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喜欢生

2024-05-23 10:11余同友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赵光明母猪

山上小寺院的门匾上写着“生欢喜心”,但刘光明觉得反过来念也有道理——心喜欢生。为了更好的生活,他努力学习跃出农门。后来下岗自谋生路,做生意被骗后心生恶念。再后来他领养过孩子,给母猪接过生……生活、生路、生意、生命,人这一生,谁能不喜欢生?谁不是“看生”人?

1

不管天晴还是落雨,只要夕阳最后的光亮减弱,沙地渐凉,在地下蛰伏了或一年或三年或五年的知了猴们就会准时地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挣脱蛹壳,爬到高高的树上去。

刘光明知道那准确的时间,他甚至比知了猴还准时。他抬头看看西天,包围着夕阳的云朵从火红变得嫣红,变得桃红,变得橘红,变得茄红,而稍远处的大块大块的灰云淡淡地横铺在天边,把最后的天光欲抹未抹之时,第一只知了猴就出来了。

他趴在桃树下,就在那一刻,那一刻:夕阳哐当沉落下去,但残余的光亮依旧留存在天地间。很短的一瞬,哗,仿佛大鱼破开水面,知了猴破土而出。

它的嘴巴和前双肢还是软软嫩嫩的,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它咬破了蛹壳,全身涌动着一股看不见的暗劲和狠劲,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蛹壳里脱壳而出。刚出来时,它的身体是透明的,像一枚琥珀一样,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初生的黏液,睁开茫然的复眼。突然,也是一瞬间,就如有神启般认清了方向,它歪歪倒倒地、颤颤巍巍地,却又坚定有力地,锲而不舍地,拼命拱起身子,往树上攀爬,并立即伸出细长的尖喙,要吮吸树枝上饱满的汁液。这时,像变魔术一样,它透明的身体刹那间就穿上了青灰色的威风凛凛的铠甲,分分钟它就从婴儿变成了壮年。

第一只知了猴刚一露头,就像在地底下吹响了集体冲锋的号角,顿时,数百只上千只知了猴纷纷从地底下往地面上冲锋,以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决绝,一样的努力,一样的神情。

天完全黑了,而地底下的冲锋未止,沙沙声还没有止息。每年的五月、六月和七月,河滩上的野桃树落了花,结了小小的指头大的果实,而后又慢慢由青变红时,就是知了猴复活的季节。自从没有了“看生”的营生,年年这个季节,也就成了刘光明的复活的季节,他看着知了猴们一只只新生,就像当年看那些小猪崽们从母体里瓜熟蒂落,扭扭歪歪地凑到老母猪的肚皮下拱奶吃一样。

直到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刘光明才拧亮头顶上的充电电筒,照着最后一批知了猴,凝视着它们的新生。

这是一场浩大的新生,惊心动魄的新生,奮不顾身的新生,这个时候,刘光明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任何事物,他完全沉浸在这样的一场新生里,这些新生,在河滩的桃林和柳林里砌起了一道墙,围起了一种别样的气息、声音、颜色,把他和世界隔绝开来。

过了很久,那道墙才渐渐撤去,刘光明才重新回到了世界中来,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爬起来,拄起拐杖。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巧,他向河滩边的卵石上望去,果然,一个黑影子坐在那里,面对着河水一动不动。

“巧!”他喊了一声。

巧没有答应。

他走到巧身边,摇着巧,她睡着了,睡得很沉,怀里抱着她的布娃娃,口水牵着细丝,在夜里清亮如山溪。

他只好蹲下去,捏住了巧的鼻子,好一会儿,她终于睁开了眼,但还处于半睡中。

“起来!巧!回家睡去!”他用力拉着她,却拉不起来,巧变得好沉,他拉着拉着,忽然,他觉得有点儿异样,有哪里不对,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猛地拉开巧捧在胸前抱着布娃娃的双手,低头用电筒照着巧的肚子——穿着一件衬衫的巧,肚子明显地呈现凸起的形状。

刘光明扔掉手中的拐杖,着急忙慌地拉起巧,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将巧提溜了起来,巧站立不稳,左右摇晃着,而他失去了拐杖,更是站立不稳,他一头搭在巧的肩膀上,迅速地拉起巧的衬衫,在一阵阵摇晃中,他看见,巧的白肚皮隆起了。

“老天哪!这是哪个狗日的作的孽啊!”刘光明瘫倒在卵石上,他仰头看去,站立起来的巧和坐着时一样一动不动,但她的黑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直直地看着他,就像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2

刘光明晃了晃头上的充电电筒,眼前的黑夜便被挖出了一个洞,从洞里他看见了一条河的影子,他知道瓦庄石桥到了,每次从沙庄、窑庄、井庄一路走出来,他都要在瓦庄石桥头的石狮子上坐一下,歇一气,然后,一鼓作气地再走上五里沿河的小路,回到鸭儿滩自己的家去。很多年了,就像一个仪式,这晚自然也不例外。

他放下拐杖,关了头顶灯,一条腿搭在了石狮子背上,一只手搂着石狮子的颈脖子,这一套动作成了固定程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石狮子脖颈和背上雕刻的云纹部分都被他磨光滑了。在这里,再漆黑的夜里,他都不点灯。往常,他坐在石狮子的背上,搂着狮脖子,一边身子斜靠着,就能看见石桥下流淌的河水。天越黑,河水越白,而天上月亮越大,河水反而越黑。河水的这种特性,刘光明几岁就知道了,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河边。这种时候,他会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绵长无绝的水声像一幅电影宽银幕,它会渐渐在刘光明的脑海里放映出几个小时前他“看生”的画面:人家猪圈里,母猪哼哼着,躺倒在草窝上,巨大的黑暗笼罩着猪圈,刘光明坐在他横过来的拐杖上,调好头灯,只将一小束光照在母猪身上,他也不让一旁的人说话,静静地,等待着,终于,小猪一个个被母猪生了出来,它们挣扎着,歪歪倒倒地,爬到母猪的肚皮上,寻找着奶头,然后贪婪地吮吸起来。这个过程,除非特殊情况,作为“看生”人的刘光明一般不会出声,也不会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悦,那种喜悦像是一场盛大的典礼,庄严、肃穆、圣洁,像教堂里的圣乐响起时,人们为之感恩、为之喜悦,眼里噙满了眼泪。刘光明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直到走到这石桥上,他还要再一次在脑海里回放着,再重新享受一次。

但这天晚上,出了点儿意外,回放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打断,他刚爬上石狮子,从狮子旁边就冒出了一个大黑影子,像一头黑熊。

“光明,今天回来得早呢。”刘光东的声音闷闷的,在黑影子里硬邦邦地响,像是要把黑影子砸出几个坑来。

刘光明愣了一下,说“是早”,其实也有十一点多了,看来哥哥刘光东是特意一直在这儿等着他。他抓起拐杖,支起身子,从石狮子背上滑下来单腿着地,等着刘光东说话。

刘光东咳嗽了一下,这回声音有点儿清亮了,他说:“光明,你想不想抱养一个孩子?”

“不想。”刘光明说着,点了点拐杖,立即抬直一条腿要走。

刘光东说:“别急,你跟我来看看,看看再说。”

刘光明扭着头看了一下河水,今晚无月,河水清明,他问:“啊,都已经抱过来了?在哪儿?不会在你家吧?”

刘光东说:“不会不会,这点儿事我还不知道分寸?你跟我来。”

刘光东在前面带路,是顺着山走的,其实也是顺着河走的,路就开在河边的山上,这也是往刘光明鸭儿滩的家走去的路。没走几十步,在河边的大柳树下,刘光东停住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子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刘光明拧亮头顶灯照过去。光的洞穴里,立着一个女孩,看不出年龄,从身材看,大概八九岁,她的头发显然好久都没有洗,像一蓬乱稻草,支棱棱地扎向四面八方,脸上也灰蒙蒙的,像干涸很久的沙地;一身衣服也早破旧得分不出颜色,脚上踏着一双塑料硬拖鞋,脚后跟处已经被踏没了。她拢着一双手,抱着个灰扑扑的东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灯光看,也不怕刺眼睛。

刘光东说:“你看,这么大了,好养,再养几年,就可以嫁人,选个老实女婿,你遭灾害病养老送终就有得靠了。”

刘光明摇摇头:“你从哪里弄来的?”

刘光东说:“我到镇上买化肥,有人告诉我,有这么个女孩子,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大灵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估计是别的地方搞整治,趁晚上把这些孬子拉出来一路丢,我就趁人不注意带她回来了。”

刘光明继续摇头:“我不养。”

刘光东急了:“跟你说了,一个人都没有看见,我特意晚上骑自行车带她回来的,她傻是傻,可是你这样子总得有个后人吧?”

刘光明把拐杖往前一伸,把三个字往地上重重一丢:“我不养!”他说着,关了头灯,点着拐杖,单腿一点一点地往前走,拐杖点着地面,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像一群麂子过山。

黑暗中,刘光东气呼呼地在身后说:“好吧,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是我没事找事!”

刘光明只顾往前走,他飞快地點着拐杖,点一下拐杖,另一条腿就跟着往前大步跨进,他越点越快,像敲着激越的鼓点,有几次,拐杖敲在了突起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就这样,他还是不停,他觉得只要停下来,他整个人就会摇晃不定,然后扑通一下倒下去。

到了鸭儿滩,到他那三间土砖房里,他才斜放下拐杖,瘫倒在床上。

鸭儿滩现在只有他这一户人家了,以前有上十家,他的家、哥哥刘光东的家、父母家、大伯家、二叔家,还有几户杂姓人家,他记得自己结婚那一年,还有几家住在这里,后来,今年搬走一家,明年搬走一家,就搬空了。而他,如果不是后来出的那些事,他也是要搬走的,不说搬到镇上县上,至少也要搬到瓦庄,和哥哥刘光东一样,住到人口集中的人窠里去。

不过,现在,刘光明觉得住在这独一户的鸭儿滩是最好不过的了,这个偏僻的地方,这个一度让他拼了命要逃离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上天特意给他留下的、前世就定好了的、一个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人,他不想见到人,尤其是陌生人。

风刮了一夜。其实,后半夜的时候,刘光明并没有睡着,他脑子里老是闪着那个女孩两只眼睛里的黑光,他奇怪自己怎么能在黑夜里看见一个人眼里的黑光。风刮过后山的竹林、松林,然后像一把巨大的扫把,扫过他家的瓦屋顶,似乎听到咔嗒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吹落下来了。他也没有起床去查看,反而将头埋在被窝的更深处,一动不动,一双腿却在颤抖着。他像一头被竹笼笼住的鱼,鱼头被卡住不动了,而鱼尾巴却在笼子外剧烈地摇摆着。他害怕听到这种风声。

直到风声止息,太阳出来,他才撑着拐杖,打开了木门。吱呀一声,阳光涌了进来,一个人影也涌了进来。

那个哑巴傻女孩子直愣愣地盯着他,怀里抱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这回,看清楚了,是一个布娃娃,脏兮兮的,一只有机玻璃做的眼珠子不见了,它成了独眼娃娃。

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睁着一只好眼睛,也看着刘光明。

刘光明忽然有点儿想笑,他心里想,这下真是三个残疾佬凑齐了,自己是瘸子,而女孩子是哑巴,这个布娃娃是瞎子。他问那个女孩:“你从哪里来的?”

女孩不说话,黑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好像眼睛能回答问题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女孩使劲地抱着布娃娃,布娃娃受到挤压,那另一只好眼睛也开始睁得很大,好像它也能帮助她回答问题似的。

刘光明叹了一口气,他想想,说:“噢,你是个哑巴,你这么傻,那你就叫巧吧。”

3

刘光明看着巧,用拐杖比量了一下她的身高,在拐杖上画了个记号。到了傍晚,他戳着拐杖准备去一趟大哥家,让他给巧带一套新衣服。他刚出门,原来一直坐着的巧立即站了起来,跟着他走。

“你回去!”刘光明挥手说。

巧停下来,不解地望着他,等刘光明迈开腿,她又跟了上来。刘光明只好由着她跟着自己。走在沿河的小路上,以往只有河水跟着自己,现在多了一个小人跟着,刘光明发现多年不变的生活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自从拖着一条瘸腿从小煤窑回来后,他就每个月去一次大哥刘光东家,他的生活用品,米、面、油、盐、肥皂、牙膏,包括蔬菜种子、黄球鞋,都由大哥帮他从镇上代买来,他不想上街,除了“看生”,他不愿和村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山里路窄,经常对面碰到人,他远远看到村里人就躲到一旁的大树后头,宁愿拖着瘸腿爬上山也不愿和别人说几句话,其实,村里人早就看见他了,他们也不难为他,等着他爬上山躲藏好了,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还很善良地故意不将眼光看向一旁的山上。村里人一路走了过去,边走边互相摇摇头低语说,可惜了,当年的一个中专生啊,吃国家饭的啊,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刘光明和父亲走在山路上,他们一人挑着一担稻子到乡粮站去交粮食,交完了粮食,凭学校录取通知书,去乡政府文书那里办个“农转非”手续,他的户口就由农业户口变成了非农业户口了。从鸭儿滩去乡政府的一路上,刘光明的父亲不时地停下来,和村里的人打招呼,大着嗓门儿说话,等待着人们来问他挑担粮食去乡里的缘由。

“哦,上的什么学校?”

“供销学校?将来出来跑供销?那好啊,天天跑完南京跑北京呀!”

“什么?到供销社上班?哎哟,那到时候给我们留点儿化肥票啊,收毛竹的时候别像张老歪那样老扣我们的秤啊,我们村里终于有人在供销社做事了,好事啊!”

刘光明当时根本不知道供销学校是做什么的,反正只要是个中专学校就行了,是班主任老师给他填的报考录取志愿,班主任说:“供销好,你看哪个乡镇里不都是供销社地盘最大势力最强?一个供销社占了半条街,农资土产百货日杂棉麻,要什么有什么。”

那些日子里,少年刘光明走到山路上,每一个遇到他的大人都会停下来,和他拉上几句话,他要是扛着一捆柴,立即就有人上来要替他扛一截路,边抢他肩膀上的柴担子边说:“你都是国家人了,你现在都是客人了,怎么能让你挑柴担子呢?”

因为刘光明考上了中专,而且是供销学校,原来久久不肯答应和大哥结婚的大嫂家立即同意了婚事,他上学的第一个春节,他们就结婚了。

一九九一年暑假,刘光明毕业了,果真分到了供销社,在离家六十公里外的本县豹溪乡供销社。他在那里没有跑供销,没有搞收购,而是在门市部站柜台,站的是日杂柜台。柜台面子是用厚厚的松木做的,像个肉案子的案板,下面四转则镶上玻璃,里面摆上了搪瓷盆、瓷碗之类,柜台后面的地方摆的更多的是陶器,火盆、腌菜缸、吊罐、砂锅、大水缸,这些陶土做成的器物,泛着酱色的釉光,周身如同形成了包浆,它们被叠加着垒得高高的,像一排兵马俑。

这些东西卖得并不好,似乎年年都不见那些兵马俑个子矮下去,时间越长,它们的面孔变得越阴冷。坐在昏暗的柜台里,刘光明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陪葬的陶器,也拥有了包浆,像是被烧制出来后,已经在这里堆放有几百年了。他隐隐有些不安,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安,他只知道一个陶器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让刘光明看到一点儿光明的是,在土产柜台上班的胡美英有事没事喜欢到他柜台这边来,借凭证,换零钱,每个月门市部全体柜台盘点时,她也喜欢和他一个组,隔三岔五地,她还选个没人的时候,偷偷给他端去一搪瓷缸煨烂的薏米粥或者鲫鱼汤。胡美英长得还行,长发细腰白脸盘,就是不是正式工,不是吃商品粮的,也就是说,她的粮食是由她自己的那一份土地供應的,而不是像城里人那样是由粮站供应的,刘光明有点儿犹豫。

第二年的一天,刘光明的一个中专同班同学跟着县总社的主任到豹溪检查工作来了。这个同学的父亲是另一个镇上的书记,所以他一毕业便被直接分配到了县总社去了,不用站柜台,每天上班就是打开水、泡茶、看报纸,偶尔会陪股长和主任到下面各个乡镇供销社检查工作。他在日杂柜台那一堆昏暗中找到了刘光明。刘光明冲着同学笑了笑,他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和陶器在一起待久了,好像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他嘴角扯动了好久,才喊出了同学的名字。那同学看看空荡荡的门市部,将身子伏在厚重的松木柜台上,低声对他说,看样子,供销社不行了,化肥、种子、蚕茧、棉麻、土产,这些都要放开了,不是供销社独家经营了,所以马上就要改制了,其他的市县都在改,力度很大,你也早点儿想想退路吧。

刘光明看着同学的嘴和脸在一片昏暗里,显得分外的白,在柜台上白出了一个另外的空间。他知道对方是看在同学的份儿上,特意给自己报信的,给自己点拨的,但他听不明白,或者他不愿意使自己明白,他们中专生可是国家干部啊,是行政二十四级的干部啊,怎么突然会改成没有工作的人呢?再说,早想退路,能想什么退路?他们当初报志愿,报师范的就毕业回家当小学老师,报粮校的就毕业回粮站上班,报农校的就毕业到农技站上班,国家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那么早国家就根据各个不同部门的需要,安排他们学习,以填充空出的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怎么突然就多了他们这些萝卜了呢?他期待着那个同学早点走开,在这里待久了,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已经不欢迎任何另外的东西了,同学的一块白皙浮在这一片昏暗里,让整个自洽的自主的这一片昏暗的空间非常不安。

说了一会儿别的同学毕业后的情况,同学很快走了,刘光明觉得安全了,那种熟悉的不变的昏暗又包围了他,他坐了好久,在一堆陶器间,他抚摸着那些坛坛罐罐。那天门市部关门打烊后,胡美英到他房间,送给他一双鞋垫,是她亲手绣的,绣的是两朵莲花,红花绿叶紧紧地靠在一起。

刘光明低头看着那两朵花,他对胡美英说:“我们结婚吧,好不?”

刘光明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卧病在床,随时可能撒手归天,为此,他希望他们马上就结婚,赶在他父亲闭上眼睛之前,这个理由说不充分也很充分,因为按当地的风俗,父母若是殁了,后人至少三年内不得结婚,三年能等得及吗?胡美英家等不及,尽管刘光明家没有给一分钱彩礼钱,她家还是一口答应了。于是,九月份,天气刚刚凉爽一些,晚稻在稻田里还没有抽穗,农事稍稍闲了,刘光明就雇了一辆小轿车、一辆小卡车迎娶了胡美英。

婚房就是豹溪供销社刘光明的单身宿舍,剪了两个红“囍”字各贴在门上、玻璃窗上,这就算有了婚姻和家庭了。

刘光明后来觉得,完成这一桩婚姻也许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否则,他可能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了,但也有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情,否则,大概就不会有以后的那些波折了,谁知道呢?

刘光明九月份结的婚,到了十一月份,天气渐冷,他父亲就闭上眼睛走了,因为看到了刘光明结了婚,父亲走得还算满意,这一点,从小数学很好的刘光明计算得很准。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豹溪供销社突然被要求改制,从主任到职工全都要一刀切买断工龄,刘光明算到了这一步,但没算到这一步会来得这么快。他想,幸亏老父亲走得早,要是再迟几个月,老父亲还没死,听到这个消息,他到阴间都会不安心的,他是绝对想不通这件事的。

不光是老父亲,其实刘光明自己也想不通。他这个考上了中专的人,念了供销学校的人,成了国家干部的人,一夜之间,连站柜台的资格都没有了,那些经年闲置的陶器不管怎么样,终归会有人使用它们的,而自己一个大活人却直接被抛弃了。怎么会这样呢?当年不是说好的吗,考上了中专,就是国家人了,一辈子吃公家饭做公家事。为了考这中专,刘光明做了多少几何题代数题物理题化学题啊,背了多少英语单词啊,上课听老师解题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下课后,他连上厕所都一路小跑,抓紧时间回到座位上背书做题,哪一天他都是全校最早起床最迟睡觉的那一个啊。中考时,全校四百多个考生当中他考了第三名,县一中的老师再三动员他去上重点高中然后考重点大学,他都没有去啊,他就是想着早点上班拿工资啊。

在上头清产核资改制小组的人进驻豹溪供销社后,不少职工天天找那些人去打听情况,提出各种条件,只有刘光明不愿意和他们碰面,他整天坐在那一堆陶器中间,一股仿佛在地底下沉淀了千年的阴凉气息围绕着他,他想,要是自己能直接变成陶俑就好了,有一个活着的人的形状,但又不需要吃喝,不需要结婚,不需要家庭,甚至不需要阳光,只需要以一种凝固着的安详的表情就可以过完一生。他坐在那里,面容沉静,不喜不惧,甚至不吃不喝,总是要等到下班时候,胡美英挺着五个月的身孕跑过来找他。

昏暗中,她拉着他的手说:“光明,下班了,回家去啊。”

刘光明的脸好久才抖动一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低声应一句:“哦,下班了,回家去。”

最后的改制方案出来,刘光明面临选择:要么拿上两万块钱,搬出宿舍,彻底走人;要么拿一万五千块,剩下五千块算作房租,可以继续住在单身宿舍里。

豹溪是个小乡,没几个流动人口,在街上做生意做不出来,马上孩子又要出生,一间房子就太挤了,刘光明想回鸭儿滩去,不管怎么样,那里还有三间砖瓦房,但回到鸭儿滩去做什么呢?兜兜转转一圈后,还是回去搬泥巴做农活儿?况且,自己原先名下的田地早就没有了,自己就是想做农活儿也做不成了啊。

数学很好的刘光明不知道这道算术题是怎么个算法。

快到选择的最后期限时,原来和他站同一个柜台的老赵找到他。老赵说,我们合伙做茶叶生意吧,你看二三十块钱一斤的茶叶,贩到外面城市里,可以卖到一百多块钱,哪怕卖五六十块钱也有得赚。

刘光明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做茶叶生意发财的传闻,豹溪产茶,家家户户有茶园,日里采茶,晚上做茶,天亮时搭三轮车到县城茶叶市场卖,有些贩子在地上摊一块塑料布,拿了秤,一会儿工夫就能收购几百斤,用蛇皮袋装好,再运到几百上千里外的大城市里,有些单位发福利,一发就几百斤,一年做几笔这样的生意就够了。

老赵说,他以前老家的一个表哥現在就做这个,这门生意简单,我们俩合伙收购,由表哥找关系,得到的钱三一三十一,稳妥妥的。

老赵平时做事挺稳重,他这样一说,刘光明就下了决心,那间宿舍不要了,豹溪供销社这个伤心的地方,再也不要来了。拿到买断工龄款的当天,刘光明就请了辆小卡车装了家具等物品,让大哥刘光东帮忙,带着胡美英跟车回到鸭儿滩,而他自己则一直待到晚上才出发,他借口说还有些账目要处理,其实,人去屋空,整个供销社像个古墓般寂静。他关上房门,看了看宿舍门上和窗玻璃上还没有完全褪色的红“囍”字,骑上自行车,往鸭儿滩去。

从豹溪到鸭儿滩的路,一会儿是砂石路,一会儿是柏油路,一会儿又是泥巴路,一时平平坦坦,一时坑坑洼洼。刘光明脚蹬着车,只听到车轮沙沙沙响,没有月亮,周围漆黑一团,他也不打手电筒,只是凭感觉顺着路骑,弓着身骑,喘着气骑,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地底下的蚯蚓,在黑暗的泥土里拱着身子,全身柔软无骨。

骑到下半夜时,他才到了鸭儿滩,听见河水哗哗地寂寞地流。

现在,他又走在鸭儿滩边,河水还和多年前一样,哗哗地流,不同的是,那时,他的一双脚还好好地长在他的身上,那时,巧还不知道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你喜欢穿花衣裳吗?”刘光明问巧。

巧坚持一贯的沉默,她抱着布娃娃,只是坚定地跟着他走。

“做个哑巴不说话也好,”刘光明说,“刚好我也不喜欢说话。”

4

刘光明从豹溪下岗那天,是在夜里回到鸭儿滩的,而他离开鸭儿滩去省城做茶叶生意也是在夜里,他怀里揣着那两万块钱中的五千块钱,偷偷走到瓦庄石桥的桥头,老赵在那里等着他。

老赵弄了一辆幸福250摩托车,打火,发动,车灯亮了,轰隆隆,驶进夜的深处,刘光明两只脚夹住车后座,耳旁的风声呼啦啦响。

刘光明和老赵在县城露天茶市找了一个小角落,悄悄铺上一小块塑料布坐地收茶。老赵负责看茶叶、谈价钱,数学学得很好的刘光明负责称量、付钱和记账,两个早上就收齐了两百多斤干茶,分成四个蛇皮袋,一人挑着一担坐大巴车往省城去。大巴车上坐了许多贩茶人,茶叶都堆放在高高的车顶棚上,每到一站就有人下车,从后面的铁梯上爬到车厢顶卸货。每一次停站,老赵和刘光明都要从车窗里往外伸出头,看看别人有没有错下了他们的茶,那些茶可是他们的大半个身家性命哪。坐了七个多小时的车,在天黑时分他们到了省城。两人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因为带着茶叶,他们不敢出去吃饭,就买了几个包子,就着开水算晚餐。

到了第二天,老赵一早就跑出去联系他老家的那个远房表哥。半上午的时候,老赵和那个表哥赶来了,老赵一脸笑意,他们挑着茶叶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省城的一家大电厂。据老赵表哥说,他已经和厂里的工会主席说好了,全厂今年的茶叶就由他们供应,这第一批是好一些的茶,发给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下一批可以再弄些次等品,价格便宜些,发给工人们,当作防暑降温劳保用品。

一切顺利,到了大电厂后,老赵表哥报上了工会主席的名字,门卫便放他们进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招呼他们。老赵和刘光明又挑着茶跟着来人进了一幢楼,然后是等待,过了半个小时,又来了一个人,带他们去了另一幢楼,一直到中午,这四担茶像四个顽皮的孩子才终于安静下来,待在一幢楼的一间屋子里。老赵表哥又跟着去结账,然后又张罗着请工会主席还有别的几个人吃饭。等吃完饭了,老赵的表哥从一个大信封里取出钱,和他们算了账,又扣除了中午请客吃饭的钱,余下的钱平均分了。

刚一拿到信封,刘光明掂了掂,手感很好,他粗略算了算,这一趟下来,他们每个人赚了两百块钱,而他在豹溪供销社每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块钱不到哪。回去的大巴车上,刘光明虽然很累,却半天睡不着,老赵也睡不着,因为表哥在他们临走前告诉了一个好消息,让他俩半个月内再进一批茶叶来,这回要装一卡车茶叶,除了电厂,省城其他几个厂包括煤球厂、自来水厂、汽车厂等厂家的关节他都打通了,这一笔生意做下来,每个人赚十个两百都不止。

刘光明在省城车站附近的店里花了三十块钱给胡美英买了条纱巾,蚕丝的,握在手里柔软得像风。对于胡美英,刘光明时常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地道,也可以说是骗了她,让她只做了几个月的供销社家属,然后,他这个行政二十四级干部就成了平民。不过,这趟茶叶生意让他多少又增添了点儿自信,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或者,那些来负责改制的人说的是对的,像那些刷在墙上、印在报纸上的“下岗再就业,爱拼就会赢”“扔掉铁饭碗,道路会更宽”之类口号所说的一样。

刘光明回到鸭儿滩时,胡美英催促他,不如将买断工龄的钱到县城买套小房子,到那里做做小生意,鸭儿滩这地方太偏僻了,几户人家都隔三岔五地搬出去了,大哥刘光东家也在附近的瓦庄起地基了,到时候,就只剩下自己一家在这里,独户,住在鬼窠里一样,想想都怕啊。

刘光明递给她那条红纱巾说:“你说得对,我们马上搬到县城去,不过,得让我把这笔生意做完。”

刘光明把这次的情况对胡美英一说,胡美英也两眼放光,她说:“哎呀,那我们到时可以买个大一点儿的房子,也有本钱进货做别的生意了。”

刘光明说:“那是当然。”

在鸭儿滩只待了一夜,第二夜,刘光明又在瓦庄石桥桥头和老赵接上头,赶到了县城。两千多斤茶叶,不是个小数目,他俩天麻麻亮就到了茶市,老赵与茶农砍价比上次更有经验,收购了五个早上,总算收齐了,雇了一辆东风解放卡车,直接上货拉到了省城。

省去了大巴车一路下客进站停顿的时间,到省城时才傍晚。这回表哥直接到高速入口去接他们,表哥坐在前面的出租车里带路,让卡车跟着他的车,一路开,开到了郊区一个仓库。

和表哥同行的一个人,熟门熟路地打开了仓库门,直接把茶叶卸在仓库里,又吱呀关上大门,上了锁。这个时候,夕阳也吱呀一声掉落下西天。刘光明看看仓库,门口没有名牌,他问表哥,这是哪家单位啊?

表哥告诉他,这是电厂的物资储备仓库,因为这批茶叶数量较大,不能像上次一样直接送到厂里,明天专门有人来验货,验完货后再结账付钱。

离开仓库,卡车司机先走了,他们几个到市里的一家饭店吃饭,表哥说要好好地请一下同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电厂工会主席的小舅子,这回的业务能做成他功不可没啊。到了饭店,表哥点了几个大菜,那时候省城刚时兴吃小龙虾,上了红通通的一大盆,又上了白酒,似乎仍不足以表达谢意,表哥又把老赵叫到一边,让他到酒店外买两条中华烟,送给那个人。

“这条线不能断,你想想,一年做这一单我们就够了,是不是?”表哥说。

那晚上,送走表哥和那个工会主席的小舅子,老赵和刘光明又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他们晚上被表哥劝了不少酒,表哥一杯接一杯地让他俩敬那个小舅子的酒,他们喝得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上了小旅馆逼仄的楼梯,进了房门,鞋都没脱,就分别扑到床上睡着了。

刘光明临睡,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安,他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没等他再想,他脑子里就像散开了的烟花,再也聚拢不起来,他想问问老赵,老赵却打起了响亮的呼噜,他嘴巴咧了咧,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刘光明和老赵很早就醒了,他们出去吃了顿早餐,然后,按表哥昨天晚上约好的,在小旅馆里坐等他来,然后一起去电厂结账。等到了中午,表哥也没有来。刘光明突然慌张了起来,他看看老赵,老赵的额头上也冒出一粒粒绿豆汗。

不约而同地,刘光明和老赵起身跑步下楼,用公用电话不停地打表哥的电话。表哥以前打给老赵的都是一部固定电话,他说是他家的电话,但这一次打过去,一个老太太接的,却说是街道上的公用电话。除了这个号码,老赵不知道表哥的其他任何联系方式。

打了几十次电话后,刘光明对老赵说:“不能再打了,快,我们赶到仓库那里去。”

老赵一拍大腿:“对啊!”

他们立即在街头拦了辆出租车,飞速赶往头天卸货的那家仓库去。凭着记忆,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仓库。跳下出租车,他们看到仓库门紧锁着,一切都和昨天傍晚一模一样,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他俩走到围墙边的保卫室,对保安说要看仓库里的货。

保卫嘴里衔着根香烟,香烟燃烧了很长一截儿,烟灰就是不断,他说:“那里昨天装着茶叶,你看什么看?”

刘光明说:“我们看看茶叶受没受潮。”

保安說:“不用看了,昨晚就运走了。”

老赵说:“运走了?运到哪里去了?”

保安说:“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负责看大门,仓库门也不归我开关。”

刘光明说:“你们这个仓库不是电厂的吗?”

保安吸了口烟,说:“电厂?什么电厂?我们这是村办轧钢厂的老仓库,现在租给别人了。”他说着,长长的一截儿烟灰轰然坠地。

5

大哥送来了刘光明委托他给巧买的花布衣裳。

刘光明烧了开水,又洗刷了木澡盆,在一旁摆上洗发膏、香皂、新毛巾,他先给巧洗头。给巧打湿头发后再打洗发膏,揉搓,一缕缕黑水洒落,又换水,又打洗发膏,再揉搓。洗了三遍后,水清了,刘光明用毛巾擦着巧的黑头发。湿润乌黑的头发贴在巧的头皮上,驯服得像一头刚出娘胎的小黑兽。刘光明猛地一怔,他不敢再看那乌黑的头发,扭过头去,将眼睛里的眼泪强行逼退。

一货车的茶叶就那样人间蒸发了,刘光明和老赵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尽管报了警,警察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他们俩还是在省城蹲守了一个月,他们几乎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没能翻出老赵那个表哥的一点儿踪迹。

老赵问老家的人,老家的人说,那家伙早就没有回去过了,早年听说在外面挣到了不少钱,势子挺大,出入都开着车。去年回老家时说是有个好项目让大家投资,十里八乡有不少人把钱投在他那里,说好今年分红的,结果不要说一分钱分红了,连本钱都要不回来了,现在也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人了。

老赵不断地向刘光明道歉,他后悔他们把买断工龄的钱全部投了进去,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这一下搞砸了,没办法收场了。老赵说着,把头都快要勾到大腿沟里了。

在省城蹲守时,为了省钱,他们俩天天吃炉饼喝生水,一个多月后,这样节省着,手上还是只剩下回去的车票钱了,他们只好先各自回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刘光明瘦得脱了形,人瘦毛长,双眼凹陷,夜里,走到瓦庄石桥头,他看着河水,几次想一头栽到水里去算了。

他没敢对胡美英说真实情况,只是说,暂时没结到账,很快他们就会有钱的。

这期间,老赵特意来看了他一次,偷偷給他塞了五百块钱。老赵一直是个单身汉,工作比刘光明早,身上还有一点儿积蓄,靠着这五百块钱,刘光明熬到了年底,熬过了年关。

正月到了,胡美英的肚子越来越大,离预产期只有十来天了,刘光明算计着是不是送她去乡卫生院,但手头上已经没什么钱了,早一天去就要早花一天钱,还是算好了时间提前两天再去吧。不料,就在离分娩快一周时,那天晚上,胡美英突然发烧,烧得整个人像火炭一样,刘光明被吓坏了,准备去外面村子找医生,但胡美英说她怕是肺炎,必须到乡上医院打针,否则这样烧下去恐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胡美英这样子,不能坐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而且走几里山路,到瓦庄桥头再过桥去乡里,太费时间了,特别是瓦庄也没有车子,怎么到乡里去也是个问题。看着胡美英烧红了的脸,刘光明急中生智,他想起门前河边有个竹筏,是前不久一个烧炭人运炭丢下来的。他便抱了床被褥垫在筏上,让胡美英躺上去,他自己将门前的晒衣竿取下来做撑篙,撑着竹筏向对岸划去。到了对岸,就是县级公路,路边是县里设立的林业木竹检查站,那里有车,到时再拦辆车去医院,这样更稳当。

那晚,一开始时天空上还有几点星光,看得见河水奔流,却不料起了河雾。河雾是突然起来的,一团团一缕缕在河面上翻滚,刚划到河中心,河雾越来越浓,刘光明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耳边是胡美英痛苦的呻吟声,竹筏下是河水诡异的哗哗声,他慌了神,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裳,手上似乎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他咬着牙,拼命地划动,也不管方向对不对。划着划着,竹筏碰上了河中心的一块石头,一下子侧翻了,胡美英惊叫了一声,随后落入水中。刘光明跳下筏,捞起胡美英,拼命划着水。

水花四溅中,胡美英从高烧中清醒了过来,她说:“刘光明,刘光明,我这是要死了吗?”

刘光明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河水冰冷,他上下牙齿打着架说:“你可不能死啊,千万不能死啊,我们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呢。”

刘光明挣扎着,一只手乱抓乱挠,触到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他死死拉住,才发现是河边的杨树根,总算上岸了。

在乡医院里,胡美英大声喊叫着:“我要孩子,我要孩子,医生,求求你,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

医生冲着一旁的刘光明摇摇头,递过一张手术通知书,让他签字。刘光明哆哆嗦嗦地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几个小时后,胡美英鼓起的肚子瘪了下去,孩子被引产下来。医生托着血糊糊的小肉团递给刘光明看,是个女孩,都已长成形了,皱巴巴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个老人,可是,她却顶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头发真黑真浓密啊,像一头小兽。

这个生下来就老去的孩子。

这个生下来就死去了的孩子。

刘光明跪在胡美英的病床边,失声哭喊着,一双手深深抓进床单里。胡美英勉强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她昏睡了过去。

6

巧刚来到鸭儿滩的时候,刘光明已经做起了“看生”先生。

所谓“看生”就是替人家看护快要生产的猪马牛羊,特别是看猪。这一带的人家几乎家家养猪,小猪苗的需求量很大,一般十多户人家就有一家专门养母猪,生下小猪苗再卖给其他养猪户。母猪生小猪时,需要从头到尾进行看护,这个过程中暗含有许多不测,如母猪难产,母猪压死猪崽,母猪不让小猪吃奶,等等。于是,就有了“看生”人。

刘光明是从外地拖着一条坏腿回到鸭儿滩后不久,才做起“看生”人的。刚回来时,他的一条坏腿还在化脓、发炎,每天要请村里合作医疗的医生上门换药,所以他暂时住在大哥刘光东家。

大哥家养了一头肉猪,还养了一头母猪,正是快要生产小猪的日子,一家人都很精心地照料它。之前一年,各个地方发猪瘟,母猪死了不少,导致第二年猪价猛涨,小猪苗也格外畅销,一窝猪苗卖得好可以收入六七千块钱,所以,母猪变得金贵起来,大哥每天在半夜里还要起来一次,给母猪添饲料。每天夜里,刘光明都睡不着,他拄着拐杖,坐在猪圈前面,就看着大哥喂猪。

猪圈顶棚上吊着一只昏暗的灯泡,像一个小葫芦,母猪坠着大肚子,哼哼着,呱嗒呱嗒地吃着猪食,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丝生动。刘光明顾不得身边的蚊蝇成团成团地包围着自己,看着母猪,听着山风从山林上吹过来,大地泛起潮气,他觉得心里安静了下来,之前一直盯着他不放的恐惧和不安,突然飞走了。他对大哥说,你白天在外做事,晚上又要喂猪,太辛苦了,反正我也没事,你把饲料拌好,晚上我来倒猪食吧。

母猪临产前,刘光明让大哥买了一只顶在头顶的顶灯,隔上一刻钟就去照照猪圈。这是他从科学养猪的书上看来的,临产的猪,容易脾气暴躁,最好不要整夜亮着灯,要保证它的睡眠。刘光明守在猪圈前,听着母猪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呼噜声,注视着它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一窝新生命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世在这一刻难得地露出了它温柔的一面。

那天半夜,母猪哼哼的声音加大了,猪食也不吃了,刘光明知道它快要分娩了。他赶紧招呼大哥,让他在猪圈里再铺上一层新稻草。母猪在靠着墙的一侧躺了下去,它的尾巴举起,生门肿胀鼓凸,两排乳房像一粒粒红纽扣儿,它的呼吸急促起来,肚皮起伏着,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按压着它。刘光明去看母猪的眼睛,它的眼睛半闭半睁,它似乎也看着刘光明,眼神里满是温柔的感激和信任,又似乎看着虚空,像是把即将到来的一切疼痛或死亡完全交付给莫测的命运。

刘光明老僧入定般端坐在猪圈里,头顶灯挖出一个小小的洞穴,笼罩着母猪身体的一部分,约过了两个小时,母猪低低地却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嘶喊着,随即,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小猪头从生门之口探了出来,它满脸的皱纹,像一出生就衰老了,它的头顶也顶着一撮黑黑的毛发,它划动着双脚,终于,跌落出母体,带着一身产液,跌到了草绿色的干稻草上,它像一只小昆虫,眼睛尚未睁开,盲目地划动四肢,打着圈圈。刘光明轻轻地拢住小猪崽,将它捧到母猪的肚皮下,将它粉红的长嘴凑到其中一个乳头上,这是为了让它记得,这个乳头以后就是它专属的了,避免众多小猪争奶头。小猪崽不停抖动的嘴唇一接触到母猪乳头立即就扑上去,安静而贪婪地吮吸着。这时,第二头小猪崽又露出了它的湿润的脸和头顶那撮乌黑的毛发。

刘光明的心里温柔至极,他像获得了神启般,无师自通地帮助小猪崽们顺利地出生,一头、两头、三头,这只母猪真能生,一口氣生出了十三头小猪崽,它们齐齐地扎在母猪的肚皮下,吮吸着母猪的乳头。它们真是一秒钟就变一副样子,身上的湿润的薄膜消失了,毛发仿佛见风生长,小尾巴很快地摇动起来,瞬间就有了一头猪应有的样子。

这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情啊。

这世界上让人喜悦的事情不多,这大概就是其中一件吧。

刘光明感觉一种潮水样的东西激荡着他,包裹着他。他突然想到在供销学校上学时,城市的南边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小寺院,有一次他和同学爬到了山上,到寺院里玩,进了院门,经过前门厅的韦陀塑像,走到里间,小门匾额上写着四个黑色的字,隶书,他念道:心喜欢生。这时候,一旁的一个和尚笑着对他说:“阿弥陀佛,你念错了,应该从右往左念,生欢喜心。”他当时很害羞,一个中专生连几个简单的字都念错了,他后来特意查了查《汉语大词典》,知道了那几个字的意思,和尚说得没错,可是,现在,他觉得他当年念得也没有错,“心喜欢生”,不也说得通吗?而且,他是确确实实地从心里感受到了那种生的喜悦啊!

从那以后,沿着瓦庄往山里去,窑庄、沙庄、井庄,只要有人家的母猪要生产,他都会赶了过去,只为看着一头头小猪崽的新生,他渐渐地掌握了一些独门诀窍。比如解决母猪难产,为母猪催奶,能准确地预测到母猪什么时候生产,大概能产下几头小猪苗。他看了一本养猪手册,但更多的,是他自己总结和琢磨出来的,他好像有这方面的天赋似的。乡兽医站的人本来就不耐烦深更半夜到山里去出诊,这下好了,就由刘光明代替了他们。刘光明总是随叫随到,也不讲价,别人给多少就多少,就是一分钱不给,他也不说二话。养猪户们在母猪快要生产时,就提前来请他去“看生”,用自行车推着他,后面跟着巧。所以,那些年,只要在山路上看到刘光明和巧,人们就知道,又有哪家的母猪要生小猪了。

而每次看生完了后,不管多晚,刘光明都坚持不要别人送他,他和巧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别人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路上正享受着一场“生”之后的那种喜悦。

很奇怪,母猪生完小猪总是在深夜时分。刘光明喜欢在这样的深夜里行走。他拄着拐杖,巧紧紧跟在身后,有月光的晚上,他们就着月光;没有月光,他们就着头顶的灯光。无边的黑夜紧密地包裹着他们,风是和暖的、温热的,山上的树没有彼此的边界,全都连成了一片,地上的草木在吐着露珠,山谷里所有的水分都在聚集、凝结,流向小溪,流向河流。沿着山路走到河边,河水哗哗地响,偶尔,会有一条鱼啪地跃出水面,仿佛,世界都在这个夜晚新生,很多生命都在这个夜晚脱胎换骨。刘光明感到自己的脸凉润润的,自己的腿并没有残疾,他能像从前一样健步如飞。巧也并不是哑巴和傻瓜,她耳聪目明,他和她都成了婴儿,正在黑暗的子宫里被养育,他们都还没有被分娩出来呢。

7

巧来了四年,洗头洗脸洗澡,都是刘光明给她烧水,挤洗发膏,打香皂。刘光明喜欢端着一盆温水,从巧的头上倒下去,水顺着巧的头、脸、肩、背、屁股、大腿,滑落下去,水珠留在巧的皮肤上,她的头发乌黑闪亮,贴着头皮,像一头初生的小兽。每当这时,巧就睁着她乌黑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嘴角难得地扯出一缕细细的微笑。

洗好后,刘光明细心地为她穿好衣服,抱着她,到床上去。巧抱着她的布娃娃,听话地睡在床的一头,刘光明则睡在另一头。每晚,巧睡着了,总是要将一双脚搭到刘光明的身上,刘光明将她推下去,她总是不屈不挠地又搭上来,久了,就都习惯了。

可是那天晚上,刘光明在灯光下为巧洗澡时,突然发现,巧不知什么时候胸口那里鼓出了两个花苞,他端着一盆水,迟迟没有倒下去,他看着那灯光下白皙的身体,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巧从那个当初的女娃娃即将成为女人了。他迅速地给巧穿上了衣服,然后,在另一个房间的空床上为巧铺了被子,他指指床对她说:“以后你就睡这里了!”

等刘光明上床后,巧不声不响地又钻到他的床上来,弓着身,睡到另一头,很自然地又将一双脚搭到他的身上。

刘光明像被炭火烫了一下,他立即缩回了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拉着巧,指着另一间房说:“去那里睡!”

巧不去,睁着双黑黑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他。

“去那里睡!”刘光明吼着。

巧惊恐地看着刘光明,但她就是不走到另一间房里去。

刘光明不看她,他从厨房里抽出一根细竹枝,啪地抽了巧一下,巧的腿肚子上立即凸起了一道红色的血痕。她疼得咧着嘴,不解地看着刘光明,却一只手死死扶着门框,就是不走出房间。

刘光明闭了眼,又冲着她抽了一竹枝,巧呀地叫了一声,刘光明不停顿,跟着又继续抽,抽,抽,巧哇哇地叫着,跳了起来,跑到了另一间房里,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布娃娃。

刘光明给巧关上了房门,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也躺了下来。

他侧耳听着巧房间里的动静。巧开始呜呜地哭着,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不哭了,呼吸顺畅了,只是,不时地抽泣一下,大概是在做梦吧。

刘光明却一直没有睡着,身上再也没有巧的小脚压着,好像船舱里没有了压舱石,这个夜晚都是晃荡的。

晃荡。是的,让人恐惧的晃荡的那个夜晚又来了。

那年正月,没有保住孩子,胡美英从乡卫生院出院后,没有回到鸭儿滩,她直接去了她娘家,而刘光明也直接去了省城。

老赵跑来告诉他,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可恨的表哥又在省城活动,听说他前不久还偷偷去了一次老家附近的亲戚家,又开着一辆小车,还带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烫着大波浪头发的小女人。老赵气愤地说,说不定那辆车子还有那个大波浪头发的女人,花的都是他和刘光明的买断工龄钱。他们决定再一次去省城蹲守,抓住这个该死的家伙,茶叶和钱恐怕是要不到了,但哪怕是把他的一辆车子扣押起来也好啊。

根据别人提供的信息,刘光明和老赵在省城郊区的一个街道上蹲守了几天,也没有发现那个表哥,好不容易找到个别认识表哥的,不是说他去了新疆,就是说他去了海南,反正没有个准信儿。本来抱着挺大的希望的,可现在希望越来越渺茫。晚上,他们俩像两只土老鼠,钻进小旅馆里,蜷缩在床上,互相也不说话,粗重的呼吸充塞在小小的空间里。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到了下半夜,老赵大概实在忍不住了,他轻声起来,划亮火柴,点了根香烟抽起来。火光把他的脸照得像块生锈的铁。

刘光明沙哑着嗓子说:“也给我来一棵。”

老赵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开灯,而是将香烟点着了,隔床递过来。

刘光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头猛地红亮了一下。小小的黑暗的房间里两只红红的烟头闪烁,像一双嗜肉动物的血红的眼睛。烟雾弥漫,刘光明突然觉得眼前这情景就像那一次撑着竹筏带着胡美英过河一样,茫茫大雾中,河流似乎要瞬间将他们吞没。

老赵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整个肺咳出来,好半天他才停下来。他扔掉烟头,突然说:“去他妈的,光明,这样下去生不如死,不如赌一把。”

刘光明说:“赌?这里有赌场?本钱呢?”

老赵低声说:“不是赌钱,是赌命!”老赵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人是一个,命是一条,这是我们最后的本钱了。”

刘光明觉得空气凝滞起来、黏稠起来,像固体,是可以用刀一片片地切下来的。

老赵说:“这样活得也太憋屈了,不如干一把!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赵将小时候学过的《增广贤文》背了好几句,牙齿依然不断地发出咯咯声。

刘光明后来才知道,那牙齿间发出的咯咯声,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兴奋。他忽然全身也有了反应,他也扔了烟头:“妈的,有人对不起我们,我们也就可以对不起别人,干就干!”

老赵说:“对!省城这个鸟地方骗了我们,我们就是要在省城搞回来!”老赵说着,拉亮了灯,从床底下往外拿东西,一根尼龙绳,一把斧头。灯光下,老赵的脸仿佛印在水面上,水波晃荡,将他的整个脸都扭曲变形了。

刘光明吃惊地说:“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老赵说:“哼!我准备好几天了,对谁下手,怎么下手,怎么逃跑,我都想好了!我上午对自己说,晚上八点之前如果再找不到那个挨千刀的,我就要赌一把,反正都这样了,没得退路了!”

后来,一想起那个夜晚,刘光明的眼前就会晃荡起来,身体底下的大地就成了一艘风浪中的小竹筏,左右前后摇摆,那水面泛着惨白的光,揉搓着老赵和他的狰狞的脸。

晃荡着,晃荡着,他就会头脑里天旋地转,肠胃里翻江倒海,始终有一股浊气在喉咙里打滚,使得胸口喘不过气来,立时大汗雨一样滚落下来,随后,他就会呕吐,把苦胆都要吐出来。

随着这晃荡,这一晚,刘光明又跑到屋外的一棵桃树下,吐着,有好多年都没有吐过了,自从做起了“看生”人后,他就很少吐了。

他弓着腰,不出声地吐着,吐得像一条阳光下暴晒过的鱼,身上的鳞片片片翻起,直到吐无可吐了,他才慢慢走回屋里去。他走到巧的房门口,轻轻推开房门,看着巧,巧呼吸平稳,那个布娃娃和她睡在一头,一只玻璃眼睛在夜里泛着一点儿暖光。他关好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经过刚才那一番风浪,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回忆起的那一切,他像壁虎会挣断自己的尾巴一样,自动挣断了那一截突如其来的回忆。这样,他在黑夜的深处,终于艰难地睡着了。

8

巧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也许对她来说,确实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哪怕肚子隆起来了如山高。她仍然抱着布娃娃,慢慢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下,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刘光明在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从窑庄到井庄再到瓦庄,这一路上的村庄里,有哪些人有嫌疑,可是他一个个在脑子里过滤,像网鱼一样,网里面却没有网上来一条鱼。这一路上的村庄住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年轻力壮的早就不在了,剩下的那些老头儿,会是谁做下这丧天良的事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对巧作的孽。

只能是谁趁自己不在巧的身边害了巧。这两三年,刘光明和巧本来就已经很少出门了,因为找他们“看生”的少了,一年到头都没有两次,今年更是一次都没有,在“看生”这个活儿上,刘光明已经下岗好久了。

这一条山冲里的人,随着打工出去的越来越多,除了极少数人家,一般都不再养母猪了。特别是从前年开始,说是要整治村庄环境,政府又不让农户一家一户分散养猪了,而是招商引资,在窑庄老深山里建了一个大养猪厂,据说一年可以出栏上万头肉猪。

刘光明面临着第二次下岗失业,他让大哥刘光东专门去了一次养猪厂,问问管理人员,需不需要一个“看生”的。刘光东去问了一次,回来后告诉刘光明,那里配有专门的技术员,人家可都是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毕业的,大学生,科学养殖,哪里需要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土兽医。

刚开始的日子,刘光明急得生了一嘴燎泡。他发现,不再“看生”,自己就像掉了魂儿一样,那种沉浸在“生”的喜悦中的感觉没有了,他就会越来越多地不可遏制地回忆起那个晃荡的夜晚,頻繁地天旋地转,呕吐不止。

没有了“看生”,他的日子就没有了希望。夏初的一天,刘光明实在忍受不了,决定去窑庄山里的那个养猪厂碰碰运气。天开始有点热了,他拄着拐杖,背着茶壶,戴着一顶草帽,沿着山路往里走,只有一条山路,走到没有路了,就是那家养猪厂。这条路过了窑庄的村堂之后,便开阔起来,据说这是政府为养猪厂专门修建的,为了防止猪瘟传染,养猪厂离村庄还有好一段距离,而且到猪厂上班的人全要穿戴防护隔离服,经过杀菌室消毒才能去喂猪食、扫猪圈。

刘光明是带着巧一起去的,走那么远的路,耽误那么长的时间,他不放心巧一个人留在鸭儿滩。他们一路走得几乎没有停歇,刘光明摸摸腋窝下,那里火辣辣的,他知道准是拐杖磨破了皮肉,汗水一渍,格外地痛。转过一个山脚,他看见那个养猪厂了,真是大,好像那整片山都被白围墙圈起来了,猪舍都是蓝色的钢顶结构,从山脚下往上望去,它就像一个白墙蓝顶的宫殿,巍峨高耸。

刘光明和巧一齐停住脚,往山上看着。

一阵山风吹过,刘光明耸耸鼻子,养猪厂的气味被风带了过来。这些气味中,有猪饲料的气味,有半大的肉猪身上毛发的气味,猪粪和着猪尿的气味,而于这些复杂的气味中,他迅速地捕捉到了一股母猪即将分娩前的特殊气息,他知道,那宫殿里面,一场“生”即将开始,一场巨大的喜悦就要降临。

刘光明几乎是四肢着地,如果拐杖也算他的一肢的话。他喘着粗气,忽然加快速度,像百米奔跑的最后冲刺一样,往山上跑去。跑到半山腰,那种“生”的气息越来越浓,它给予刘光明的信息也越来越明确,刘光明认定,这头母猪晚上十点左右一定会分娩的。快到养猪厂大门了,他看见大门楼两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他们扎着武装带,戴着大檐帽,身板笔挺地相对立正着,眼睛里好像满是警惕。

刘光明突然顿住了,他看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立刻天旋地转,马上要呕吐起来。他捂着嘴,脸色惨白,掉头就往下走,拐杖跟不上他一只单腿的弹跳速度,在山路上划出一道飞扬起来的灰尘。

养猪厂去不成后,刘光明天天枯坐在河滩的卵石上,他不知道怎么重新找到“看生”的喜悅,他甚至想过到北方草原上去,也许那里的牧民人家养牛养羊,还需要“看生”的人呢。

三年前的那个八月十九日,他和老赵约定的相见的日子,他见到老赵后,还说了这个想法,老赵坚定地否决了。老赵说:“现在草原上也大多是机械化、高科技养殖了,你那土法子根本行不通,而最最要紧的,你这一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嗯?”

老赵这样一说,刘光明彻底断了这个念头。好在,他过不久就找到了另一种“生”。他看见了知了猴在河滩的柳树下、桃树下,纷纷地往外生,往树上爬。一年,总有一季,这些知了猴大批量、大面积、大声势地“生”,他每天晚上都观看这些“生”,像一个贪婪的财主,不断积攒财富,他不断地积攒关于“生”的记忆,这样一季“生”的喜悦,被他储存下来,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点释放,便能支撑他过完一年,等待下一个“生”季来临。

为了有更多的知了猴出生,刘光明每年都要在河滩上种许多柳树和桃树,这两样树种汁液丰盈,知了猴特别喜欢蛰伏在它们的树根底下,一旦出生,便爬上树去,吮吸着柳枝桃枝身上充足而甜蜜的树汁。

这样,两年一过,鸭儿滩便整个都掩在桃树柳树中间,连站在河对面的公路上都看不出来,这边岸上会有一户人家。他和巧相当于隐蔽下来了,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去瓦庄,让大哥带回点生活用品,他可是和巧再也没有出去过呀,那巧又是什么时候被人害了呢?

巧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刘光明翻看着日历,又快到八月十九日了。

那一年的八月十九日,在省城和老赵分手后,老赵和他约定了,两个人要是都还活着,就三年见一次,在八月十九日那一天,在瓦庄石桥桥头的石狮子下接头。这些年,老赵守着约定,平时则从不联系,只在这一天来瓦庄石桥桥头接头。

只有第一个三年,老赵没有见到刘光明,因为,那时,他正在煤窑里挖煤。

9

隔壁房间住的是那个浙江人,他一个人住,虽然他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但他就是要一个人住,当然,另一张床的床费他是要照付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人有钱啊,而且,这钱肯定就带在身上。

小旅店的小老板娘告诉他们,这个浙江人是做水产生意的,专门贩卖舟山群岛那边的大黄鱼,你看他每天进进出出的,不起眼的一个小老头儿,住这么破的小旅店,其实,省城这边好几个市场的大黄鱼都是由他供货的。

刮风了,刮得窗子哗啦啦响。小旅馆不仅很偏僻,设施也很破旧,所以住宿价格也便宜。风似乎吹得房屋都要散架了,一只猫在围墙上惊慌地叫了一声。

老赵伸出头看了看,月黑风高夜,他嘟囔了一句,拎起斧子就从这边房子的阳台上跳到了隔壁阳台,他用手一推,窗户就开了。刘光明拿起尼龙绳,赶紧开门,走到走廊上,关掉了走廊上昏暗的灯,并紧靠在隔壁的那间房门前。

小旅馆总共就两层,一层是一间小门脸,一个收银台,一个小老板娘每天晚上值班,到第二天早上,一个老头儿过来换班。二楼是一间间小小的客房,这晚上只住着那个浙江佬和刘光明、老赵三人。隔着一层楼,风声呜呜中,楼上的动静估计小老板娘不会发现的。这真是天赐良机。

虽然在这个狂风呼啸的小旅馆里,刘光明觉得自己和老赵拥有绝对的暴力优势,可他还是心慌不已,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之外,他感到呼吸困难,口干舌燥,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只是一瞬间,门被老赵从里面打开了。刘光明和老赵很快站在了浙江佬的床边。

按照老赵和他的设计,他们这时是要扑向浙江佬的床,蒙住他的脸,然后逼问他,搜出他身上的钞票,然后塞住他的嘴,用尼龙绳将他绑在床上,等第二天守旅馆的老头儿发现他时,刘光明和老赵早已逃走了,警察不会找到他们的,反正他们用的是假身份证。然而,那浙江佬没等他们俩靠近床边,扑倒他时,就先惊醒了,并迅速地按下了床头边的电灯开关。

灯光里,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像是同时接收到一个集体动作指令——全都惊讶地张开嘴,却又硬生生地将那喉咙里的一声“呀”压了回去。本来并不强烈的灯光,这时突然显得异常亮堂,像高瓦数的聚光灯,让这个小小的房间成了舞台,将一切细微的动作与神情都放大了。刘光明看见浙江佬似乎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有点轻蔑的神情,他还看见了浙江佬脸上细细的皱纹,他可能并没有小老板娘说的那么老,他的皱纹不深,但细密,尤其是眼角四周,他的鼻毛大概好长时间没有修剪了,有浓浓的一撮爬出了鼻孔,像毛脚苍蝇。刘光明奇怪自己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观察浙江佬的鼻毛和皱纹。

窗户打开了,风吹进来了,吹得灯泡晃荡了起来,这一切符合舞台布景的需要。难道这真是在演出一场戏?刘光明看看老赵。老赵的额头上突然渗出许多汗珠,一粒粒,灯光打在上面,分出了明暗。灯泡摇摆,但时间似乎停止了钟摆,三个人似乎停在一个时间上。

但浙江佬很快挣脱了时间的控制,他突然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嘴里喊着:“救命!救命!”浙江佬只穿了件背心,下半身却什么也没有穿,这老头儿原来喜欢裸睡啊,他光着两瓣瘦屁股往门口走廊跑去。

刘光明和老赵被浙江佬的喊叫惊醒了。刘光明仿佛升到了空中,他能看见自己的动作。他看见自己连忙扑向浙江佬,浙江佬刚奔到门口就被他扑倒了,浙江佬的头撞到了门框上,站起来就又跑,又叫喊着,身后,老赵一斧头跟了上来,一股血腥味立即弥散开来,浙江佬摇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老赵转身去搜老赵的皮包、衣服,并没有想象中的一沓沓钞票,他又打开床头柜,空的,去摸枕头下,空的,他和刘光明对了个眼光,两人傻了眼,目光在房间里扫描,椅背上搭了个塑料袋,拿起来,抖一抖,一个玻璃杯,一个烟盒,两张钞票,一张五块,一张十块。两个人对望着,他们竟然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他们好像互相还笑了笑。

而这时,楼下传来了小老板娘的喊声:“谁呀?什么事啊?”她说着,噔噔噔地跑了上来,“风太大了,你们把窗户关好啊!”

老赵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充满了杀气,他瞪着刘光明,努了努嘴。刘光明看见自己也跟着杀气腾腾起来,他扯起房间床上的白色被条,猛地蒙在小老板娘的頭上。她立即倒地,呼喊的声音被被条捂住了,老赵赶上来,斧头轻轻一磕,小老板娘就不出声了,她腿脚在不停地抖动蹬颤,身底下流出了一股血,被子被蹬脱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挣开了,她睁着一双不解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肚子。

刘光明看了她一眼,突然喊出声来:“她怀孕了!”

老赵拉了他一把:“快走!”

刘光明被拉扯着下了楼,老赵磕开了收银台里的抽屉锁,里面有几百块钱,他一把抓起来。

“快跑啊!”老赵喊着。

刘光明还愣在那里,他脑子里不断闪动着小老板娘凸起的腹部,原来一个孕妇躺下去时,她的肚子会显得特别大,特别明显。恐惧感就在那一刻爆发了,他的全身不停地抖动,胸腔里翻江倒海,刘光明像一个溺水的人,沉陷在深深的水底,眼耳鼻口全被水灌满了,一点儿气也透不过来。他走不动了。

刘光明瘫坐在地上,他无比衰弱地对老赵说:“你走吧,我走不动了,我死了算了。”

老赵二话不说,上前背起他往门外走。风声凄厉,小旅馆吧台上的一本便捷挂历被吹得左右摇摆,页面翻飞,像一只鸟垂死挣扎,最后飞不动了,啪地摔到了地上,显示日期正是八月十九日。老赵发动了停在旅馆外面的一辆摩托车,对刘光明吼了一声:“你想死啊!快走啊!”

刘光明突然醒了过来,力气慢慢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跳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老赵加大了油门,摩托车疯狂地蹿了出去,大风呼啸着,吹起了路上的废纸、破塑料袋、灰尘,吹起了他们身上的衣服。

刘光明发现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坚硬和锋利,风像一把快刀,削割着他和老赵的皮肉和血液,他们的血肉被风削下,和废纸、破塑料袋、灰尘一起,在空中飘散,他和老赵最后只剩下了骨架,两副惨白的骨架骑在一辆飞速奔跑的摩托车上。

10

直到钻到了黑暗的地底下,闻到煤层的气息,刘光明才暂时安定下来,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有所减轻。

负责招工的问他是什么文化程度,认不认识字,他摇摇头,而排在他身后的一个初中生,因为识字,就被分配做了记账员。他随着一帮都不识字的,领了矿灯、胶靴、镐子,坐着下井吊车,到了作业面。一股阴凉的封存在地底下亿万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一片昏暗,世界还原成一个封闭状态,他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缓了,落到了胸腔里。

私营小煤窑的这种采掘工作很简单,就是不停地挖,按斤论钱,而且工钱是一日一结,据说之所以形成这种结算方法,是因为,有一些人或许头天下井时还是个活人,第二天就成了地底下的死人了,而死人是领不到工资的。因此,采掘工们每天下井前,第一件事便是,对着煤井巷口的一个泥塑菩萨拜上三拜,保佑自己收工时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只有刘光明不拜,他像个哑巴一样,整天不说话,到了井下,拼命地向大地深处掘进,掘进。每天,他出的活儿最多,结的工钱也最多。一起下井的工友们信奉一句话,叫作“苦处挣钱乐处花”,每个月里,总有一两天,这些光棍汉会不下井,带着钱,相约着专程去附近集镇上,先是在小酒馆里要几个菜,喝几杯酒,互相划拳,唱酸曲,说笑话,喝得浑身发热时,就到固定的地方去,那里有女人的身子早在等着他们。到半夜时分,在女人的身上折腾够了,酒也醒了,口袋里带去的钱也花完了,他们才拖着满足而又疲惫的步子回到集体宿舍里。只有刘光明从不参与这些活动,他一上到地面就佝着身体,眉头紧锁,病痛难支的样子,吃了饭就躺在床上闭眼睡觉,而且,从不脱衣服睡觉,他说,他从小就习惯了。久而久之,别的人再出去时就不再喊他这个病鬼和吝啬鬼了,就当他不存在一样。

这正是刘光明所需要的。他希望被人们遗忘。在井下的黑暗中,他所有的毛病都自动治愈好了,一镐,又一镐,巨大的黑暗,潮润的气息,稍许的憋闷,让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大地般的子宫所包裹、所保护、所保管,他还没有来到世界上,他还没有成形。没有人会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做过什么,在这里,就相当于他是不存在的。他需要这种不存在。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活动的陶俑,他想起在豹溪供销社日杂柜台卖陶器的日子,好像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但那厚重的松木柜台、昏暗的门市部、挂了黑釉的陶器,和眼前的井下在本质上是多么相像啊。他甚至怀疑,以前在豹溪供销社的日子,就是对自己今后生活的一个预演和预言。

他没敢想自己以后的生活,只要还能挖煤,那就一直挖下去吧,反正,这地底下的煤那么多,多得就像这世界上的黑暗一样,是总也挖不尽的。

这个县的小煤窑遍地都是,经常在同一座山上,就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老板,有时从这一家的煤矿上能挖到另一家的煤矿里去。刘光明从不在一个煤窑做满半年,做了三五个月他就突然离开,反正,他也没什么行李。然后,转到下一个煤窑,干一样的工种,过一样的日子,拿的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工钱。那些年,这样的小煤窑太多了,而到小煤窑打工的人也多,人员流动也十分正常,刘光明这样频繁跳槽也没有人注意,无非是嘟囔一句,那个病鬼不是病死了吧。

小煤窑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是不正常的,死人的事也是时有发生,最危险的当然是井下挖煤一线的,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很多小伙子春节后活蹦乱跳地到煤窑上来,回去时往往只有一个骨灰盒。刘光明亲眼见过好几次事故,一次是瓦斯爆炸,一次是巷道透水,还有一次是冒顶,他看见一个人被半吨煤砸在身上,后来得知他的脊椎被砸断了,腰部以下全无知觉,也就是说,这个人以后只拥有了一个上半身。知道危险,刘光明卻一点儿也不想到地面上来干别的活儿,他甚至很享受在地底下的日子,至于危险,他经常视而不见,连配备的安全帽,他也经常丢到一边,他竟然在几乎没有什么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三年多时间里,一直平平安安。有一次,他前脚离开一家小煤窑,第二天,那窑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六个挖煤的。他听说这事后,仍然在井下不停地挖着,一个人偷偷地笑着,嘿嘿嘿,嘿嘿嘿。他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这样的好运气终究没有能一直维持下去。事故发生时,前面的工友们叫喊着,没命地往外跑,他还愣了一下,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跑?他后来回想起来,猜想自己肯定是不愿意跑到地面上去的,不愿意见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外面的生活,像一个不愿出生的孩子赖在母腹里不出来。但最后几秒钟,他还是拔腿也跟着跑了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腿肚子上抽了一鞭子,他猛然醒了。

没等他跑到井巷口,煤层就大面积坍塌下来,他眼前一黑,立即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那一霎,他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好像还微笑了一下,有一种轻松至极的感觉,身体随之缓缓地飘浮起来,飘到了地面之上。

11

看着巧的日益隆起的肚子,刘光明又一次天旋地转起来,那种恐惧又开始每天都袭击他,他努力在脑海的宽银幕上回放知了猴的“生”,希望能压制和缓解那种恐惧感,可无济于事。

他不再缩在鸭儿滩,而是每天天一亮就带着巧去瓦庄石桥的桥头,他们俩坐在桥两边的石狮子上,一左一右,像两头奇怪的狮身人面,守踞在桥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盯着来来往往的人。过桥的人很快发现了巧的肚子,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啊,傻子怀孕了?哪个的种?”他们问刘光明。

刘光明看着他们的眼神,试图从他们的眼神、动作、语言里找出破绽来,他从上到下看,从左到右看,看得问的人心里发毛,脚底下快快挪步,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刘光明才咬着牙齿追着他们的背影说:“不晓得是哪个狗日的做下的!丧天良的啊!”

在桥头站了几天,刘光明也没有看出来哪个有作案嫌疑,大哥刘光东说:“要不,到派出所报警?”

刘光明哆嗦了一下,说:“报警?不,不,指望他们能查得清案子?”

刘光东说:“那怎么办?你让她生下来?你这样子又不能服侍她,小孩生下来后,得花多少钱哪,能养得起吗?”

刘光明默不作声,他把自己和巧又撤回到了鸭儿滩。

巧的个子不大,肚子却异常的大,像倒扣了一口大锅,她的行动越来越艰难了,这个傻女子,还是每天抱着那只灰扑扑的布娃娃,一到天黑就鸭子一样颠着碎步回到房间,安静地躺到床上。

刘光明又呕吐了,晚上吃下去的面条全都吐了出来,看着巧乖巧地回到房间,按灭了电灯,他一个人在昏暗中站了好久。

天空中升起了小半轮昏黄的月亮,朦胧的夜色里,刘光明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计算着,离八月十九日还有半个月时间,到时候,老赵会像之前一样来和他见面吗?

后山上的哼子鹰,拖着长腔哼叫着,“哼——哼——”的声音低沉而阴冷,据说,哼子鹰一哼,要不了几天,村庄里就会有人往生升天。

哼,刘光明想,也不一定是升天,也许是下地狱呢?

他就着那一星月光,回到堂屋里,轻轻推开巧的房门,月光照进来,黑暗像坍塌的煤块纷纷掉在地上,有一小块月光刚好照在巧的脸上和肚子上。

巧的肚皮一起一伏,像一个和缓的山丘,她的双手搭在上面,像抚摸,像护卫,而那只布娃娃依偎在她身边,睁着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像她的另一个孩子。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或她生下来时,头顶上会不会也贴着一撮乌黑的头发,像一头小兽?

巧的脸上一派安详,青春的脸颊上绒毛纤细可见,面部显得极为柔和,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傻子,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刘光明看着巧,心里突然想,巧该不会也是一个隐蔽着的人吧,她是有意装作哑巴和傻瓜吧?他怔怔地看着巧,拄着拐杖,低着头,身影横在巧的床前,像教堂油画上画的忏悔的人。

哼子鹰又哼了一声,刘光明看见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块砖头,青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铁色,他吓得赶紧丢下砖头,几乎是跳到了门外。

他的心怦怦跳着,他被自己吓坏了,他已经支撑不住自己了,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这时,一片乌云遮盖住了月亮,他霎时回到黑暗中。

在黑暗中,他的心脏跳得稍稍平稳了些,但他知道,黑暗并不能永远保护他,就像在那小煤窑里一样,他不可能在那里待一辈子。

当年,他被压在煤堆下,直到十二个小时后,才被挖掘出来。后来,刘光明才知道,跑在他前面的三个工友反而当场被砸死了,他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却捡回了一条命,代价只是失去了一条腿。

煤老板因为那几个死亡的人,被弄得焦头烂额,愁着天天怎么去和死者家属谈判,根本没有来问他一问。医院的护士在替他抱怨,他一言不发。更让护士惊讶的是,一个夜晚,这个在小煤窑里被砸断腿的人,突然不辞而别,他还没有彻底治疗好呢,他是从急诊室转过来,连姓名都还没有写清楚呢,怎么就自己跑走了呢?

刘光明抖动着断腿,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拖着一条坏腿回到鸭儿滩的。他只记得从小煤窑回到鸭儿滩,这一路上的每一个夜晚,天上的月亮都是血红的。

巧要是生下孩子,谁来服侍她?抚养小孩的钱又从哪里来?他想起大哥刘光东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门槛上坐久了,那一条断腿开始酸痛,他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返回到屋子里,他自言自语道,那就等着八月十九日吧,反正快了。

“哼——哼——”哼子鹰又大声地哼了几声。

12

像前几次一样,刘光明一早就去瓦庄老章家的肉案上剁三斤肉回来。他切好肉,柴火灶生起火,先将肥肉下锅煸炒出油,所有的油都不盛出来,因为老赵喜欢吃油足的,再放入瘦肉爆炒,加葱姜蒜八角茴香桂皮等作料,加水,水开后,放入瓦罐里文火慢炖。这是刘光明做的鸭儿滩味道的红烧肉,是老赵每次来必有的一道菜。

肉炖上了,他又到河边拎起前几天下的竹笼,这几年河里鱼少了,但多少还有一点儿收获,一条翘嘴白,两条红参子,三条油葫芦,还有几只虾,不多,不过做一碗杂鱼锅也够了。他顺手就在河边剖了鱼,洗净了。

天色还早,他又将小竹笋用温水发了,到时做一个油焖小竹笋。再到小菜园里摘了辣椒、茄子、黄瓜,蔬菜该是够了,他在心里盘算着做哪些菜,想了想,又从碗橱里摸出三个鸡蛋,再来一碗蒸蛋吧。

刘光明这一天都心神不宁,到天彻底黑透时,他才开始动手做菜。因为腿不方便,他做菜不是站着的,而是坐着的,他特意请人做了一条高板凳,这样他端坐在锅前,挥舞着勺子,白茫茫的雾气中,看起来活像一个人对着宣纸挥毫泼墨。

约摸九点钟了,巧已经先吃过了,上床睡着了,刘光明看看她,反锁上了房门,又锁上了大门,一个人拄着拐杖往瓦庄石桥走去。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闪烁着几颗星星,倒映在河水里,山路依稀可见。刘光明走在河边的山路上,鸟叫,蛙鸣,河水哗哗地流淌,像多年前的早晨,他跟着父亲担着粮食去乡政府办农转非手续一样,这么多年了,河水的腔调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自己早不是那个心头暗含欢喜的被国家新录取的中专生了。

瓦庄是寂静的,瓦庄石桥也是寂静的。

刘光明看看四周,轻轻走到桥头石狮子边,伸手在石狮子的嘴巴里摸。这头石狮子据说是清代当地的吴大善人捐资,请徽州有名的石匠师傅雕刻的,狮子嘴巴里的石球能够转动自如,但就是拿不出来,说明石匠当时就是在石狮子嘴巴里现凿出了这么一个石球。刘光明顺着石球,摸到了石狮子的舌头下面,和以前一样,那里躺着一张纸条。

就着星光,刘光明打开对折着的纸条,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字:“来”。

刘光明捏着纸条,一双手微微抖动着,他用力一挥手,展开的纸片飘落到桥下的河水上,很快就看不见了。他急急地往回走。他知道,这时候,老赵或许正在附近的某处看着他呢。

当年,他和老赵约定了,三年见一次,為防不测,每一次见面时,老赵在石狮子嘴里先塞上纸条,若是“来”,则他一切正常;若是“去”,则他暴露了,刘光明要做好准备。而刘光明这边,拿走纸条就说明自己平安无事,若是不拿,可能就不会来了,老赵也不要再见他了。

幸好,这么多年了,老赵每次都“来”了,刘光明也每次都拿走了纸条。

刘光明回到鸭儿滩,就立即把一张小方桌拖到门外,将先前准备好的菜端到了方桌上。这些菜,都用小炭炉子保温着,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他又打开了一壶烧酒,倒满在两只大酒杯里。绿茶也泡好了,茶叶在杯子里沉沉浮浮。

这一切刚准备妥当,老赵就来了。

老赵看到这情形,略一犹豫,说:“就这么在外面?”

刘光明说:“没事,现在这里这么多树遮掩着,就是放台大戏别人也看不见。”

老赵笑笑说:“也是。”

老赵并不坐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刘光明,刘光明也不推辞,直接揣在了身上。这些年,每次来时,老赵总会递上一两千块钱,有一次给了五千,老赵说这一年挣得多。刘光明也不问老赵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但能约略猜得出来他过得怎么样。第一次八月十九日见面时,大概是老赵过得最惨的时候,那次他一坐下来,盯着一盘红烧肉,一连吃了五大块方才罢手。后来似乎是越过越好了,衣服明显讲究起来,头发也梳理得光溜溜的,像个成功人士,吃菜也小口小口的,原来喜欢吃的肥肉,吃了两块就不敢再吃了,说是会引起什么高血压高血脂。

刘光明问他:“你去医院做检查了?”

老赵说:“是找的朋友,不用挂号的,去了就做,做了个全面成套的检查,发现身体里零件坏了不少。”

老赵然后又从双肩包里取出香、黄表纸、冥币,在门前的桃树下点燃了,这也是每次的惯例。黄表纸跳跃着火光,把黑暗烧出一小块窟窿,然后化成了灰白的粉蝴蝶,飞散了。印刷冥币的纸比较粗糙,燃烧得比黄表纸慢,上面的头像是戴着冠冕的阎王,面值大得可怕,全是一千亿、一万亿的字样。它烧完后,飞不起来,成了灰黑的一块,紧贴着地面,像一块伤疤。

最后亮着的是香。

两个人也不说话,各自拈了三炷香,跪在地上,冲着那一堆灰烬,磕了三个头,将香插在泥土里,立住,香头燃着,青烟四散。做完这一切,他们方才爬起来,坐到桌边。

老赵喝了口酒问:“那笔钱,你没有领?”

刘光明摇头说:“没领。”

老赵上一次来时告诉他,他得到信息,当年豹溪供销社所在的地块,因为被市里划为一个化工产业园区,被全部征收了,给了一笔钱。为了稳定,也为了对付那些后来无休无止上访的原供销社职工,最后按照县里的方案,有一大部分返给原豹溪供销社职工,每人有份,按照工龄等计算应领取的份额,老赵有四五万块,刘光明大约三万多块。时间久远,有几个人联系不到了,当地就在报纸上出了公告,让这些职工尽快到有关部门去领取。老赵说完后问刘光明:“你去领不?钱不少啊,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事了吧?”

刘光明摇头说:“我不领。”

老赵说:“好,那我也不领,你做得对,毕竟安全第一。”

六炷香的香火熄灭了。两人默默地吃菜、喝酒,以往刘光明总是喝得少,但这天晚上,他却喝得生猛,一大口,一大口,很快他就感觉自己的一张脸在呼呼燃烧。他侧耳听着,听到房间里巧轻微的打鼾声,她睡得正香。

老赵说:“光明,你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刘光明不说话,举着杯子对他示意了一下,又干了。

老赵也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他捂着杯子对刘光明说:“不加了,不加了,等会儿我还要走呢。”

这些年,每次老赵来,都是当天晚上来又当天晚上走,车子是早就联系好了,等在瓦庄石桥的桥头。

刘光明说:“不急,老赵,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在一起喝酒了。”

老赵说:“你说什么?为什么?”

刘光明说:“对不起,老赵,为了生,我必须死啊。”他说着,突然将酒杯狠狠地掷向河滩,玻璃杯跌倒在河滩的鹅卵石上,粉碎了,炸响了。

霎时,几束高强的灯光突然亮起,灯光晃动中,从黑暗处蹿出一团人影来,他们上来就压制住老赵和刘光明,迅速用手铐铐住了他们:“公安局的。不许动!”

老赵讶然:“刘光明!是你干的?”

刘光明伸出双手塞进了手铐里,他低了头说:“老赵,对不起,下地狱了我陪你,这下好了,我们就不用再躲了。”

公安带来的高光电筒将鸭儿滩照得一片雪亮,十来个公安干警全副武装押解着老赵和刘光明。其中一个公安对刘光明说:“按你的要求,我们把你哥刘光东也带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赶快说吧。”

刘光东从一片黑影中被推到了灯光下,他哆嗦着嘴唇说:“光明,光明,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光明从怀里掏出钱,先前老赵给他的信封,加上他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递给刘光东说:“大哥,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你把这些钱收好。另外,你到豹溪镇政府去一趟,我在那里还有三万多块钱,你一起拿了,请你照顾好巧,她快要生了,让她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求你照顾好他们母子。”刘光明说着,咚地往下一跪。

两个公安赶紧把他提了起来,推了他一下说:“走啦!”

刘光东说:“可是,可是,那到底是谁的种啊?我们不能做冤枉事啊。”

刘光明愣了一下,他边拄着拐杖走着路边回过头大声说:“我的,我的,我的!你一定要他们母子平安哪!”

13

冬天的时候,法律援助律师去看望关在看守所里的刘光明,了解案件情况。受刘光东委托,他给刘光明看了一段手机录的视频。

视频很短,只几十秒钟,画面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正从母体里伸出小小的头颅,她的头顶上顶着一撮乌黑的头发,头发真黑真浓密啊,像一头小兽。

律师说:“你哥问,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刘光明想了想说:“喜欢吧,心喜欢生,那就叫喜欢吧。”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心,喜欢生

余同友

這个小说写于2019年,那时候父亲还健在,一年以后的12月,他才被发现肺部患上癌症,而到2023年12月上旬,得知这篇小说即将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发表的消息时,父亲已经在病床上度过了70多天,时不时陷入昏迷,等拿到样刊时,差不多快到他去世一百天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没办法,是因为这小说写的就是生命如何面对死亡。心,喜欢生;心喜,欢生;生欢喜心。在写作的过程中,脑子里不断地涌现这三个断句,而最让我动心的还是“心,喜欢生”。有心的人,当然喜欢活泼泼的生命了。

然而,“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生不易,杀生的东西太多,刀枪、病毒、水火,谣言、诬蔑、恐吓,当然最致命的还是人内心的各种欲望吧。

也正是生之不易,才有了对生命的尊重与保卫。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与保卫。这道理似乎谁都懂,但真正要与戕害生命的种种东西搏斗,还是考验巨大,尤其是面对内心的贪欲与邪恶。

曾经发生过一起真实案件,其主人公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还与他同桌吃过饭,谁也想不到,他就是20多年前一桩命案的凶手,手上握有几条人命。案件侦破,其人被抓捕入狱后,我想,他生命中最难挨的日子,估计不是在高墙内,在临刑前,而是在无数个看似平常的躲避追捕的日子,这追捕不仅仅是警方的追捕,更多的是内心自我的追捕。

这个小说的种子,就从这个真实案件结束的地方开始起步,但写着写着,觉得没有找到好的方向,有点无路可走的感觉。这时候,读到了一篇非虚构,说的是一个在小煤窑打工的农村青年,遭遇矿难后,断了两条腿,他生命中唯一的乐趣竟然是爬几里路去邻村看母猪生小猪,母猪分娩之夜成为他的节日,小猪崽趴在母猪肚皮上喝奶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时刻,久而久之,他有了“看生”这一门营生。这一小段简单的文字看得我触目惊心。我一下子找到了小说叙述的方向。

热爱生命,哪怕是付出死亡的代价。心,喜欢生,唯此,人的生才有希望,人类才有希望,而只有这样,生终于才能战胜死。

余同友,祖籍潜山,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一级文学创作。有诗歌、中短篇小说等在《诗刊》《十月》《人民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曾获澎湃新闻全国首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政府奖等奖项,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斗猫记》,长篇小说《光明行》,长篇纪实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让石头开岀花来》,长篇儿童小说《大水之夏》《长江的微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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