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春天在一陣樱花的惊雷中滚滚到来,这些先花后叶的城市华盖,把贮存了一冬的养分豪掷在一两个星期的绚烂上,樱花这种看似不管不顾的作派,据说出自极端的理性:集中精神,在早春开出花朵的话,可以抢占授粉昆虫的注意力和更多的繁殖空间,避免与其他植物竞争资源。由于暂时不长叶子,也不需要消耗太多水分和能量来维持生理活动。只可惜今年春天太冷,比起虫媒,樱树似乎只招来了对它们毫无贡献的人群。家附近是上海最大的樱花观赏园,三月中旬起就开始人头攒动,连带着周边街道一起水泄不通,伴随着“樱花节”配套的小吃市集和高声吆喝的广告喇叭,令习惯了安静的郊区人民无所适从。
我的私藏赏樱点是小区旁的沿河栈道,那里长年居住着一只白鹭,两只苍鹭,偶尔还会邂逅一只从公园里出逃的白孔雀。由于需要在桥底下爬行一段,或是侧身挤进狭窄的栏杆才能进入,这一带平时并无人烟。但为了与那株樱树的一期一会,即便是怀孕第九个月那会儿,我也坚持每天赶去赴约。
没错,所谓赏樱点就只有河畔一棵巨大的樱树。究竟是染井吉野,还是椿寒樱或者河津樱,从来也没有搞清楚。但那棵树的气场实在太过特殊,就像史蒂文斯笔下田纳西山顶的罐子,驯服了周围的旷野,重新定义了仙境的可能性。一年中的这两周,它以几乎违背重力的激情倾身于河面,高举炫美的花枝如光明节烛台,为古老神祇的魂魄寻得花的肉身。薄暮时分,无数粉白的花蕊轻颤着聚拢远处落日的金光,在水中制造着奇迹的镜相。仅仅是在那儿呆站着,就会有那么几分钟相信永生,或者至少,感到有力气应付无论多么残酷的人生。
去年3月,孕晚期的我曾站在河岸边,无数次抚摸它横纹斑驳的树皮。我的预产期是清明当日。凝视着枝头层层叠叠、一夜盛放的花朵,它们仿佛新近承受了难以言说的暴力,又于瞬间获得了难以理解的新生。Quiero hacer contigo/lo que la primavera hace con loscerezos(“我想对你做/春天对樱花做的事”),聂鲁达的这句情诗,彼时令我想到的事与爱情完全无关。
孕育和创生的能力,原是如此神秘和珍贵,千万年来,女性却因此被伤害、要挟、桎梏,因此失去自由、工作、前路。由女性主导的创生,不该是为了某个父亲或家族,不是为了任何巨兽或机器,不为任何他设的理念,甚至不是为了自我拯救。与任何真正的创造一样,它是自愿搁置个体利害,无比具体地、全身全心地投入一种生命潜能的实现;它是向未知的敞开,是对遥远地平线的信仰。这信仰或许毫无根基,时常自相矛盾,就如这棵被花朵压弯却看似如此轻盈的樱树。但它确凿无疑地连接着女性身体最深处的土壤意识:潮湿、幽黯、有周期、擅蛰伏。而土壤绝非被动的质料因。
今年清明,我和姑姑们去苏州安葬爷爷,就是说,合葬在三十七年前去世的奶奶的坟边。三十七年,几乎和我已经度过的生命一样久。眼看着沉重的花岗岩墓石被搬开,属于爷爷的那一侧墓中火苗燃起,暖过坟后,骨灰盒被放入空墓穴,盖上红布,填上石灰,又垒砖至和奶奶那一侧齐高,接着在砖上刷大量水泥,重新盖上墓石,再从外面彻底用水泥将双人坟封死。时隔近四十年后,奶奶还能认出爷爷吗?
八年内,我先后送走了爸爸、外公、爷爷,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至亲的男性长辈,失去了在这世上一大半的来处。爷爷八十岁那年,在爸爸的鼓励下,只有小学文化的他抓起蓝色圆珠笔开始写回忆录,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六万字,天知道那是多少个日夜的劳作。就像这次落葬,姑姑搬出了几大箱锡箔元宝,我算不出有数万还是数十万个甚至更多,二十个一捆用红线整齐扎好,“都是爹爹九十岁以后自己动手叠的,为了不麻烦小辈”,这很爷爷。我的男性长辈们,多是些沉默、勤劳而倔强之人。如今他们全都去了虚影的国度,留下那些曾经长久照护他们、并血肉模糊地诞下他们的孩子的女性,在一个又一个清明,用双手清扫他们墓碑上的枯叶,用指肚拂去他们相片上的青苔。
“四月天最是残忍,它在/荒地上生丁香,掺合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拨呆钝的树根。”我想艾略特终是错了,四月并非是最残忍的月份,人只要活着,就活在一个接一个残忍的月份中,而新生命的到来并不会稀释这残忍,只是教我们将残忍体会为常态,尝试以温柔之心与无常共存。虚影是无法被编年的,但樱树的花期可以。徜徉在黄昏盛大的花影中,我看见那只熟悉的白鹭正在对岸踱步,旋即振翅起飞,消失在春天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