,必须正确看待国家的历史。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一直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话题。中国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厚重文化的国家,一直以来吸引着世界目光。其中近代日本作家所写的关于中国的文学作品,体现了对中国的独特观察和理解:有的描绘中国的古老文明、壮丽山河及多彩文化,有的则关注近代中国面临的挑战和存在的问题。通过了解日本作家眼中的中国形象,我们可以更全面地认知自己,加深中日之间的交流与理解。
明治维新(1868—1889年)以来,日本不断推进西洋化,殖产兴业、富国强兵等政策逐步落实,现代化的车轮滚滚向前推进,一种与之对抗的新兴文化运动“东洋回归”也逐渐兴起。快速的经济发展造成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失衡。西方现代社会中,人类的文明精神和对文化的渴望正在逐步丧失,这一点在大正年代 (1912—1926年)的日本表现得也尤为明显,当时的日本知识分子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他们阅读着汉文经典成长,儒家道德的谦诚恭谨和道家思想的平和宁静已深入其心灵。他们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巨变中痛感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和精神家园的丧失,选择用怀旧排解内心的忧愁[1]。日本表现出的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在大正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大正时期之前,因为交通不便、国家政策等限制,日本只能够通过阅读文学作品等方式了解中国,与中国的现实距离仍然十分遥远;大正年代以后,日本政府为了推行帝国扩张政策,积极开发到中国的海陆交通,使日本与中国的政治经济联系更加密切。这样,由交通便利引发的“中国旅游热”持续了十数年,成为大正时代日本文化流行的“支那趣味”①的重要原因。“支那趣味”是当时出现频率很高的词汇。谷崎润一郎(1886—1965年)是第一个提出“支那趣味”一词的作家。1922年,日本当时最重要的刊物之一《中央公论》在第1期设有“支那趣味的研究”专栏,登载了包括谷崎润一郎的关于“支那趣味”的5篇短文,这是“支那趣味”一词第一次在公开刊物上出现[1]。所谓“支那趣味”,是指大正年代开始流行的对中国风物的憧憬,或者说对中国充满异国情调的想象和向往。自此,“中国情趣”成为当时日本人描述中国风物和文化的流行语而被广泛使用。大正时期的文学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中国,他们以中国古典文学或自己的中国见闻为题材,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游记等文学作品。比如芥川龙之介(1892—1927年)的《中国游记》和谷崎润一郎的《秦淮之夜》等。
佐藤春夫(1892—1964年),日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以艳美清朗的诗歌和忧郁的小说知名,主要代表作有《西班牙犬之家》《李太白》等。佐藤于1920年7月在厦门、漳州逗留了两个星期左右。作为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他根据这段旅行经历写了《南方纪行》,并在日本登刊发表。《南方纪行》共由六章构成:《厦门印象》《章美雪女士之墓》《集美学校》《鹭江月明》《漳州》和《朱雨亭其人及其他》。1870年,清政府与明治政府签订的《中日修好条规》标志着近代中日两国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日本人在两国交流初期就显得异常积极主动,他们中有政府官员、学者、作家、商人等,佐藤便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认定,中国的广袤大地最适合寻找异国情调的感伤、浪漫与传奇。他对当时中国的热衷实际上是对自己心灵故园的无尽怀恋,是以自己所熟悉的亲切的“东洋”对抗来势汹涌的陌生的“西洋”[1]。佐藤通过在中国观察到的人物和景物,在《南方纪行》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对中国既失望又着迷的情绪。他虽然不否认中日文化的同质性,但通过两国文化优劣的对比,也构筑起其对以东洋意识为背景、带有自上而下眼光的中国情趣的新认识[2]。
中国作为古老的文明之国,并不是一个静止的、传统的、过去的存在。20世纪初对中国而言是个转变的年代,内外势力的登台消散、新旧观念的对峙交融,使得中国开始呈现出一个变化的、近代的、现实的雏形,同时也意味着中国从幻象走向实体,这样的变化在福建南部的城市也有独特的展现。《南方纪行》关于中国的描绘,代表着佐藤对中国的第一印象,此游记明显带有同时代日本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同时加入了作家个人的“中国趣味”[3]。
佐藤春夫在《南方纪行》中对中国的人物形象描写基本来自他在旅途中直接接触或看到、感知到的中国人。本文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分析作者的描述:第一,身为此次厦门旅游向导的“小郑”的形象;第二,在厦门及周边地区劳动的“苦力”形象;第三,佐藤眼中的“中国人的性格”。
初到厦门的佐藤春夫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游,而生在厦门、会说日语的小郑就是最佳人选。他作为向导,带领佐藤游览厦门。对初到厦门旅行的佐藤来说,不管是从内心想法还是实际生活上都对小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赖。只要小郑的导游工作中有未尽佐藤心意之处,佐藤就觉得自己被当作外人,不受他人重视。在第一章节《厦门印象》的记述中,佐藤在游玩过后,凌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旅店时,他们的对话能够体现出佐藤对小郑的一些看法。
说完,他就出门去办理此事了,临出门时又对我说:“今天晚上回来得晚,我去拜托小陈照顾你”。他是四点钟左右走的,到了六点时,被撇下的我独自一人,因寂寞和不安,多少有些受不了。……小郑就这样留下这些话,快步出去了。今晚,依然想让我以不安的心情,在语言不通的人们中间睡下吧。……在这陌生的地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不在身旁——因为连小陈也不在——再加上言语不通……即使这些还被认为不要紧的话,那么,在对日本人的反感十分强烈的今天的这个时候、这个地方……[4]
《南方纪行》中不时提及抗日的氛围,这是佐藤在日本所了解到的中国抗日运动的一种具体体现。结合时代背景不难看出,当时中国正处于五四运动时期。由北京开始、后来蔓延到全国的高涨的抗日情绪,让身在异国他乡的佐藤处于极度危险的环境中。在其入住旅馆的第一夜,小郑说要去鼓浪屿瞧瞧亲戚,就把佐藤托付给了同行的小陈。小陈没有过多照顾他,反而一直到晚上才回旅馆。佐藤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待在旅馆里。小郑抛下了孤零零的佐藤,只留下一句话后就出去办事,让他感到十分恼火的同时,又暗暗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因为在日本人的生活习惯中,既然被托付给了对方,那么对方就要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对自己有良好的态度,不能三番五次地离开。在本就极度紧张的抗日氛围中,小郑的这些行为和话语,恰恰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言语不通导致彼此无法顺畅地交流沟通,佐藤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惧感,进而发展成一种被害妄想。这使他在产生内心焦虑的同时,也对导游产生了一种不负责任、不够体贴、没有眼力见的印象。由此可见,佐藤对以小郑为代表的中国人的第一印象无疑是糟糕的。
近代由于列强的侵略,我国经济社会压力骤增,劳动人民不堪重负。为了躲避战乱,维持家庭生计,部分底层人民只能依靠出卖力气来换取基本的生活保障,也就是所谓的“苦力”。在近代日本作家所写的中国游记中,“苦力”的形象屡见不鲜。文中对“苦力”形象的描述也是分析佐藤眼中中国形象的一个重要视角。
那家旅社的掌柜模样的男人领我们上了二楼看房间——那是一间昏暗的、完全不通风的六叠大小的房间。小郑和小陈商谈着什么,然后小郑又与掌柜的说了什么,接着吩咐苦力从二楼下来。[4]
这是文章第一次描写“苦力”,通过描述其居住的昏暗、密不透风的环境,直观地反映了“苦力”的卑贱地位。此外,佐藤在厦门集美大学游览,听闻厦门除此校外,即将出现新的文科类大学时,除了对中国有如此大规模的私立学校表示震惊,还对此类大学的创办人——“华侨”②有了一定了解,并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再次引出了厦门地区的“苦力”形象:
如此大规模的私立学校,完全是由个人经营的,并且经营者也是中国人——陈嘉庚与陈敬贤两兄弟,据说他们才三十五岁左右。
正如明末清初时,福建省(主要是厦门附近以及漳州、泉州的农村)大批的人为躲避战乱与饥荒涌入台湾一样,现在许多人打算“下南洋”去赚钱或定居。厦门的客栈中总是挤满了这种人,也就是所谓的“华侨”,他们等待着去南洋的船只。其中大部分人,不用说去南洋的船费,连住客栈的钱都付不起。这些人只能依靠掮客③(这已成了一种职业)——虽然尚不知自己能否被雇用,但也先以估计的工资作抵押,像牛马一般被他们转手倒卖,渡海而去。据说,那些没能上船出发的人,甚至被称为“废人”。[4]
明末清初,清朝逐步在关外崛起,明朝的北部边防战乱不断。为了躲避战争和饥荒,去台湾寻找机遇的国人不计其数。在当时的佐藤看来,打算去往台湾挣钱或定居的人就可以称为“华侨”。这些人倘若没有足够好的机遇,不惜为别人当牛做马也要去往台湾挣钱,于是沦落到掮客甚至更差的境地,也就是厦门地区的“苦力”。这是佐藤在文章中第二次描写“苦力”。这段话不仅解释了厦门地区出现“苦力”的原因,同时也是佐藤对厦门地区“苦力”形象的基本认识。这与小林爱雄、夏目漱石的《中国印象记满韩漫游》(1911)和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1921)中对“苦力”肮脏低贱形象的认识大致相同。细微的不同之处是佐藤认为厦门地区的“苦力”更有标志性,因为这儿的语言竟成为了南洋诸岛“苦力”的通用语。他对在厦门地区生活的“苦力”的境遇更加了解,对厦门地区的印象也最深刻,才导致这种认识的产生。鸦片战争以清朝失败告终后,将中国称为“固陋之国”的言论在日本逐渐盛行。佐藤身为日本人,用先入为主的眼光观察“苦力”们肮脏、卑微的生活环境。这和为了去台湾挣钱而盲目跟从大流的“苦力”形象结合在一起,进一步加深了他的印象。虽然来中国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还是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冲击。
通过佐藤文章中对中国人的种种记述,笔者认为,佐藤眼中的中国人有三种形象,即“草率”“不讲卫生”和“卑微”。
1.“草率”形象
这类形象可以从佐藤参观集美学校时,引起他注意的极低的建校费和学校大门上的大幅头像可以看出。
同样的道理,其一百五十万元的创建费,也比从日本社会所看的一百五十万元的价值要大得多。(中略)据说中国人一向吝惜钱财,对公共事业更是不愿破费。所以,集美学校不但在当地,而且在全中国,都是十分稀奇轰动之事。(中略)学校大门一端的墙上,挂有校主陈氏两兄弟的大幅头像。因为挂在了这么个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我不禁觉得有些不快。这不是与那些从上海请戏班,从广东邀烟花队,大张旗鼓地庆祝花甲的做法“半斤八两”,或者说“五十步笑百步”吗?我甚至觉得集美学校的这种做法,相比之下更加邪气。[4]
对于当时建造学校等大型基础设施所需要的费用,佐藤表示难以理解。他把中国公共设施建设与日本比较,认为同样的150万元在中国的价值远远大于日本。中国人不愿在公共事业上花费钱财,显然也体现了他在日本时的先入观念。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获胜后,日本国民认为日本的国力优于中国这一点得到了证明。在佐藤眼中,中国用于修建公共设施建设的费用十分低廉,能够反映出他对中国用于建设的投入力度持怀疑态度。之后在参观集美学校时,他对文学讲师陈镜衡的评价是“不禁感到这是一位供职于集美学校、立志传播新文化种子的人”[4]。很显然,佐藤在承认集美学校的教师已经奋发觉醒、致力于对学生进行新式教育的同时,依然不时流露出对中国人的不信任感,这一点在公共设施的建设上有明显的表现。这说明在日本培养出的先入为主观念,以及同时代日本社会对中国的负面认识,在佐藤的心中已根深蒂固[3]。他带着偏见看待中国的种种事物,甚至话语之间带有一些诋毁的意味。本则日记后半部分关于大幅头像的描述,更能体现他内心的想法。集美学校作为散播新文化种子的乐园,在当时属于国内较好的学校。佐藤大致了解学校的情况后,在学习和教育等方面对这所学校持赞扬态度。但当他看到陈氏兄弟的大幅头像挂在学校大门的墙上后,又觉得这种做法过于“邪气”,这让他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感到不愉快,认为大把头像挂在学校大门墙上的做法不符合常理,有些哗众取宠、甚至封建迷信的意味。
2.“不讲卫生”形象
在当时所谓日本优于中国的大环境下,佐藤在文中对中国人的形象有了明确的论述。他在集美学校的餐厅就餐时,对“不讲卫生”的中国人形象也有了具体描述。
看着这些饭菜,我突然觉得这与日本中学宿舍似有一脉相通之处,于是禁不住善意地微笑起来。他们用分菜专用的长筷子,把大盘中的菜夹至自己的小盘,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再吃。我特意在这里记下使用长筷子一事,是由于这与中国人的一贯做法——用各人自己的筷子夹同一大盘中的菜吃——很不相同的缘故。这一定是重视卫生之故。[4]
佐藤在集美学校看见学生使用长筷子夹大盘子里的菜,再用自己的筷子吃饭,觉得这样的场景与日本的学校就餐情况十分相似,因为这样比拿自己的筷子夹同一盘菜干净卫生。佐藤从初到中国游历厦门开始,在潜意识里就一直在将沿途所见所闻和日本进行比较。他一面肯定集美学校的学生颇讲卫生,一面与其他中国人的一贯做法相比较,认为其他大部分中国人的做法是很不讲卫生的行为。他刻意表明自己与中国人的不同,或许是想证明作为日本人的内心优越感。
3.“卑微”形象
在《朱雨亭之事及其他》一章中,佐藤与养蜜蜂的青年在路过一座旧桥时,二人讨论的关于“正德帝游历苏州”的传说让他对中国人的“卑微”形象产生了深层次认识。
当时我只不过是将之(正德帝游历苏州的传说)作为中国人的不合理的故事记住的,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它确实很愚蠢。但是,在它极端的关于自知之明、盲从命运——这种卑微的道德观念的说教中,我现在体味到了一种与总是认为自己卑微渺小的中国人相符的悲凉的东西。[4]
这个传说在当时是以戏剧形式出现的,说的是苏州有一个叫白牡丹的美女,虽然身份低贱,但是十分有个性,性格也颇为贞烈。正德帝在听闻关于白牡丹的传说后,强烈要求与其会面。两人的会面让正德帝对白牡丹一见钟情,转而向其求爱,却遭到了拒绝,但是白牡丹这一行为反而让正德帝更加欢喜。于是正德帝放弃隐藏身份,告之白牡丹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下旨要册封其为皇后。白牡丹答应后,在二人回京的途中天气骤变,白牡丹被一道闪电击中而死亡。这个传说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中的情节让佐藤感触颇深,他认为白牡丹硬要成为皇后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行为,盲目跟从命运的安排,脱离了自己的卑微身份。虽然白牡丹是绝世美女,但由于长期底层生活而形成的骨子里的卑微是绝对无法改变的。在传统的道德观念和等级秩序的影响下,佐藤觉得生活在底层的中国人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和命运本就该如此卑微,这或许也是时代赋予他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
《南方纪行》中对景物的描绘,也是认识佐藤春夫眼中中国形象的一个重要方面。景物分为人文景物和自然景物,两类景物在他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形象。
佐藤在当时的“华侨”陈嘉庚兄弟创办的集美学校参观时,学校的文学讲师陈镜衡送给他一首诗: “如雷贯耳有隆名,游历萍逢倒屣迎。小说警时君著誉,黑甜吾国愧难醒。”这让他意识到在这样一个腐朽落后、停滞不前的中国社会中,也有不断奋发图强、渴望中国觉醒的人。这句诗也让他忽然联想起自己在厦门所看到的景象。
陈镜衡的诗,是那种平常的、形式化的应酬之诗,但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到厦门后的所见所闻——战火不断的时局,夜晚小巷里成群行乞的孩子,妓院及鸦片馆,等等,这些已是很粗俗的画面了。还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景:孩子们在街上任意乱走,苦力们挤在路边狭小的空地上,以小石子和地面为工具,玩一种叫“行直”的赌博游戏;而同时在另一边,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西式洋房里,一位似乎受过良好教育、佩戴金框眼镜的年轻女子怡然地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下面赌博的情形。[4]
当时的中国,尤其是厦门地区,在佐藤看来无疑是破败荒凉、丑陋不堪的。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国门被打开,剧烈的社会动乱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佐藤描写的路边随处可见的乞讨的孩子、成排的鸦片馆以及身份低微、赌博上瘾的“苦力”,都与近代中国动荡的时局紧密联系着。在那个战火不断的年代,满目疮痍的旧中国与已经经历明治维新的日本可谓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佐藤身为日本人,内心深受当时所谓日本优于中国观念的影响,这也是他来到中国后产生巨大心理落差的主要原因之一。人文景物能鲜明体现两个国家之间悬殊的社会差异,字里行间中不难看出他对厦门地区社会生活的整体印象十分糟糕。
然而佐藤对中国的人文景物并不全是坏印象。在《鹭江月明》一章中,他去往月红堂听歌妓演奏乐曲时,对中国的乐曲和歌妓的歌声进行了一番评价,从中可以探析他对中国人文景物的态度。
更不可思议的是,正是这喧哗的乐声,把平素可称为“乐聋”的我——我自认为至今从未真正体验过音乐带来的愉快——的心灵引入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昂扬的状态。(中略)她的声音统御着喧杂的乐器声,越过了它们,在其上建筑了一种奇妙的静穆世界,只有它留在了我的心里。(中略)这就像在紫色天鹅绒中,特意夹入丝丝细银。(中略)总而言之,平素自叹毫不懂音乐的我,在那晚听了“开天冠④”之后,开始承认音乐统摄人类灵魂的巨大作用了。而这一点,是我在自己故乡的音乐中尚未体会到的。[4]
佐藤对中国的乐曲和歌妓的歌声给予了充分肯定,他一面自嘲“乐聋”,一面又赞扬中国音乐带给他的兴奋与快乐,映衬之下更能显现出乐曲的精妙。歌妓的歌声让他越过乐器的喧嚣,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他在此段连用四个比喻,让美妙的歌声在脑海中呈现出数种不同的景象,或有关亲情、或有关爱情、或有关自身的沉静之心,歌声营造出的画面击中了其具有审美意识的内心。之后他又拿中国音乐与日本比较,“开天冠”类的中国音乐毫无疑问统摄了他的灵魂,抚慰了他的心灵,让其产生了难以言状的感觉,带领他进入一种昂扬的状态。这体现了佐藤对中国乐曲文化的痴迷、对中国古典艺术的赞扬态度。
佐藤对中国的自然景物也充满热爱。他被山清水秀、美不胜收的中国自然风光吸引,美好的自然景色深深慰藉着他的心灵。在纪录中国的自然风景时,他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字里行间体现出对中国自然风光的无限遐想。在《鹭江月明》一章中,佐藤用了大量笔墨描写黄昏的鹭江景色:
自那以后,我完全相信了鹭江风光居中国沿海地区之首,甚至西湖也不及它的说法。就我自己而言,那日的黄昏,是我生平所见最合我性情的自然风光,并且以后再也没见过可与之媲美的了。(中略)在落日的光辉里投下了自己浓浓的倩影,不久便层层迭上浓淡各异的紫、蓝、绛、青、黄、赤和一些难以形容的色彩。(中略)水上的夜色更深了,在一片幽暗之中,一切都显得哀婉典雅,再加上刚才孤立的白鹭与古怪的神鱼,更增添了一分凄迷与奇异——正是阿尔贝·萨曼⑤的诗的世界。而且,阿尔贝·萨曼的诗也罢、亨利·德·雷尼耶⑥的小说也罢,在情趣与变化上又如何能与大自然——今日这令人无限遐想的鹭江黄昏——相提并论呢![4]
南方的风景无疑让佐藤产生了亲近感。在初到鹭江时,面对美丽的景象,他毫不吝啬地表达了赞美之意。对鹭江的景物用了大量的笔墨书写,比如天空飞翔的鸟儿、群山上淡淡的晚霞、呈现出缤纷色彩的江岸、低山之上幽淡的满月和月光下颇具神韵的白鹭。绝美的鹭江黄昏之景抓住了佐藤对中国的审美之心,这种充满“支那趣味”的特色风光让他流连忘返。可以看出,这些中国独有的风景在他心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文章最后,佐藤把鹭江的美景与阿尔贝·萨曼的诗中世界和亨利·德·雷尼耶的小说作对比,更加凸显了鹭江美景的神韵。绝美的鹭江黄昏之景就这样俘虏了他的心,那日的黄昏带给他的不仅是美丽的鹭江景色,更多的是初见此景时合乎性情的感动之情。他之所以如此沉湎于鹭江黄昏之景,或许是唤醒了其文本中国中模糊的遐想的记忆[5]。鹭江月明所描绘的中国自然风景,充满着诗情画意的“中国情趣”,让佐藤对东洋文化的赤诚之心显露出来。
对两种不同类型的中国景物,佐藤进行了巨细无遗的描写。佐藤因语言不通导致接受信息有局限,对人物形象并不具备国人那样丰富的认知。然而厦门旅行带来的风景记忆在佐藤的无意识中犹如拼图一样被一片片拼凑起来,厦门的美丽也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呈现出独有的图式[6]。这或许也是其对中国浪漫之景的追求和对“东洋回归”⑦的实际探索。《南方纪行》中的传统中国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另一个世界:渔夫泛舟野趣盎然的鹭江,才子佳人在茶园欣赏传统民乐“开天冠”,让佐藤感受到这里到处都有南方的特质。中国的南方虽然有着古典的魅力,但也正在被近代化侵蚀,是既有中国性格又有南洋风情的异国情调地区。回顾《南方纪行》对传统中国的叙述,可以发现其中潜藏着佐藤春夫的南方憧憬。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欧洲的诗人和文学家曾一度感觉欧洲文明即将消亡,并寻求逃离之路,他们认为自己尚未被欧洲文明所污染。憧憬被相信的“南方”[7]。与否定文明,试图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别处的欧洲诗人和文学家一样,佐藤主张“中国情趣”,试图寄托自己的精神。的确,佐藤因为陷入了精神上的不安定,决定去南方旅行,并且被台湾和厦门等南方的风景感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精神上的不安定状态。
在大正时代西洋文化盛行的同时,“东洋回归”悄然兴起。作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佐藤怀揣着对中国的憧憬来到厦门,带着日本独特的“中国情趣”游历南方。在厦门地区的旅途中,不负责任的旅游向导小郑和肮脏卑微的“苦力”让他印象深刻。在参观集美学校时回想起厦门街头的破败之景,不仅击碎了他对浩瀚无垠的中国美好的憧憬,也大大弱化了他来到中国之前内心强烈的“中国情趣”。但是当他游历鹭江时,震慑灵魂的中国乐曲和绝美的鹭江黄昏让他难以忘怀,这些美好事物营造出的意境完全符合他对中国的美好想象。佐藤对中国的态度发生转变,是因为日本文明开化以后产生的优越感和“中国情趣”带来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使他对中国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来到中国见到破败之景,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也依旧对他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形成的落差感或许是当时来华游历的日本文人对中国的共同感受。佐藤对中国形象认识的转变,除此之外一定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文化因素与政治因素,这也是以后研究近代日本人眼中中国形象的课题。
[注 释]
①“支那趣味”一词也可称为“中国情趣”(笔者译)。从江户时代到二战结束,日本习惯上用“支那”指代中国,“支那”一词源自佛经的日译本里对“秦”的讹音。大正时代日本作家口中的“支那”并不含有贬义色彩。
②在旧中国,所有移居外国的中国人或是在侨居国出生的中国人的后裔都被视为华侨。1894年甲午战争后,日本逼迫清政府割让台湾。此处的“华侨”是指想去台湾寻找机遇的国人。
③掮客是指为买主与卖主之间签订买卖、契约(合同)收取手续费或佣金的人;类似于或比喻为这类人的人。此处的“掮客”是指没钱付房费或船费而抵押工资,进行体力劳动的人。
④“开天冠”在文中指琵琶、弦琴、唢呐等乐器演奏出的具有北方风格的音乐。虽是北方风格的音乐,但在当时的厦门地区也很流行。
⑤阿尔贝·萨曼(1858—1900年),法国象徵派诗人。风格上,萨曼的作品甜蜜、柔和、朦胧而又透出悲伤。
⑥亨利·德·雷尼耶(1864—1936年),法国象徵派诗人。风格上,起初受巴那斯派影响,后转向象征主义。晚年所作更注重传统格律,内容则以讴歌自然为主。
⑦这里的所谓“东洋”乃“西洋”之对应词,意指东方,并非专指日本。这是大正时代日本知识分子为逃避当局的专制主义统治、寻找心灵的精神家园而遁入传统,在创作上呈现出回归东洋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