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凡,刘钦可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传奇小说的创作者取材习惯各有不同,比如牛肃的《纪闻》常记载贴近生活、较为真实的人物与事件,李复言偏好在史传中某个不起眼的情节或节点大做文章,段成式《酉阳杂俎》更偏重于对传闻的记录与转述,温庭筠则喜好从人物到情节全然虚构……余才林在研究唐诗本事时根据唐诗的体裁和研究传统提出,唐诗本事有三种来源,分别是文献记载、口头传说和书面解读。传奇小说与诗词有别,尽管有些作者真实可考或文中人物确存于史,作者笔下故事的起承转合处却多有虚构,只能暂且凭借正史、杂史、传记、小说等文本相佐证。
以小说附会史传是唐传奇作者的常见创作方法。史传往往以其庄正严肃的特点为世人所信服,而小说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度,达到某种传播目的,就会选择依附史事中那些略述的、不够明晰的事件,增添情节、丰富细节,进而灌注创作者的情感意志。
史事大到王朝更迭、政治纷乱,小到矛盾斗争、生老病死,各种缘由众说纷纭。所谓“史家不幸诗家兴”,同理言之,乱世使小说家能够获取更多不同于以往的素材,也令他们更具有表达的欲望。
王朝兴旺迭代始于微末,《隋炀帝海山记》和《隋炀帝迷楼记》(以下分别简称《海山记》《迷楼记》)多次巧妙运用“杨氏亡,李氏兴”的显象与谶谣。比如《海山记》中“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1]2646;洛水赤尾金鲤隐隐有角,萧后称其为龙;《迷楼记》借迷楼宫人之口颂出的民间诗谣“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作为隋朝灭亡的谶语。相较于《隋书》对隋炀帝的记述仅涉及出行、实施开河等重大举措,小说种种细节无疑是作者杜撰而成的。文章表面上是在写李盛杨衰,歌颂李唐王朝顺应天道民心,但实际上有更深的政治规劝意味。虽未著撰人,但据李剑国综合考证,《海山记》同系列三篇成文时间均应在唐朝末期。在历史更迭的漫漫长河之中,小说家仍然选择以如此盛大的题材入文,将隋朝覆灭的原因指向统治者的昏聩无能,指向不公的天道,意在借由“皇帝”身份的影响力促进文章传播,同时在无形之中规劝唐末在位者莫要重蹈前朝覆辙。
《杜阳杂编》的作者苏鹗擅长以情节附会史事,其中有《香玉辟邪》一篇,主人公为肃宗朝权臣李辅国。文章开篇即言:
李辅国恣横无君,上切齿久矣。因梦寝登楼,见高力士领兵数百铁骑,以戟刺辅国首,流血洒地,前后歌呼,自北而去。遣谒者问其故,力士曰:“明皇之令也。”上觉,亦不敢言。辅国寻为盗所杀……[1]2197
上述内容也对应李辅国其人的经历与结局。《资治通鉴·唐纪》载:
李辅国素微贱,虽暴贵用事,上皇左右皆轻之。[2]9302
上皇谓高力士曰:“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2]9304
其后上稍悔寤,恶辅国,欲诛之,畏其握兵,竟犹豫不能决。[2]9306
李辅国恃功益横,明谓上曰:“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2]9334
壬戌夜,盗入其第,窃辅国之首及一臂而去。[2]9342
在梦中通过高力士之口,肃宗方得知杀李辅国为明皇之令,且梦醒不敢言其梦之内容。作者将明皇父子间的分歧以梦境形式隐晦地表现了出来。《旧唐书》载,李辅国曾为高力士奴仆,因诛杀叛臣杨国忠有功而获提拔,为固肃宗宠而尽谗言,以致明皇不满。然其依旧贪得无厌,代宗即位后察觉李辅国有不臣之心。但如此趋权附势之人最终却离奇被窃首,令人不免生疑。《新唐书·李辅国传》则记载,代宗不欲显戮,遣侠者夜刺杀之[3],将李辅国死因明确归结为代宗之意。
作者苏鹗生卒年不详,大约生于昭宗朝,其笔下故事《香玉辟邪》发生在唐中期,其成文时间亦当早于两《唐书》和《资治通鉴》,也更接近事件发生的年代。传奇叙述虽然简略,但还是能够让人在字里行间探知当时以及作者所在时代人们对这件史事的看法与态度,而其附会史事,实际上是通过叙述事件、阐发态度,为后文充斥奇幻色彩的神异情节打下现实基础,令故事整体更具有信服性和代入感。
除以上几篇外,李复言的传奇集《续玄怪录》也偏好运用情节附会史事的手法。如《辛公平》篇,卞孝萱认为这篇传奇的内容无处不在影射宦官弑杀唐顺宗一事。了解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宫闱秘史对解读本篇传奇有巨大帮助,顺宗为德宗长子且被立为太子,德宗一度曾有废太子之意。《资治通鉴》卷二三三详细记载此事,李泌以宰相之职与德宗对谈,以“独任宰相之重”“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2]9798自责请罪,并提醒德宗审慎行事,勿要流露易储之意,“露之,则彼皆树功于舒王,太子危矣”[2]9800。《新唐书·李泌传》中,“帝数称舒王贤,泌揣帝有废立意……”[3]而对照之下,《资治通鉴》显然丰富了整个事件的情节。顺宗即位不过半年,便迫于宦官、藩镇势力,不得不“禅让”皇位给宪宗,自己退为太上皇。《旧唐书·宪宗纪上》载太上皇死讯:“甲申,太上皇崩于兴庆宫,迁殡于太极殿,发丧。”[4]从一反常态地向全国公布太上皇病情至宣布死讯,前后相隔不到一天。卞孝萱据此推测:“宪宗与宦官们秘丧一日,故意先公布太上皇病情,以此来掩盖太上皇被害的真相”[5]。而太上皇实际崩于发丧前一日,公布病情的做法实属做贼心虚。
文中大将军屡次催促王臻时限已至,“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1]1720王臻便是影射太上皇,大将军即影射身边宦官。全文虽未有一字点明顺宗死因,但字字句句都有所隐喻。李复言当朝为官,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借助带有玄幻色彩的唐传奇书写出来,以鸣心中愤慨。陈寅恪更是从谐音的角度解读本文的思想情感,“辛公平”即“心公平”,“成士廉”即“成事廉 ”,“王臻”亦即“忘真”。这是深刻的讽喻,更是一种无力的控诉。李复言在本事基础上以传奇的体裁隐晦地表达个人的看法与见解,令事件的真相多了一分被揭开的可能。
唐时古人好以名人轶事为茶余谈资,这便促成唐传奇好托名人而作文的风尚。托名之风可以追溯到先秦,《汉书·艺文志》记载:“《文字》九篇。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6]1729。据当代学者总结分析,主观上的托名原因有三:一是著作者本人自愿放弃署名,二是出于商业目的,三是由于道德或政治原因而避免署名[7]。唐时书籍刊印发行并不广泛,商业上并不以售卖书籍为盈利项目,故托名目的大多属于第一和第三种。前者自愿放弃署名是为了使书籍能够更广泛地流传,而后者涉及更多的政治纠纷、私人恩怨等因素。
著作者会借“名人效应”提升自身作品的知名度和流传度。沈汾所作《孙思邈》一文,不仅神异化孙思邈撰得《千金方》和《脉经》的全过程,还为了凸显其医术高明、精通医理,更是托名于“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卢照邻年少负有文名,中年染上风疾且病状愈重,最终因沉疴旧病难以忍受而投水自尽。孙思邈用人的四肢五脏同自然中的四时五行相类比,从天人合一角度解释了卢照邻的病因并提出纾解之法。此外,沈汾还有《许宣平》一文托李白之名。文中写道,李白东游见许宣平之诗,反复吟诵并大加赞叹,称之为“此仙人诗也”[1]3112。因李白素负盛名,且其所作之诗常风靡一时,故唐后亦常有人托李白之名作诗,以便作品流传。还有出于某些复杂的政治原因不便以个人身份作出叙述的,便借他人身份阐明立场、表达态度。涉及中唐时期因遭构陷被贬而连坐赐死的宰相杨炎的篇章有吕道生的《崔朴》、沈既济的《任氏传》《枕中记》等。
以上所述的“托名”行为衍化到唐传奇中还有所延伸。作者以人物附会史传,融合多人经历以证因果。《太平广记》中单独列出“定数”一类,其中不乏以“预测—应验”为固定叙述模式的文章。这些文章通常围绕某一历史人物展开,将其福运或灾祸视为定数。比较典型的如《娄吕二术士》,为体现二位术士法术高超,将史传所载的多个人物,如李褒、崔刍言、李正范、杨损、杜胜以及蒋伸等人身世经历作为佐证。
此篇出自范摅《云溪友议》,文章以诸公之际遇验证娄、吕二公的预言,所附会对象大多于史传有所载录。尽管唐传奇在取材时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道教色彩,但整体上尊重了人物原有的命运。范摅其他文章并无明显的宣教倾向,其人也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故本文所起到的无形之中的宣扬作用当是出于取材的偶然。作者以人物附会史传,无非是为了从侧面衬托娄、吕预言应验是超凡能力的体现,仅此而已。
“版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8]活字印刷术出现之前,版印书籍的人力、物力成本极高,所以难以做到大范围推广使用。长此以往,口耳相传便成为唐传奇重要的传播形式之一,正如《汉书·艺文志》所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6]1715。这种“道听途说”不仅为唐传奇的同时代传播开辟了市场,还为其流传奠定了基础。唐代传奇小说的闻说与转录主要可以分为偏重现实的唐人笔记小说和偏重虚拟神话传说的二次创作。
唐人笔记小说在唐代传奇小说中占比极大,唐人记唐事,最大的价值并不在于文学,而在于史料,有的作者所处时代更贴近事件发生的当时当刻,甚至是事件的亲历者或见证者,所以即使相较于史料、相较于后人编纂的两《唐书》和《资治通鉴》,也具备相当的可信度。
以《朝野佥载》为例,该书撰成于玄宗开元中,作者张鷟生活在武后朝至玄宗朝初期,书中所述事迹多为自身的经历与见闻,意在针砭时弊,揭露讥讽朝臣官吏背后的黑暗一面与虚伪行径。《朝野佥载》诞生之初,其真实性并不能得到普遍认可,故《新唐书·艺文志》将其归入“杂传”,并与其他唐朝人物逸话掌故列在一起,未被赋予史料价值。而就其生成路径而言,可信度不输史料。马雪琴《评〈朝野佥载〉》一文从文史互证角度出发,将《朝野佥载》的内容与两《唐书》和《资治通鉴》进行比对,发现与《旧唐书》相同的总共有46条[9]。据内山知也统计,“司马光在《通鉴考异》中,大约有二十处援引了《朝野佥载》的记载并与其他资料进行对照,陈述了采用与否的理由。”[10]王元元《〈朝野佥载〉史料价值研究》一文附录中列举出其与两《唐书》的相似条目分别有35条和49条。[11]这不仅说明唐人笔记小说中对某些历史事件的记载与评判具备史料价值,还能够从文学角度确凿地探寻历史人物的本事事迹、窥探历史事件的原貌,以更丰富的维度充分认识这段历史在时光长河中的截面。
相比于《朝野佥载》这类可以被视为“杂史”的笔记小说,绝大部分唐传奇的“道听途说”都是几经辗转传进闻者耳中、付诸作者笔下的。这类故事并非由作者亲历,故事来源亦难以考证,更甚者早已与原事相去甚远。而唐人笔记记传闻之举,在一些序言中便可见一斑:
谚云:街谈巷议,倏有裨于王化。野老之言,圣人采择。孔子聚万国风谣,以成其《春秋》也。江海不却细流,故能为之大。扩昔籍众多,因所闻记,虽未近于丘坟,岂可昭于雅量;或以篇翰嘲谑,率尔成文,亦非尽取华丽,因事录焉,是曰《云溪友议》。傥论交会友,庶希于一述乎!(范摅《云溪友议序》)
闻见非博,事多缺漏,访于通识,期复续之。(孟启《本事诗序》)
正反对比也是突出中心论点,贴合论据的有效方法。学生可以将与论点相关的观点或人物进行正反对比论证,从而在对比映衬中强化自己的观点。正反对比可以是同一个人或事情不同时期的“纵比”,也可以是不同的人和事的“横比”,由于正反事例和观点有强烈的反差,可以形成明显的对照,优与劣、美与丑、对与错特点鲜明,作文的观点就不言自明了,起到突出中心、强化论据的作用。在素材的选择和运用上,不能强行对照,要有明确的对照点,并且以正面材料为主,反面材料为辅。
饱食之暇,偶录记忆,号《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不以此间录味也。(段成式《酉阳杂俎序》)
“因所闻记”“因事录焉”“访于通识”“偶录记忆”,或是结合见闻的推测,或是根据背景的杜撰。《本事诗》和《云溪友议》是具有诗话性质的笔记小说,以诗歌的附属形式对本事展开叙述,人物本事也大多依附于诗歌本事。段成式《酉阳杂俎》分类繁多,载礼仪风俗和异域风物等,虽亦载人事,但并不专于小说传奇一类。同时,这种“口头传播”的形式也常具象直白地出现在传奇小说行文首末。暂且在此列举个别篇目中的相关语句:
太和壬子岁,得知其事于武宁曹侍郎弘真处,因备录之。(李复言《许元长》)
同州司马裴沆常说,再从伯自洛中将往郑州。(段成式《裴沆再从伯》)
浔阳太守段成式郎中,素为诗酒之交,具述此事。(范摅《二妃庙》)
时崔之妻孥咸在京师。紫薇(韦颜)备述其事。(康軿《崔道枢》)
其军谋相业,载如国史,事迹始终,具《邺侯传》。(阙名《邺侯外传》)
然而,唐人笔记小说或笔记体小说内容体系并不完善。胡应麟曾指出:“至于志怪、传奇,尤易出入。或一书之中,二事并载,一事之内,两端俱存。”[12]传闻转录亦有同载一事的情况,比如李复言的《尼妙寂》和李公佐的《谢小娥传》明显记同一事,《白皎》篇所记载的王升事与《纪闻·王升》篇内容相差无几,王建的《崔少玄传》和长孙滋的《卢陲妻传》同记崔恭事,此类人物本事可在无从考据时勉强作为佐证。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唐传奇篇章,本为自述之作,经流传而被载于他人笔下,故从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陈劭的《通幽记》共被《太平广记》引27条,陈劭其人于史无传,生平皆不详。《通幽记》并非全由陈劭所作,其中亦有所抄录。如《唐晅手记》篇,篇末原标注“事见唐晅手记”,于是李剑国辑录时恢复作者为唐晅,而至于唐晅其人,并无太多相关记载。此篇传奇主要以唐晅本人视角记叙妻子去世后的哀痛心情,夫妻阴阳两隔,唐晅独居人世,在手记中以诗抒发对亡妻的悼念之情,足可见其情之悲、思念之浓。《通幽记》中的《赵旭》也属此种情况,但因篇末写道:“旭大历初,犹在淮泗……《仙枢》五篇,篇后有旭纪事”[1]600,不似第一人称口吻,然而并无更多证据证明赵旭身份,故暂作为陈劭转录之作。
《列子·汤问》载女娲补天,《淮南子》记尧帝受万民爱戴、嫦娥盗灵药奔月,《史记》更存《舜本纪》……我国古代的神话并不局限于文本,除盛传已久的文献神话,还存有大量的口头文献以及随考古成果一同公之于众的文物神话等。单就形态而言,神话是“一种综合的文化遗留物”[13]。神话传说的二次创作,严格来讲是一种综合素材的重组。上古先民认知的有限性让神话具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不仅涉及文学,还涉及历史、民俗等。创作者将上古神话中的仙神形象以及神化的“人”的形象与当下存在或存在过的人物以一种魔幻的方式重新结合,使史存的人物本事以附属的形式或叙述的主观视角进入故事,并作出符合时代的阐述。
唐传奇继六朝志怪之风,而六朝志怪延续了神话巫觋之说。从宏观发展脉络来看,唐传奇与神话之间本就存在一脉相承的关系,因此在唐传奇中看到上古神话的影子不足为奇;从微观生成环境来讲,唐传奇的志怪部分恰好为那些曾经因“不语怪力乱神”而没有机会流传的传奇故事提供了“容身之所”。
相传娥皇、女英为帝尧的两个女儿,后又一同嫁与舜为后妃。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云:“有虞二妃,帝尧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14]《山海经》曾载:“洞庭之中,帝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15]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亦以此为原型。
《二妃庙》讲述校书郎解任后,途经湘中二妃庙,题诗二首后引得娥皇女英来见,并同校书郞约定两年后同游;《湘妃神会》则讲述主人公途经湘地,经青衣女子引至二妃庙参加宴饮盛会。以上两篇虽题材内容甚至情节大体相同,但文本创作时间不同,相应的社会背景也存在差异。前者为明皇出游,正值盛唐,宴饮欢谑、歌舞升平,记事只当是寻常;后者却在唐末光启年间,内忧外患不断,大唐王朝欲颓将倾,作者特地借西施阐述心中亡国之悲。即使以同一本事为创作题材,倾注了不同的感情,也必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表达效果。《云华夫人》一文讲述了禹在神女帮助下治水的故事。“云华夫人者,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1]3023云华夫人携众神斩石疏波、决塞导阨,禹方知其神仙身份,而后赴宴瑶台。杜光庭更以此为宋玉作《神女赋》的本事,并为瑶姬正名。无独有偶,裴铏《传奇》中的《萧旷传》从神话传说角度诠释了《洛神赋》,并以之为本事,洛神的故事从幻记神仙的赋文到生动宛转的唐传奇。余才林认为《洛神赋》的记叙模式对《神女赋》有所包纳,并称《洛神赋》中的故事为宋玉梦遇神女的曹魏版。其他的神话二次创作如《山海经》中记载大禹和夔牛的故事被李公佐改写成《古岳渎经》中无支祁的故事,《郭翰》与天女的故事即为牛郎织女故事的前身。
神话故事不仅在表达层面渐染后世文学,还长久地在精神层面濡染着创作。《山海经·北山经·北次三经》中曾记载“精卫填海”: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15]
精卫以其不屈不挠、英勇抗争的高尚品质为人所传唱,这种浪漫主义下永不屈服的无畏殉道精神因为被赋予某种悲壮色彩而愈加荡气回肠。至唐代,精卫形象、精神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唐传奇有一类复仇女性形象与其极为相近。从性别来看,二者皆为女性;从遭遇来看,灾祸都与水有关。那么从这些共同点来看,或许李公佐笔下为父申冤的谢小娥也是上古神话中精卫精神的映射。
神话的情节与内容经过无数朝代文化的层累叠加,如今很难确定它们诞生的时代及本事,更不要说当初创写神话的主旨内核。但是它们会经过古籍文献的记载、改写,经过民间流传的增删而不断更新,从而具备愈发丰富的意义内涵。所以神话更大的价值不在于文学,而是后代以此为原型本事的传承与重塑。尤其唐传奇中常以某一当代人为媒介,以第一或第三视角重新窥见神话,以满足对天、对神话、对非人力所能及的事物的好奇与向往。
后世的认知因受到《本事诗》模式的影响,常将诗与诗本事之间的生成顺序固化,认为在逻辑上具备先后,且常理所应当地认为诗本事是为了了解、解读诗歌而存在的,但早在《本事诗》之前便有传奇本于诗歌或诗传共生的现象。这类作品并不固定诗传的生成顺序,而是灵活地表现二者之间的联系,并且能够起到互相明确彼此特定指向的作用。在此以三篇传奇为例,探讨以诗歌为人物本事的创作现象。
唐末懿宗、僖宗时,杜光庭《仙传拾遗》中有一篇名为《韩愈外甥》的文章,开篇直言:“吏部侍郎韩愈外甥,忘其姓名。”[1]3013文末有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两句诗出自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原诗如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极力反对唐宪宗迎佛骨一事而作《谏迎佛骨表》,文章触怒宪宗,韩愈处境极为艰难,最终在裴度等人的转圜之下被贬潮州。诗名中提到的“侄孙湘”即为俗传“八仙”之一的韩湘子。长庆三年(823),韩湘登科及第,而此时韩愈被贬,韩湘仅有27岁,远道而来正是为了同韩愈一道南行。诗歌表达的思想感情是为人臣子的怨愤与哀叹,是长者对子侄的奉劝与寄托。
民间对这两句诗流传着另一种说法:韩湘早年放荡不羁,这两句诗便是他对叔父韩愈的预言。韩愈被贬,在上任途中偶遇大雪,见此情景想起诗句,预言应验,于是感慨万千,作下此诗。唐传奇仍与以上说法有出入,杜光庭刻意隐去韩湘的身份姓名,而将诗句与迎佛骨事件结合,一是为了降低韩湘这一人物带来的过于强烈的宣教意味,二是为韩愈遭受贬谪而道不公、鸣不平,三则是与韩愈相同的愿景——辟佛。但要说明的是,宪宗对佛教的信奉劳民伤财,韩愈是出于民生疾苦的考虑上谏辟佛,杜光庭则是因信奉道教而辟佛,二者的出发点截然不同。
如此,这篇传奇在生成、取材上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作者择取韩愈诗句而补缀传奇,二是作者融合民间传说将此诗句作为人物与事件结合的切入点。无论是哪一种,至少可以判断杜光庭在创作时的确考虑了诗的生成背景,也的确将此作为故事的本事。
诗传共生相对罕有,白居易的《长恨歌》与陈鸿的《长恨歌传》是其中最为典型和著名的一例。《长恨歌传》末段载白居易、陈鸿、王质等人同游仙游寺,并约定以各自擅长的文体将唐玄宗与杨玉环的轶事记录下来,以免不闻于世。机缘巧合之下,陈、白二人在探讨事件内容、情节后,几乎同时呈现出这两部鸿篇巨制。陈寅恪称二者“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二者本于同一事,在创作上各有侧重。强调艺术性的诗歌与强调叙事性的传奇相辅相成,传奇之史笔补诗歌叙事不全之处,讽谏警示意味更加浓重;诗歌为传奇增添艺术色彩,辞工精巧,二者相得益彰。
韩愈曾作《石鼎联句诗序》,轩辕弥明、刘师服、侯喜三人对句而成《石鼎联句诗》,全诗风格强烈。韩愈在序文末署名,序文记三人相聚对诗缘由及场景,生动栩然。卞孝萱视此篇传奇为“影射时事,寄托愤慨”之作,韩愈亦在序文中明确写道“皆颖脱含讥讽”[1]790,讥讽对象正是元和六年拜中书侍郎的李吉甫。李绛与李吉甫同朝共事,“李吉甫‘偏僻’,李绛‘梗直’,二相不协,每有争论”[3]。韩愈同中书侍郎李绛友谊深厚,所以韩愈作这篇《石鼎联句诗序》讥讽李吉甫是存在合理性的。至于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轩辕弥明其人,古代学者曾有争论:洪兴祖和焦竑认为轩辕弥明为道士无疑,且刘师服、侯喜二人为其徒;朱熹、沈韩钦、王元启等人认为是韩愈托名轩辕弥明。结合史料分析,“假托说”更具信服力。在“假托说”基础上,传奇《石鼎联句诗序》与《石鼎联句诗》当为共生。
探究唐传奇人物本事来源,必然离不开唐传奇的兴起与流传。除了前文提到的口头流传、笔记小说外,还有“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16]的情况。刘开荣认为唐代传奇小说的勃兴是与古文运动、进士科举相辅相成的,当时的古文巨子也大多是闻名的小说家。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等人大力倡导推行古文运动,举子应试必然投其所好,写作符合其审美的文章小说。一如赵彦卫《云麓漫钞》所说,“唐之举人……然后投献所业。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17]。但这种传播方式对受众要求较高,需要有表达的欲望、撰写成文的能力以及适时发表的机遇,所以传奇小说一类仅在文人群体间盛行。文人群体更乐于传播他们喜闻乐见的故事,如高仕类、感妓类,其他一些依附政治势力的文人集团则有意创作并传播利于发展政治势力的具有舆论导向性的作品,比如牛李党争时期常见诬名牛僧孺而作的《周秦行纪》,以及后世具有平反意味的《窦不疑》《唐绍》等。文人群体的进驻,一改口头传播不够稳定的缺点,使得各种传闻故事形成具体文字,这也让唐传奇的流传方式较为稳定、来源分布更加集中,但在实际上也对唐传奇的题材与内容起到了潜在的筛选作用,从而使人物本事被圈定在固定类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