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榆树

2024-05-23 19:37尹德朝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律师

尹德朝,新疆克拉玛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沙潮骤至》《柳梭沟的春天》、中短篇小说集《雪啸风城》《轮回》等。

在那件并未在意的小事之后,廖伟东被捕了。这天是周末,他刚参加完民政局一个会议,走进小区,两个穿便衣的执法人员把他挡在单元门口,他们看上去很不耐烦,可能已在这里守候很久。他们向他出示证件并宣读了拘捕令后,给他戴上了手铐,这事令他瞠目结舌:“我怎么了?”

“你会知道。”其中一个说。“我能打个电话吗?”他欲从包里取手机。对方回答简短:“不能。”同时抽下他腋下的牛皮夹包。时至下午六点,下班高峰期。他们从门口走到小区停车场,这段一百多米的路程所幸没有碰到什么熟人,这个时间点也是他的上高二住校的儿子周末回家的时候,他希望碰到他,给他交代些什么,诸如爸要出差,暂时去你妈那里住之类。他们没有相遇,他可能又去网吧了,也好,孩子很聪明,倘若真要是碰到,一看这气氛这架势准会明白三分。平时他最烦儿子去网吧,一个搞教育的,自己的孩子也管不好,里外还不能说得太多,两年前家庭破裂,做父亲的又犯事,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咋能扛得住?就要高考了,老天少给他一点刺激吧。唉……他的人生太失败。

他们越过他的灰色宝来车,来到了一辆窗膜黑到极致的白色车前,车牌打头的“O”字,打消了他对两个司法人员的怀疑,同时感到事态的严峻和人生的脆弱。车上没有闪烁的顶灯,除了车牌,它与私家车相同,整体看上去他们像是有意做得很低调,这是不是在照顾一个政府小官员最后一点面子呢?两人把他推进后门,便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开车的是个穿制服的年轻民警。车内烟油味很重。他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子,它像是突然有了灵性,窗口变得酷似一张哭泣的大嘴,若即若离尚可感到呼出的热气和嚎声的分贝。它天天跟着他东跑西颠,或风驰电掣于街道马路,或静如止水候于楼下憨态可掬,整整五年他们形影不离。此时,他将与这辆车这座城市渐行渐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走近它们。

车上,他忍不住询问他到底怎么了,缉捕人员告诉他,一个大学生报案,诉教育局招生办副科长廖伟东性侵她。性侵?搞笑,他身边并不少有自荐而来的女人。一个大学生?他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他只记得一个中学生两星期前在他家门前被车撞死,可这跟他也没任何关系。这个孩子曾是他五年前在中学执教时的一个学生,今年高考他考得不太好,上三本的希望都不太大,他求廖老师能不能帮他进所好一点的学校,他说他很为难,一个单身男人,又没有钱打点人家,不太好办。事后他怪自己怎么会给一个孩子说这种窝囊话。三天后学生约他去一个餐厅吃饭。学生背着个书包亲自来接他,他似乎感到学生应该领略到他那句话的含义。学生想上楼,他要他在楼下等,他正和一个女人在网聊。他要是叫学生上楼或是他早出来五分钟,灾难也可能就错过去了。可他临出门时又觉得身上的西装过于庄重,换了T恤后又在镜前臭美一番。这期间学生站在楼下低头看手机耐心等他,一个女司机在楼下倒车,错把油门当刹车,学生被猛烈挤压在一棵榆树上,包里有很多钱飞出来,引来路人哄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120急救中心。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廖伟东隐隐感觉到,每当自己开口讲话时,舌头就变得沉重迟钝,在纸上写字时写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同时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平衡力,还变得十分健忘。眼前总觉得飘舞着许多黑色的带子,深夜总是听到榆树下有哭声……

他对市看守所的第一印象是那道高悬在砖墙上的钢丝网,它被卷成筒状横卧在墙上,看起来很像一条长满茅刺死去多时的巨蟒。车子直接开进了高墻,监狱门一打开,一股油漆和油地毡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个囚犯正在干活,提着银色漆桶刷一处监舍栅栏。在他被两人带进去时,好几道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身后关上,一路上其中一人不断出示有关他的卷宗。之后他的手铐被去掉了。走在一张桌前,警察要他签字按了手印,又给他照了相。最后要求他站在一个由铁丝格栅围着的柜台式长桌前,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他的手机、钱包、钥匙、手表以及皮带一并被放进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里,然后写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狱警告知他,一会可以用监控电话跟家人通话,并有聘请律师的权利。

他提着裤子走进一个放有一部老式座机的小隔间,先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却迅速被对方摁掉,再通再摁掉。这并不奇怪,儿子手机显示的号码一定是排陌生且古怪的数字,他是不会接的。他曾告诉过儿子,一般不要接听陌生的号码,身处“招生办”这种敏感部门不乏处心积虑之人来找他。朋友的电话一打就通,他便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朋友姓胡,是一个从事民事诉讼的律师。胡律师说,他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业务,为他办好这件事。

打完电话后,看守拉着他的手铐,带他顺着另一条廊道走进一个医务室,戴口罩的法医撸起他的衣袖抽了一筒血,应该是入狱体检。虽然针扎得潦草随意,嫌疑人也能享受如此待遇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之后他们从一扇厚重的铁门走进去,咣当一声铁门锁上,他想,此地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牢房了。环顾四周,一个昏暗的灯光亮着,屋里噪声很大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食物变馊和排泄物的气味。正在打牌的犯人们喧闹声很大,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门前一个小窗口被打开,喊他的名字,他走过去,送进一盒饭。晚饭已开过,这是给晚到者的特例。他把饭端到墙边,但他并不想吃,透过铁栅栏和玻璃窗,长时间呆望着发着一点白光的外界。眼睛适应后,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里的犯人。

有人凑上来,问道:“喂,一看你就是个当官的,贪污?嫖娼进来的吧。有烟么?”

廖伟东拍拍自己的口袋:“没有,我不吸烟。”

犯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妈的腐败分子,你就不能找找吗?”

“问他有没有钱。”正在打扑克的一个人大声说。

廖伟东不想惹事,本能地摸兜,居然找出两张十元,这应该是交停车费时乱塞在后裤兜里的找零。“头儿,二十元,只购买两包红河的。”打扑克的人说,“妈的,让这个腐败分子面墙站立,不要睡觉。”为免受皮肉之苦,他乖乖服从。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凝视墙上的同一地方,上面细节很多,每一个不同形状的小点,都能够巧妙地无限延伸成为故事。从关押他的条件上看,此案应该不会牵扯到经济或政治问题上,因为那样他会被关进单间的。别看这里乱糟糟地关着一些社会小混混,把他们一视同仁,某种意义上讲应该是一般刑事或治安小案件,理应是一件好事情。

第二天中午,一个狱警开锁走进来,看了一眼盘子里昨晚和今早都一动没动的饭后,扭头看着整齐站立于床边的关押者,懒洋洋地问他:“他们打你了没有?”他回答:“没有。”

“你还挺幸运,这帮畜生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官。”

他想,应该是没有被狱方收走的二十元钱起到了作用。看守把他领出牢房时,他发现没有给自己戴手铐。“我们去哪里?”他大胆地问一句。“你暂时被取保候审了。”警察回答他。

会客厅里,他看见了胡律师,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特殊环境,见到熟人倍感亲切。廖伟东朝他走去,向他伸出手。

胡律师也伸出手,但他并没有让他握住,这里不是外界不是社交场合,各自不同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过于亲热,胡的手只是放在了他的肩上,说:“保释金已经付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他便跟在胡律师的身后,迈着拘谨而急促的小碎步走出监狱大门。

胡律师跟他年纪差不多,四十来岁。他们曾在一个宴会上碰过面,彼此留了名片。后来他帮过胡律师的忙,把他一个亲戚的孩子跨学区送进本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廖伟东想,胡律师应该还记得这件事,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

一到外面,廖伟东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远处群山和市郊的高楼在秋季田野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清风夹带着树叶和荒草的味道沁人心扉。走到胡律师车前,他停住脚,回过头向监狱望了一眼,恍若经历了一次阴阳两界的穿越一般。但他知道,这并非是最后的诀别,弄不好他还会进来。

钻进车里,胡律师打趣道:“算是来过一次了。那里边一点儿也不好玩吧。”

廖伟东叹一口气:“就像做梦,现在我似乎都还没醒。”

胡律师哈哈笑:“如果你现在还没有醒麻烦就大了。”又问:“拘捕你时,要你跟他们讲什么了吗?”

廖伟东摇了摇头:“没有。”

“你也没有问为什么抓你吗?”

“没有,我就是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胡律师点点头:“没错。很好,可能问题不会太复杂。你什么也没说,做得不错,他们最善用的手法就是挖潜,你懂得。”

廖伟东凄惨一笑:“经济上政治上我都没问题。”

“没有这些问题就好办多了,呵呵。”笑过后他正言道,“不过,你的问题可要比经济和政治丢人噢,在解决生理问题上,”他拧头看他,“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落得让人家告你呢?那女人很诱人吗?”

他只是一個劲叹气,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要说很多话,胡律师索性把车停在路旁,用审视的眼光注视着他:“老廖,好好听我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控告你性侵,这个案子的严重性并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于你是一个官员。好在这姑娘并没有把视频挂到网上去,否则你就是不蹲狱,也会身败名裂……”

“阴谋,她既然事先做了拍摄准备,分明是想陷害我。”

“结论还不能下这么早。警方从她衣服上提取到了精液,经DNA比对,是你的。”

他想到了入狱抽血,万念俱灰。

“只是衣服上,不是体内。你要挺住,首先自己不能垮。”胡律师安慰他,“碰到这种事,只有律师能帮你。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这是优点也是个缺点啊。”

他不置可否,大脑一边空白。

胡律师停顿了一下说:“拘留所副政委是我的老乡,昨天我已经看到了警察的立案报告和女人的报案笔录,感觉有很多地方漏洞百出。你放心吧,一切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胡律师那充满信心的低沉的豫南口音让廖伟东感到了安慰。他瞟了胡律师一眼:头秃得很厉害,戴着副乌黑的墨镜,阳光下那张胖脸红光满面,像个包工头或便衣警察,也像黑社会,就是不太像律师。

车开到廖伟东小区门口,胡律师把手搭在廖伟东的肩上:“不管你有多少疑问或多么急切,最好不要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去跟原告谈,她会一字不落地录下来,这个女人很歹毒。”

廖伟东深深点头。

“我走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吧,尽量把这事丢在一边,安心工作,不然身体会垮掉的。还有,别忘还我钱噢,保释金一万四,回头我把账号发给你,不着急,等案子结了再还也行。下车吧。”他使劲握住胡律师的手,心情很复杂,只感到很委屈,鼻子一酸泪汪汪:“我很混。谢谢,拜托你了……”

胡律师抽出手:“现在谢我还有些过早,先把钱准备好,我说的不是保释金。用它的地方很多。”

“我知道。”廖伟东再次深深点头。

家里除了杯里的茶发了霉,桌上落满灰尘外,跟三天前他走时得样子一样,儿子好像并没有回来。他想给他打电话报个平安,他很想他,一看时间正是他上课的时候。手机黑屏,早就没电了。廖伟东充上电,脱去外衣,钻进卫生间洗澡,希望那热烘烘的水能够冲去看守所里的晦气。分明感到睡意浓浓,可是上床后刚打了一个盹,猛一激灵又醒了,噩梦重重。他知道他的事远没有完,前途,声誉,级别乃至公职……这一切也许都会因此转瞬即逝。无助与孤独乌云一般压上心头,深感与妻子离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仕途顺利,处事平和,人缘很好,业余生活也很丰富,还出过一本有关中学生心理方面的书籍,从不间断的器械训练使他体格健硕,因俊朗而吸引到身上的异性的目光,都给他带来无比的优越和自信,恰恰由此,他喜新厌旧,在网络社交等场合颇有些得意忘形,哪里想到淫欲背后潜伏着巨大的灾难。

大脑在记忆之棍的不断搅动下慢慢复苏,那女人的确来过这间房子。她叫苏玉珊,很大众化的名字。他们有过拥抱,还在沙发上翻来滚去,他并没有进入,隔着她的裙子早泄了。之后她就走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他们是在教育系统一个招聘会上遇见的,简历注明她某师范大学毕业,目前待业,有时会做超市导购和家教之类的工作,她说她一心想做个中学教师。廖伟东问她学的是什么专业。“数字化管理学,不过美术和舞蹈也行。”她说。然后他们开始交谈。她告诉他,她白天在家乐福超市做导购,晚上给几个小学生上美术和舞蹈课,每星期上三天课,一边做一边找工作。他看着她,不断点头,像这样长得美丽又能吃苦耐劳的女孩子已不多见了。对她说他是教育局某科领导,也许能帮她。

“我能看出来。典型的官员模样,嘻嘻……”女孩的语气十分暧昧。

他们就这么交谈着。他问起她每月报酬够用吗?这是他接近女孩的开场白。

“你是可以想象到的,没有正式职业,挣得再多也没有安全感。”女孩眼神忧伤并把上身往前倾了一下,很像是有意想靠近他。

清爽而温热的体香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有一种想接触下去的强烈欲望。他对她说,可以帮助她在市中学找一份教艺术的工作:“如果你信任我的话可以来找我。”他给她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和地址,她笑得纯净灿烂,她说他一看就是个能靠得住的人。

几天后,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前来拜访他。廖伟东在门前迎接她时,她穿了件麻色长裙和一件洁白的无袖衫,凭经验这应该是一种暗示或召唤。头顶上的太阳光直射下来,很燥热。她站在他的前面,吮吸着一罐可口可乐,典型的90后作派。他带她上楼,她踮着脚尖走路,体型健美,举手投足婀娜柔软,一个标准的舞蹈演员走路的样子。进屋后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她听见他在她身后把前门锁上了。他带着她看了看屋子。起居室,书斋,还有厨房。他们还看了看卧室,不过她没进去。他给她倒了咖啡。

“漂亮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这儿吗?你们官员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潇洒。一周主要的工作是开会、剪彩和吃饭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好。这是你的书房吗?”她歪着小脑袋浏览书柜上的书名。其中一本他有意放在最为明显的位置。“这本书有你的名字,你写的?”他点头。“《中学生叛逆期心理分析》。”她念道,“这书一定畅销,你一定搜集了不少事例吧?女生方面的内容很多吧?”

他笑一笑,随便道:“主要是写给家长看的,当他们难受或害怕自己的孩子犯错时往往束手无措,此书力争给他们一些启发。”他吃不准她会不会理解,便不想说太多。

她点点头笑说:“真不错。你很高尚,心地善良,人长得又帅,一定有不少女人欣赏你。这是我的真心话。”她笑得特别灿烂,声音中流露出的某种打情卖俏的娇嗲样儿令他心旌摇曳,应该进入正题了。

他笑道:“希望你也算其中一个。”接着,他说她有一副好身段,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她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排落地窗帘。他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他们什么都谈,就是没谈工作的事。他问她是采取什么方法来保持这么好的形体的,她说是舞蹈,但后来她说她背的下半部一直疼痛,不打算再跳了。他告诉她可以做一些瑜珈动作缓解疼痛。“比如这样。”他脱了上衣,站起來给她做了几节,然后建议她也试试。他明显想用凸显的肌群吸引她。她站起来,跟着做了几下,笑说她不行。

等她重新坐下后,他们便坐得更靠拢了。闪闪发亮的窗下,苏玉珊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热量。廖伟东再也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了,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告诉她,她相当吸引他。“你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然后他开始拥抱她。她任他抱着。他移动自己的身子,让她在沙发上躺下……

……她把他推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身上的遗留物,突然说:“你让我想起我继父。他曾经强奸过我,之后弟弟坚持跟我一起搬出来,我们独自生活。我要走了。”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显得不知所措。她走到前门,打开门,转过身问他:“你是否真的给我找到了工作?”他迷迷糊糊,似来走出某种境地:“你说啥?”还没等他做出回答,她就离开了。

廖伟东试着去单位上班,领导问他这两天干吗去了。他撒谎说父亲病危,动身匆忙手机落家里,所以没顾上请假。他心中暗喜,看来单位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他依旧可以和平日一样正常生活了,高悬的心渐渐落下来。后来知道,组织上甚至比他知道得更早更多。

首先是一个星期前就安排他去首府的一个会议的行程被取消了。他拿不准这是否与那件事有关,随后内地一所三本大学尚有几个名额下到本市来,事前他让两个不够三本线的考生慢慢等待不着急,现在录取学校来了,应该尽快通知学生家长;紧接着还有一个某中学有关“实行走班制专题研讨会”的邀请函,要求他做嘉宾主持。他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去。

然而,第一个学生家长不接他的电话,第二个家长很冷淡:“不必麻烦您了。”连声谢谢都没有。嘉宾主持还有一位女同志,他电话叫她来一下办公室,核对一下主持稿,她倒是按时来了,不过是告诉他她不想参加了,另有一个会议与研讨会有冲突。她探寻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他开始感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

大厅里,办公室里,职员们似乎都在回避他。开会时,他们均表现出一种对他在场勉为其难的容忍。但没任何人提起或暗示他些什么。专题研讨会上,教师们均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但是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他都没法从他们那儿得到更多反应。他尽可能在那里多待一会儿,然后早早溜了出来。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与别人打招呼,几个人都装作没看见他。最后他干脆不再去注意任何人,他装出一副全神贯注做事的样子,形单影只地关在办公室里,避免外出甚至上厕所,但他无法集中心思工作,这种离群索居和遭人遗弃的滋味让他生不如死,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健身训练中。每天太阳初升时,他就开始沿着自行车道一直跑到市区的边缘,市郊街景人稀地绿,置身于长满野红柳和垂叶榆的旷野,他感到放松。许多个下午,他都到户外不停地慢跑,不再想看到任何人,一点一点熬着时间。

夜里胡律师来电话:“老廖,昨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就是告你的这个女人,我跟她好好谈了谈,争取让她撤诉,或许这件事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复杂,不外乎就是为了一点钱嘛,你有多少?”

“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还是有一些的。”他说完后,心一疼,五十来万的存款本来是准备给儿子上大学买房子的费用。之后他等来了不太好的消息。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胡律师来到他的办公室:“这女人坚持不撤诉。根据安排,后天出庭受审。我们提出无罪辩护。对你来说,证明自己无罪是极其重要的。”

有一个同事探头朝里望了一下又走了,胡律师上前把门关上。

胡律师把原告给公安的陈述材料递给他看,有段话这样写道:“……从廖科长那里回来后,一直感到非常沮丧,无法入睡,也无法吃饭,无法集中注意力。一直反胃,而且再也没法同自己的男朋友发生关系……”

“难道这也算性侵她的证据吗?”他愤愤说。

“你往下看吧。”胡律师点着烟,仰望窗外。

看过后,他觉得女人的陈述大体接近事实,但很多细节完全不对。他把材料递给胡律师说:“有些地方她在撒谎,我根本没把门锁起过,她随时都可以离开,还有她是主动进我房子的。她根本没什么兴趣谈论工作问题。没错,我是为她做过几节类似瑜伽的体式,但并没丝毫性暗示。等我们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以后,我们应该是同时开始拥抱对方的。她还主动吻了我。我是有过一些充满感情的触摸,说不上摸在什么地方。她是推开过我一回,然后她又开始主动拥抱我。我是男人肯定有生理反应,我早泄了,但并没有强迫她做什么,等她把我推开时,突然说,她继父曾经强奸过她。之后她就走了……”

“不用说了。”胡律师打断他,“她要是真的录了像,那就更好了,录像会证明一切的。”

被传唤到庭的前一天,廖伟东坐卧不安。给胡律师打电话,始终无人接,他知道他的手头上并非只有他一个案子。并没有事先约定,他就驱车去了胡律师的办公室,他不在,这是他料到的。晚上他打通了胡律师的电话要求见他。

胡律师说:“你见我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一切都要看明天了。再说我忙了一天,太累,明天早晨我们在法院门口见吧。”廖伟东一夜未眠。

清晨,他在法院门口见到了胡律师,胡律师正和一个人说得没完没了。最后,他走到廖伟东的身边道:“老廖,就我个人而言,不管法庭做出什么判决,我完全相信你是无辜的。这是一个明显的色诱的案子,提出性侵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根据眼下大环境,公诉人对官员的敏感程度及民众偏激的意识倾向对你不利,他们总是将色与财捆绑在一起。作为你的律师,我建议你别提出任何抗辩。这是冒险。”

廖伟东张口欲言,胡律师抬起手:“请你仔细地考虑吧。”

苏玉珊走上法庭。法官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极力表现出某种屈辱和掩饰不住的羞怯,她想给众人留下一个强烈的冰清玉洁的印象,法官提了不少问题,她作了许多回答。她显得非常自信。之后廖伟东亦做自述。律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他们各执一词。

胡律师提出无罪的申辩,法官只是看着听着。最后,法官问廖伟东:“被告,你邀请她去你家进行一次有关工作方面的面试,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种面试。”

廖伟东张嘴欲言。胡律师和原告律师均举手。

法官允许原告辩护人陈诉。

“我们从审判长的观点不难看出,被告,那是你的家,而不是你的办公室。你分明就是利用一件并不存在的工作来达到你实施兽欲的目的,你是官员,手里有权。你受过高等教育,为人师表,可你却把你肮脏的精液喷射在原告的身上。她不堪其辱,愤而离去,这就足够了。审判长,陈述完毕。”

被告辩护人发言:“本案公开透明,我建议,是否能把原告作为证据所提供的影像资料公之于众。”

被告辩护人的建议得到法院采纳。图像呈现在屏幕上。

他在为她倒咖啡并放在桌上时,她做出了某种动作。她搂住了他的腰,在她坐下时挨着他的肩膀,那副样子明显有所意图。她的神情有挑逗性质,甚至是轻蔑的,好似在说,来试试我吧。他经不起诱惑,接近她,她用身子挨紧他,他很亢奋。之后,她抽回身子,低头看裙上的渍迹,再之后,她走了……

旁听席哗然。法院判决:“……根据检方取证,原告所提供的影像显示以及辩护双方的各自陈述,被告以强迫性手段对原告实施非理性侮辱,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尚不够成原告诉之性侵的基本要件。本院宣判如下:被告强奸未遂一案罪名不成立,免于刑事起诉,原告若不服,可于当日起诉至中院,亦可进入民事诉讼及调解程序。宣读完毕。”木锤下落:“退庭。”

廖伟东看到,当女人离开审判厅时,她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既明亮又黯淡,既丰富又简单。他和胡律师一同走出来,他大声问:“老胡,她到底想干什么?”

胡律师说:“她好像只是要你出丑?好像也没这么简单。我要好好查查她有无精神病史,可以反告她。”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都过去了,算了吧。”廖伟东说。

“或许她天生习惯于制造这种轰轰烈烈的风流韵事,演艺圈里此类事不少见。”

尽管是无罪释放,单位还是给了廖伟东不轻的行政处分。同事们依然与他保持距离。他开始认识到,即便他是无辜的,也已经声誉扫地,无法在教育部门工作下去了。

廖伟东向学校提出辞职申请,得到了批准。他将自己的房子挂了出售的牌子,接受了另一座城市一所民营学校的工作职位。房子是他离婚后新买的,原本打算让自己的婚姻重整旗鼓另开张。此时他觉得这屋子太晦气。

他终于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第二天中午起床后,他给儿子拨了电话,让他过来吃饭,说有事要跟他谈。“有事你就电话里说吧。”儿子说话越来越像个大人。他说:“明天我想请你和你妈吃饭。”电话那头长时间无声。“儿子,你在听吗?”

“在听。爸,我妈夜里总哭,她挺想你,我们希望你能回来。”

廖伟东的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好,我会考虑的。”

冥冥之中,他似乎又聽到楼下有人在低泣。起身,慢慢穿过客厅来到阳台,朝楼下探望,除了茂密的榆树叶,他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有一棵榆树上总飘着一条黑丝带。突然想起那个孩子,他是靠在那棵飘着黑丝带的树上吗?远处钟楼鸣响,不知怎么他仍然有一种身负罪责的感觉,像是踩在浮桥上紧绷着的畏惧感,不管他再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

一年后,廖伟东偶然碰见了苏玉珊。他正和家人在超市购物。儿子考进一所不错的大学,放假回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推着购物车哼着小曲慢步行走,当走到卫浴货架时,发现一个导购在看他,不用细想他便认出她是谁。他站住了,心跳陡然加速,那些封尘在耻辱的记忆里不愿再提及的诸多疑问,在突然迫切地想得到解答。没等他先开口,苏玉珊先是灿烂一笑:“是你儿子吧?真帅。”

“姐姐好。”儿子嘴甜也懂事,拉着他妈迅速离开了。

“跟我弟弟长得挺像的。”苏玉珊说,“他要是活着,应该上大二了。那天,他请你去餐厅吃饭,其实桌上只有我一个人。弟弟曾告诉我,廖老师是个单身,没钱。我拼命筹钱,心想,等吃完了饭,就和你开房。为了弟弟,我什么都会干。我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你们来,就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弟说老师让他在楼下等。那天,你要是让他进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为什么不让他进屋?为什么让他一直等,等了那么长时间……”

廖伟东不知道是何时离开那姑娘的,手里的小推车也不知何时丢了,他不应该知道这些,这会折磨他一生的。他跌跌撞撞走出超市。阵阵冷风吹落树叶,又进入深秋了,是啊,那孩子考不死,该上大二了。环顾四周才发现他和家人也走散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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