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改、多念，不必要的字删去

一、多改

文章必须修改，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写成一大篇，又快又好。

怎么修改呢？我们应当先把不必要的话、不必要的字，狠狠地删去，像农人锄草那样。

不要心疼一个好句子，或一个漂亮字——假若那一句话、一个字在全段、全句中并不起什么好的作用。

文章正像一个活东西，全体匀称协调就美。孤零零的只有一处美，可是跟全体不协调，就不美。

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并不俊，服装也不整齐，可是戴了一顶极漂亮的帽子，那能叫他变成美人吗？不能！文章也是这样。

“愤怒的葡萄”啊，“潺潺的流水”啊，单看起来也许不错，要是放错了地方就不中用。删去它，别心疼！若是整段可有可无，整段就都可以删去。

文章必须简练、经济，不要以多为胜。一句话说到家，比十句八句更顶事。不着边际的话，一概要删去。

这样“锄”一两遍，看一看全篇已经都连贯、清楚了，再细细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现成的字换为现成的字，要把不近情理的字换为近情理的字。比方说，小猫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们写“这使我异常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说“我有点儿生气”。一个爱洁净的人是可能因小猫这个举动生气的，可不见得就“异常愤怒”。

要打算叫文章带感情，能感动人，我们必须揣摩我们的话语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体都顺当了，我们须再加工，起码叫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带感情。由心里说出的真情实话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来自我们的思想与感情，不来自从字典、词典上找来的字词。

我们的思想好，感情深厚，我们就一定能叫普通的话变成很有力量的话。

我们要相信自己，确是能用大白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敢放胆地下笔了。

心里的真话——有思想有感情的话——是文艺作品的话。

二、多念

为多修改就须多念自己的文章。这里所说的“念”是朗读的意思。

文字写在了纸上，我们不容易知道它们的声音好不好，音节好不好，用字现成不现成。非出着声儿念不可。嘴里念，耳朵听，我们会立刻听出文字的毛病来。

有的句子太长了，应当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绕嘴，必是音节或字眼安排得不对劲，要设法调换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来不嘹亮，不干脆，听着不起劲，这必是句子的结构还欠妥当，或某几个字不大现成，应当再加工。

一个好句子念起来嘴舒服，耳朵舒服，心里也舒服。

念给自己听是个好办法，可不如念给别人听。别人的耳朵有时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别是诗和话剧，一个字用得不好、不对，听者马上就会感到别扭。

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先能叫别人听得明白，然后更进一步叫别人听了挺过瘾。

可千万别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里，不敢念给朋友们听；也别怕朋友们听了提意见。说到归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听的啊！

我们还要多念别人的作品，这里的“念”是阅读的意思。光自己写，而不多念别人的作品，不容易进步。顶好是写和读并进；自己常常练习写作，也不断地阅读好作品。

自己老不写，就不能充分得到阅读作品的好处；光自己写而不阅读作品，就不能吸收经验，丰富自己。

作品是写作经验最具体的表现。

我们从一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家怎样运用语言文字，怎样描写风景、刻画人物，怎样布置全局，怎样安排各处的情节。

这样学习了一篇作品，我们就会明白：原来一篇好作品是一个艺术品，处处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么有层次，有发展，有起有落，有头有尾。不是随便一写，顾前不顾后，或这儿太多那儿太少，一疙瘩一块儿的。

怎么去写一件事，应该由作者自己决定——怎么写最经济、最有效果。

这就是说，我们不必去模仿别人。我们念别人的作品是为丰富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为照猫画虎地去套别人的套子。这一点很要紧。

比如说，念了别人的作品，我们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语刻画出一个人物，好，我们便应当学这个方法，也设法去用三言五语描画出一个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们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爱唱戏，咱们的也得爱唱戏。

我们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学来写作的方法，而后运用这方法去自己创作。

（选自《老舍谈写作》，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6月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