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舌头

2024-05-23 19:37张静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鸠摩罗什凉州

张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阴》《以另一种方式抵达》《故乡是一蓬草》。

丝路第八天,夜宿武威北大街。

晚饭后,倚在床头,看窗外的万家灯火。不远处,一座罩满金黄色光晕的古塔,隔着时空静静坐落在喧嚣和繁华之中。

其实,晚饭时,餐桌上,熟知武威史料的王元老师已经对这座古城的历史和文化做了一些简单的分享,其中北大街上的鸠摩罗什寺,距今有1600年的历史,乃西域高僧、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初入内地弘法演教之处。该寺曾历经沧桑,多劫多难,殿宇僧舍无一幸存,仅存罗什塔,供奉鸠摩罗什的舌舍利一枚。

王元饶有兴趣地说着,我却惊诧万般,那张不曾在熊熊大火中被焚烧的舌头,竟使我彻夜难眠。

凌晨五点,武威醒了,我也醒了,打开手机搜索关于鸠摩罗什的资料。

于武威,鸠摩罗什是一位漂泊者。他的父亲鸠摩罗炎,年轻时候风流潇洒,抛弃了显赫的家世,翻越葱岭去龟兹国讲经说法,邂逅了美丽的龟兹国公主耆婆,一位聪慧绝伦的奇女子,即罗什的母亲。爱从来都是一场劫难,為了爱,鸠摩罗炎还了俗。婚后不久,生下罗什,其母耆婆却要出家为僧,父亲鸠摩罗炎因为深爱耆婆,百般阻挠。耆婆以绝食六日奄奄一息相逼,鸠摩罗炎无奈答应。罗什随母亲一起出家了,从此以后,红尘远去,佛法之光,一生都与他紧紧相随了。

好浪漫的传奇开始,一下子,我的探求欲望又加大了。用过早餐后,一看时间,距离采风团出发还有两个钟头,邀同室美女阿依古丽一并前往,她不想去,我只好一个人出了门,向北而去。

时值盛夏,武威的早晨并不凉快,不时有煦热的风漫过,刚过北大街十字时,已满身汗津津的。我的身旁,三三两两的武威市民短裙半裤,不紧不慢,连同路边带着红袖章维持交通秩序的志愿者大叔,也慢悠悠地指挥着过马路的行人。这座城市的格调是闲适而悠然的。

没有人注意,我匆匆穿过马路。鸠摩罗什寺离我咫尺之远,因为未到开放时间,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但侧门开着,我悄悄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去了。

寺里,异常地安静。不远处,一道人拖着长长的红色袈裟,在我前面缓慢行走。他们的背影衬着头顶干净而瓦蓝的天宇,一种岁月的安详与静和,很容易使人燥热的身心,顿时清静下来。

寺院多松柏,茂盛的翠绿的叶子罩在红墙灰瓦之中。墙角下,大朵的月季花,坐在光阴的罅隙里,大口呼吸着佛家的气息,正在没心没肺怒放着,像个单纯的孩子。我盯着那粉粉黄黄的花儿看了几眼,心里忽而冒出一个念头,这佛门胜地,花一定也有某种佛性吧?

身居寺院,不得不去看看罗什经堂的。气势宏伟的经堂被一排排柏树和松树缠绕,细闻,有缕缕的香气。松柏是山的骄子,但在这里,它却是佛门胜地的某种象征,说不清它们是在哪个年代被移植来的。

经堂门口的台阶下,一匠人在细雕一件木器,他轻轻地哼着佛曲。远处的禅房里,一串串低低声音传来,应该是寺院的信徒们在诵读《般若心经》,这是大师翻译的最著名的经文。

经堂四周有许多碑文。有的是佛家偈语,有的是大师句言,句句经曲,句句惊世,其中一块上刻:“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先行知,亦复如是。”乃大师译经《般若心经》里的名句。我站在那里,深思良久,这潦草的尘世,即便我已深陷其中近五十载,却并未能真正深解其义。

寺院正中央,就是神奇的罗什寺塔。鸠摩罗什大师圆寂之后,他那传颂过无上功德的舌头舍利子,就压在了这座宝塔之下,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它命名为“罗什寺塔”。传说,每过若干年,罗什的舌头就要转动一次,那时,天空会有一些灵异现象出现,诸如天降甘露五谷丰登,子嗣绵延家业兴旺等,那是大师不泯的灵魂在庇佑凉州大地呢。

寺的南侧,有一口大钟,叫“鸠摩罗什寺平安大钟”,两侧“国泰民安”和“风调雨顺”的几个字静静立在清凉的早晨。只是,苦于这两天旅途颠簸,我早晨起床时,竟未曾留意到钟声的响起。记得居住在这里的朋友四叶草曾告诉我,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每一天,是这钟声唤醒了这座城市,这里的百姓也在钟声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这是我眼里的鸠摩罗什寺院,它们1600年前就站在这里,成为河西走廊上一座永远佛光万丈的精神地标。

关于鸠摩罗什,我依然有太多的未知,我甚至不曾想到,自己能在不惑之年,不远千里来这里寻访和朝拜他。或许应了那句“佛渡有缘人吧”。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自己幸运的,故而,我绕着修葺后的罗什塔顺时针转了三圈,再三圈。我的旁边,亦有三三两两的陌生客,双手合十,和我一样绕着塔转着,嘴里默默念着什么。

其实,最吸引我的,是鸠摩法师纪念堂,里面摆放了一些大师曾经翻译的经书,以及他在凉州十七年的弘法生活片段。我在这里,一点一滴捕捉和靠近罗什大师。

罗什自幼天资超凡,颇有慧根,七岁随母在西域各国巡游求法,年少时就已名扬西域。每当他讲经说法时,国王们甘愿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体当作阶梯,让他踩踏着登上法座以示虔敬,可见其佛法的通达与精深。

公元383年,鸠摩罗什的名声传至中原各国。前秦符坚久仰大名,派大将吕光前去迎请大师。临行之前在宫中对吕光说:“帝王应天而治,以爱民如子为本,并不是贪人家的地盘就去攻打,实在是因为那里有怀道之人。听说西国有个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明阴阳,是后学的宗师,朕非常想念他。贤哲是国家大宝,如能打下龟兹,即可用快马把他送回来!”

就这样,吕光灭了龟兹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带着罗什回长安,长安就发生了政变,很显然,吕光不回去了,他即在凉州独立称帝,国号凉,这就是西凉。

在凉州,鸠摩罗什一边潜心学习,一边尝试翻译。他对语言有过人的天赋,羁留凉州后,一日一日,对汉地文化、风俗、中土民情有了熟稔而全面的了解,渐渐成为汉地的一员。

不知不觉中,时光在凉州大地上默默行走了十七年,罗什亦从初来时的青葱少年变成一个三十而立的中年汉子。在这期间,一介武夫吕光看到先秦王想方设法要请的大师竟然只是一个年轻僧人的时候,他的轻慢之心油然而生,也开始对鸠摩罗什进行百般羞辱,让他骑烈马,骑暴牛,无数次看他从马背、牛背上摔下来,一副灰头灰脑的模样。

尽管如此,但修行极高的鸠摩罗什还是能忍辱负重。他一次次原谅了这个武夫的野蛮和无知,并以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帮他渡过一个个险境,最终令他惨愧地低下了头。吕光也终于知道罗什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他害怕失去罗什,为更好地控制他,吕光想出了更损的一招,他把鸠摩罗什和他的表妹关在一间密室中,并给他们灌了迷性药酒,从而使罗什做下了遗憾终生的事情。

吕光死后,吕隆袭位,鸠摩罗什的俗世待遇并没有受到触动,可弘道之舟依然搁浅在凉州的戈壁滩上。此时的长安,前秦国号陨落,后秦旗帜升起,苻氏国姓由姚氏取代。姚氏信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思想治国之本,他如同当年吕光攻灭龟兹夺得鸠摩罗什一样,如愿以偿地攻破了凉州吕隆,也如愿俘获鸠摩罗什。这一年,罗什已逼近58岁了。

幸运的是,姚兴和宗室显贵都信奉佛法,尊他为国师。第二年,他应姚兴的邀请,主持长安西郊的逍遥园道场,开始译经。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朝廷组织的大规模译经活动,从此拉开帷幕,此时距离东汉明帝佛教传入时间已有300多年。只是,此前那些翻译佛经的僧侣们大都是印度人或西域人,他们对汉语的理解并不熟稔,故而译出的经文或晦涩难懂,或词不达意。为了能让更多的人获知佛法的本意,鸠摩罗什毅然担负起了重新翻译佛经的重任,据说草堂寺最多时有800余人从事经文编译,其中最著名的有僧肇、僧睿、道融、昙影等,后世称为“四杰、八俊、十哲”。

值得一提的是,罗什主持的这次译经改变了以往的直译法,采用合乎东方习惯的意译方式。翻译的经典,既明确表达原意,又行文流畅、字句优美,同时还富有诗韵,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都很容易背诵和吟唱。如此,数百卷帙浩繁的经文便在鸠摩罗什的笔下化作精湛的汉语艺术,传遍我辽阔的大中原。

在姚兴眼中,罗什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圣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想出的却是一个世俗男人通常用的办法。一日,他对朝廷忠臣说:“罗什大师聪明超悟,海内无双,如果没有后代,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于是,姚兴给罗什送了10名绝色佳人,大师又一次过起了凡人生活,据说生了两个小孩,却在佛国之界无任何建树,说来也是一大遗憾。

当然,关于罗什娶妻生子,还有一種传说就是:有一次,鸠摩罗什正在讲经,讲着讲着,突然中止了,并不停左顾右盼看自己的肩膀。姚兴觉得奇怪,随即问,怎么了?罗什说,自己肩膀上站了两个小人,总在捣乱,不能使他专注。过了两日,又给姚兴说,连续几个夜里做梦,有高人指点,要让小人消失,须用妇女之肉身化解。到底哪种是真实的,已经不重要了。

就这样,罗什一边诵经礼佛,一边莺歌燕舞,引得他的学生们个个眼馋并想以此效仿。那日午时,罗什把学生们召集起来,他手持钵盂,里面盛满了绣花针。他说:“如果你们谁能像我一样,把这钵针吞下去,亦可与我一般娶妻生子。”说完,他一口一口地把钵盂里所有的钢针吃完,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从此不再提效仿之事,安心礼佛。可罗什还是有些愧疚,在后来的讲经说法时,他总会自言自语:“你们看那美丽的莲花,只需要摘取茎上的花朵,不要去碰茎下的淤泥。”此番言语,不知算不算他的忏悔。

公元413年,罗什在长安的逍遥园(今陕西户县草堂寺)圆寂,终年70岁。姚兴极为悲痛,亲自去悼念,几千弟子为他火葬送行。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舌头果真没有焦烂,而是在一堆残骸中,不断放射出如莲花一般的奇特的光亮。

罗什传奇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在龟兹与佛教结缘,在凉州经历了僧与俗的转折,又在长安完成了佛教徒一生最大的宏愿。很显然,是古凉州让他完成了“色即是空”的修炼,收获了“放下”的佛性转变。于他来讲,凉州算是其修行途中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一站了。于是,他的弟子遵其遗嘱,将他身体最杰出的那一部分——“不烂之舌”,最终护送回凉州,在罗什寺内建塔供奉。

丁酉之夏,我静静地站在罗什塔下。大师早已远去,古寺寂寂,唯其舌头,藏于塔下。舌不再言,可那些有声的佛事,仿若早在1600年前就被说尽了。如今,就只有这晨钟暮鼓,早敲一下,晚敲一下,似在一声一声,呼唤和追忆罗什大师那条永远的舌头。

钟声又开始落下,身后,十米开外的大门外,开始车水马龙,也开始尘嚣欢腾起来……

责任编辑:朱娜

猜你喜欢
鸠摩罗什凉州
最爱凉州面皮子
套娃为什么被叫作“玛特罗什卡”
以小说的方式布道弘法
——谈谈徐兆寿长篇小说《鸠摩罗什》
心道与民国时期凉州佛教的复兴
凉州瑞像示现之“正光说”献疑
“八宗之祖”鸠摩罗什,离红尘最近的高僧
一代佛学宗师:鸠摩罗什
漫画长廊
论鸠摩罗什形象的世俗化演变
敦煌P.3619卷一首有关凉州瑞像诗歌的考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