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的性欲书写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启示

2024-05-23 10:11赵蕾莲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里尔克

摘要:里尔克以性欲书写关注现代人的身心感受,借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以丰富文学创作。其性欲书写得益于从尼采肯定性欲的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的幼儿性欲理论中所获得的启示。与里尔克亦师亦友的莎乐美向他传授尼采与弗氏的共同观点:批评基督教禁欲的道德观和反自然的唯灵论。她还与里尔克展开精神分析式谈话,帮他战胜创作危机,鼓励他进行性欲书写。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三首和《七首诗》(即《阳具颂》)等典型诗文中赞美性欲、生命力和此在的幸福,颇具代表性地践行了性欲书写。

關键词:里尔克;莎乐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尼采生命哲学;性欲书写

中图分类号:I52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113

一、里尔克性欲书写的时代印记

著名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在长篇小说《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DieAufzeichnungendesMalteLauridsBrigge,下文简称《布里格手记》)中多次描写了主人公布里格幼时体验的性恐惧和阉割恐惧及其对他成年时的影响。这背后其实是作家敏感天性的自我体验和感悟,验证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主张的幼儿性欲论。而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DuineserElegien)的第三首、《七首诗》(SiebenGedichte)、《与埃丽卡·米特勒的诗歌通信集》(BriefwechselinGedichtenmitErikaMitterer)中的第11封回信和《青年工人的信》(DerBriefdesjungenArbeiters)中则大力赞美性欲、充满生机的生命力和此在现世的幸福。尼采肯定性欲与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的生命哲学以及弗洛伊德创建的精神分析对幼儿性欲、性压抑和潜意识①的论述都为里尔克的性欲书写奠定了基础。

尼采颠覆性地重估一切传统价值。他在其哲学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开篇即高呼“上帝已死”②。尼采创建生命哲学,歌颂生命和肉欲,抨击基督教宣传的来世说、唯灵论(Spiritualismus)和反自然倾向。他抨击西方哲学思想蔑视身体的传统,歌颂身体:“身体是伟大的理性,具有一种感受力的多样性。”③他赞誉个体生命“肉欲快感”(Wollust)的意义,认为肉欲快感象征“较高的幸福和最高的希望”④。总之,尼采的生命哲学转向完整的生命,试图消弭肉体与精神的二元对立。

在《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VomNutzenundNachtheilderHistoriefürdasLeben)一书中,尼采尤其强调生命的重要性和正义性,提出人“为了能够生存……必须拥有破坏并消解过去的力量……坐在法庭上的并非正义……而是生命本身”①。

受尼采的生命哲学启发,世纪之交的德语作家冲破基督教道德与唯理主义的藩篱,描写感官刺激,表达身体欲望。有鉴于此,他们对生命与艺术主题的书写增添了“身体欲望的叙事层面”②。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中通过压抑和潜意识等理论阐述现代社会对性欲的抑制。在1925年出版的《自传》(Selbstdarstellung)中,他归纳其理论体系的基本内容是“抵抗、压抑、潜意识、性生活的致病意义以及幼儿时期经验的重要性等理论”③。他还多次强调,成年神经症(Neurose)④患者的致病原因大多源于其童年时期的性压抑。弗洛伊德在幼儿性欲领域的发现可谓惊世骇俗,完全推翻了浪漫派作家推崇备至的所谓儿童的纯真无邪(Unschuld)。他在《自传》中指出:

①FriedrichNietzsche,VomNutzenundNachtheilderHistoriefürdasLeben,hrsg.vonGiorgioColliundMazzinoMontinari,in:Werke.KritischeGesamtausgabe,Bd.III/1,WalterdeGruyter,1968,S.165.

②李双志:《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德奥世纪末的美学景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5354页。

③SigmundFreud,Selbstdarstellung,hrsg.vonAnnaFreudu.a,in:GesammelteWerke,Bd.14,S.FischerVerlag,1999,S.65.为行文简便,下文引用弗洛伊德著作时,均随文标注德国菲舍尔出版社的德文版《弗洛伊德全集》的简写GW加卷数和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

④“神经症”由苏格兰医生卡伦(W.Cullen)于1776年首次提出。德国《杜登词典》(Duden)释义为:“患者主要因无法化解的经历而产生的精神障碍,也会伴有身体功能障碍。”弗洛伊德主要依据研究和治疗“神经症”与“癔症”(Hysterie)的临床经验创建精神分析学。神经症学说是弗氏学说的重要支柱。神经症的主要分型有“恐惧神经症”(Angstneurose)、“性神经症”(sexuelleNeurose)、“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scheNeurose)和“强迫性神经症”(Zwangsneurose)等。弗氏认为,癔症是特殊的神经症。

⑤在弗氏人格结构理论中,有意识的“自我”(Ich)在更强大的欲望冲动“本我”(Es)和代表社会文化标准及理想的“超我”(berIch)之间调解。“Es”在英译本中被译为拉丁化的“Id”,高觉敷在其1936年版的《精神分析引论新编》中率先将它译为“伊底”。郭本禹指出:高氏的译法“取自《诗经·小雅·小旻》的典故:‘我视谋犹,伊与胡底。‘伊与胡底的直接意思是不知何处是尽头。所以‘伊底的译法既是意译,同时又契合Id的音译,确有异曲同工之妙”(郭本禹:《博而返约,通而求专:高觉敷先生的学术人生——纪念高觉敷先生诞辰120周年专访》,《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4页)。

虽然大部分幼年时期的印象会被遗忘,但它们会在个人成长过程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它们尤其会形成日后神经症的倾向。然而,因为在这些幼儿经历中总涉及性刺激以及针对这些性刺激的压抑反应,所以我发现幼儿性欲这个事实。这又成了一件新鲜事,而且意味着反驳人们最强烈的偏见。人们一直认为,童年应该是“纯洁无邪的”,毫无性的欲望,而与魔鬼情欲的斗争从青春期的狂飙突进才开始。(GW14:5859)

赵蕾莲:里尔克的性欲书写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启示

在19世纪末,活力论(Vitalismus)复兴,进化论、性学和现代儿科迅速发展。这促进了弗洛伊德构建关于幼儿性欲和压抑等理论的核心。1923年他在《自我与本我》(DasIchunddasEs)中将受尼采影响的无人称概念“本我”(Es)⑤纳入精神分析学说。他指出,著有《本我之书》(DasBuchvomEs)的格罗德克(G.Groddeck)在“无人称”代词Es所指的“自然必要性的语法表达”方面“遵循了尼采的先例”(GW13:251,Funote2)。而且,“自我通常将本我的意志转变成行动,就仿佛这是其自己的意志一样”(GW13:253)。1933年,弗氏在《精神分析引论新编》(NeueFolgederVorlesungenzurEinführungindiePsychoanalyse)中再次论及“本我”概念与尼采的关联:“我们可借用尼采用过的词,并且鉴于格罗德克的启发,从此以后称之为本我。这个无人称代词似乎特别适合表达这个心灵区域的主要特征,即自我陌生性。”(GW15:79)弗氏以“本我”发展有机的潜意识构想,从机械的人类学转移至活力论的人类学。1917年,他在《精神分析的一个困难》(EineSchwierigkeitderPsychoanalyse)中指出,叔本华的“潜意识的‘意志可被视同为精神分析学的心理欲望”(GW12:12)。

在此有必要概述弗氏学说与叔本华和尼采哲学的关联。首先,弗氏的潜意识学说与晚期谢林、叔本华和尼采对潜意识的认识一脉相承。君特·格伊德(GünterGdde)认为,弗洛伊德对“本我”概念的界定“明确指出那个从晚期谢林、经叔本华到尼采的传统,在其中,‘意志被视为在心灵现象‘后面操控的权力”。他还概括了弗氏在其创作中晚期与叔本华和尼采哲学的内在联系:弗氏在创作中期“逐一承认与叔本华和尼采的一致性”,他“在其晚期论著中明显呈现出他与在生命哲学中提前打下烙印的‘意志的权力和‘理智的无能为力之间的亲缘关系”。弗氏潜意识学说赓续了二位哲人在潜意识方面的哲学传统:“叔本华和尼采可以被视为一种潜意识的传统的代表,其在对抗超验的观念论和浪漫派的自然哲学时应运而生。”①

①②③GünterGdde,DiephilosophischeTraditionSchopenhauersundNietzsches“,Freud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HansMartinLohmannundJoachimPfeiffer,J.B.Metzler,2013,S.19;S.19;S.20.

④GünterGdde,BewutseinsphilosophieversusPhilosophiedesUnbewuten“,FreudHandbuch.LebenWerkWirkung,J.B.Metzler,2013,S.15.

弗氏在《自传》中强调自己通过科学实证方法得出的结论与二位哲人的观点不谋而合:

我与叔本华哲学的广泛一致不能归因于我对其学说的熟悉。他不仅主张情感(Affektivitt)的优先地位和性的重要意义,甚至还了解压抑的机制。我在人生暮年才开始阅读叔本华的著作。另一位哲学家尼采的料想和洞察经常以最令人惊讶的方式与精神分析费力得出的结论一致。我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而长期避免看他的书。我认为,其原因倒不是在于谁的观点取得优先权,而是更多在于保存我的不受约束性。(GW14:86)

弗氏指出,叔本华对情感、性和压抑的重视与自己的学说基本一致,而尼采用直觉得出的见解与精神分析的结论也不谋而合。他在《对精神分析的抵抗》(DieWiderstndegegendiePsychoanalyse,1925)中指出:“哲學家叔本华用令人难忘的强调话语重申性生活无法比拟的意义。”(GW13:105)

此外,作为科学家,弗洛伊德恪守“实证主义的科学理想”,因而他并不谙熟哲学家“从视角主义出发对知识与科学的批评”②。尼采的视角主义则强调解释的重要性而否认事物的真相。格伊德指出弗氏对尼采的矛盾态度:“不乏讽刺的是,弗洛伊德恰恰在其‘超感觉的现实的建构方面以及将形而上学转换成元心理学这个意图中活动在尼采的思想轨道上。”③有鉴于此,弗氏赞同尼采强调身体欲望的生命哲学及其对基督教反自然倾向的批判,这种论调并不足为奇。

弗氏从全新角度发现了潜意识的重要意义和功能。其创新成就在于让潜意识“脱离抽象的理性哲学的关联框架,在其临床理论与实践中给哲学注入生命”④;其重要贡献在于意识分层,即区分了“意识”(Bewusstsein)、“潜意识”(Unbewusstes)和“前意识”(Vorbewusstes)。他在《梦的解析》(Traumdeutung)中引入压抑理论,并借助它创建潜意识,认为潜意识是“精神生活的普遍基础”、意识的“初级阶段”和“真正现实的精神特征”(GW2/3:617)。

弗氏在《潜意识》(DasUnbewute)中赋予潜意识“生动且有发展能力”的特性,否认其机械特点(GW10:288289)。生命、发展、创造力、欲望、直觉、自然和肉体均为活力论思想的核心概念。他论述的潜意识蕴含性欲特征和生命活力。因此,弗氏的欲望心理学构想有唯物主义和进化论的特征。

受尼采启发,弗氏在其宗教批评著作《文明中的不适》(DasUnbehageninderKultur)中从心理学角度批评了基督教,指出:“宗教的方法在于贬低生活的价值,并且用幻觉范式歪曲现实世界的图景,而这以威胁智慧为前提”,故而宗教“迫使人们患心理幼稚症”,信徒获得“安慰和快乐的根源是绝对服从”。(GW14:443)他认为,基督教向信徒灌输权威信仰,阻碍其独立思维,从而使之陷入情感和精神依赖。

尼采在赞同性欲的基础上提出强力意志。弗洛伊德在《文明中的不适》里的论述表明,他在性欲问题上更接近尼采的观点。他认为,“消灭性欲”的弊端在于人会“放弃所有其他活动(甚至牺牲生命)”,因此他主張,人应该努力“控制性欲”,这样起主导作用的就是那“屈从于现实原则的、更高的心理机构”。(GW14:437)

尼采的生命哲学和弗氏的精神分析学都启发了里尔克的性欲书写。而里尔克毕生的挚友和导师、心理小说家和随笔作家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AndreasSalomé,1861—1936)洞悉尼采哲学与弗氏精神分析学的本质,并且与这两位时代引领者结下深厚友谊。她发挥纽带作用,建议里尔克研读二人的著作,并时常与他探讨阅读体会。虽然里尔克与莎乐美的恋爱关系仅维系了三年(1897—1900),但她始终“作为母亲”走向他①,“处处引导他”②。从1905年到1919年,二人在巴黎、哥廷根、德累斯顿和慕尼黑共见过七次面。她一直以通信的方式保持着与里尔克的精神交流,为他战胜精神危机并通过性欲书写实现写作突破奠定了重要基础。

1911年9月,莎乐美在魏玛第三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期间结识弗洛伊德。此后她先潜心自学精神分析理论,决心将其“全部都贡献给精神分析学”③。1912年10月25日至1913年4月6日,她到维也纳师从弗氏。莎乐美每周六晚都会聆听他关于精神分析理论的讲座,并参加“心理学周三协会”学术讨论。精神分析学使她获益良多,她致信弗氏感言,其“真知灼见”提高了自己的“理论知识”以及“人性意识”④。她欣赏该学科“以洞察为基础”,使人重新发现“生命的含义”。⑤

①此为1901年2月26日莎乐美致信里尔克所言(RainerMariaRilkeLouAndreasSaloméBriefwechsel,hrsg.vonErnstPfeiffer,MaxNiehansVerlagundInselVerlag,1952,S.41)。为行文简便,后文引用《里尔克与莎乐美通信集》时随文标注“通信集”(Briefwechsel)的德文首字母B加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

②汉斯·埃贡·霍尔特胡森:《里尔克》,魏育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47页。

③莎乐美于1912年9月27日致信弗氏,参见《弗洛伊德与莎乐美通信集》,韩笑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页。

④莎乐美于1915年7月11日致信弗氏,参见《弗洛伊德与莎乐美通信集》,第48页。

⑤莎乐美于1916年7月7日致信弗氏,参见《弗洛伊德与莎乐美通信集》,第66页。

⑥即1913年的《关于早期礼拜仪式》(VomfrühenGottesdienst)、1914年的《论女性类型》(ZumTypusWeib)、1916年的《肛欲与性欲》(AnalundSexual)和1921年的《自恋的双性倾向》(NarzialsDoppelrichtung)。

⑦弗氏在第二篇《幼儿性欲》第四部分“手淫的性表现”补充脚注如下:“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指出,孩子经历的第一次禁止(即禁止从肛门活动及其产物中获得快乐)对其整个发育都至关重要。小家伙肯定因此而第一次料到环境对其欲望冲动的敌意,学会将自己与外界分开,然后第一次完成对其快乐可能的‘压抑。”(GW5:88)上述引文是弗氏根据莎乐美以下这篇论文中的相关部分概括写出的:LouAndreasSalomé,AnalundSexual“,DaszweideutigeLchelnderErotik“.TextezurPsychoanalyse,hrsg.vonIngeWeberundBrigitteRempp,VerlagTrauteHensch,1990,S.112113。

经莎乐美介绍,里尔克于1913年9月9日在慕尼黑第四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期间结识弗洛伊德。会后的10月10日至16日,里尔克同莎乐美到德累斯顿附近的巨人山脉(Riesengebirge)疗养。她在回忆录《在弗洛伊德的学派中》(InderSchulebeiFreud)里记录了她帮助里尔克间接地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情况:他们坚持精神分析式对话,一起分析他的梦和童年的恐惧、他对其父母关系的判断以及他对性体验的思考,并谈论他的著作与其神经症倾向之间的内在联系。

莎乐美有极强的学术研究能力,在精神分析杂志《意象》(Imago)上共发表四篇学术论文⑥。弗氏对她的论文《肛欲与性欲》给予了高度评价。他1920年再版《性学三论》(DreiAbhandlungenzurSexualtheorie)时,明确指出此文“加深了我们对‘肛门性欲的意义的理解”⑦(GW5:88)。弗氏在《精神分析引论》(VorlesungenzurEinführungindiePsychoanalyse,1916—1917)第20讲中论述婴儿性欲时评价莎乐美“情感细腻”(GW11:325)。

莎乐美于1923年1月在柏林门诊部开启了她作为精神分析诊疗师的职业生涯。1923年1月18日,她致信里尔克,称自己到柏林参加精神分析大会,并开始从事精神分析治疗工作:“白天分成精神分析治疗和门诊部工作。”她在翌年夏天前往柯尼斯堡,“跟随内科主治医生及其助理培训精神分析学说”。(B:482483)其后她在哥廷根家中诊疗神经症患者,彼时恩师弗洛伊德还向她推荐患者。她最后成为一名称职、敬业的精神分析诊疗师。当里尔克于1922年完成巅峰之作《杜伊诺哀歌》时,她完全有理由自豪地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自己的长期疏导和引导。1937年莎乐美离世后,弗洛伊德赞誉她:“这位非凡女性最后的25年属于精神分析,她为之贡献了有价值的研究成果。”①

总之,里尔克的性欲书写刻有很深的时代烙印。在世纪之交纷繁复杂的思潮中,尼采的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相关论述无疑给予了他最大启示。非凡女性莎乐美引导他走近这两位智者,进而深刻领悟了他们肯定性欲的思想精髓。

二、长篇小说《布里格手记》和书信中基于自我体验的性欲书写

里尔克在长篇小说《布里格手记》和书信中多次描写其源自不幸童年的性神经症和恐惧神经症,包括对性和死亡的恐懼。这完全印证了弗氏关于幼儿性欲的论断。里尔克的姐姐索菲夭折后,母亲将他当成姐姐的替代品养育,让他从小穿女孩儿的衣服。这导致里尔克对母亲怀有爱恨交加的矛盾心理,也是他始终感觉缺乏母爱和安全感、将莎乐美看成自己母亲替代者的原因。他性格中的女性倾向也缘于此。

里尔克基于自我体验的性欲书写仿佛一个神经症患者的疾病书写,充满对性和死亡的恐惧。1903年6月30日,他致信莎乐美时回忆童年的阴茎勃起给他带来极大恐惧:

在遥远的童年,我发高烧。我产生极大的、难以描述的恐惧,惧怕某种太大的、太硬的、太近的东西。我想起那些深刻的、难以言说的恐惧。现在,同样的恐惧突然产生了。但它们现在不再需要黑夜和发烧作为借口,在我认为健康而有勇气的白天就攫住我。(B:4647)

《布里格手记》的主人公在医院看病时因阴茎勃起产生恐慌心理,成年后的布里格回忆童年的经历与里尔克信中所述相似:“那时我还是个发烧卧床的孩子,它让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惊恐:那个大家伙。”他告诉家人,“那个大家伙”吓到他,他恳请医生:“只要那个大家伙走开就没事了。”幼儿期的阉割恐惧是布里格害怕阴茎勃起的主因,他成年时仍未消除性恐惧心理:

现在,它像肿瘤一样从我身体里长出,像第二个头,是我的一部分,虽然它根本不可能属于我,因为它太大了。它来了,像一头死去的巨兽,它还活着时曾是我的手或我的胳膊。我的血流遍我全身,也流过它,就像流遍同一个身体一样。我的心脏不得不耗尽气力,才能将血液注入那个大家伙:血几乎不够了。血液勉强流入那个大家伙,回来时就病了,坏了。但那个大家伙膨胀,在我面前长大,像一个温暖发青的肿块,长到我的嘴巴前,它边缘的阴影已盖住我最后一只眼睛。②

①引自ErichSimenauer,RainerMariaRilke.LegendeundMythos,SchauinslandVerlag,1953,S.122。

②里尔克:《布里格手记》,陈早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162页。译文对照原文有改动。RainerMariaRilke,DieAufzeichnungendesMalteLauridsBrigge,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3,ProsaundDramen,hrsg.vonAugustStahl,InselVerlag,1996,S.453668,hierS.497.为行文简便,下文引用《布里格手记》文本时,仅标注4卷本评论版《里尔克作品》的简写字母KA加小说所在的卷册数字3和页码,采纳陈早的译本时,随文标注简写《手记》加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

里尔克借主人公之口描写自己童年的手淫细节:“另一只手全凭感觉在凉凉的、长绒毛的地毯里摸来摸去……我首先认出了自己五指张开的手,它有点儿像一个水生动物,孤零零地在下面移动。”突然“从墙壁伸出的异常枯瘦的大手”让他心生“恐惧”。(KA3:519520;《手记》:90)

弗洛伊德在《关于儿童的性理论》(berinfantileSexualtheorien)中阐明了“阉割情结”(Kastrationskomplex):“阳具的兴奋”会成为男孩儿“主导性的兴奋,他通常会用手摆弄它而获得快乐”,但他“被父母或保育员当场逮住,并受到砍去阳具这种威胁的恐吓”。“阉割威胁”的后果影响深远,儿童常产生与“阉割情结”相关的恐惧,日后“还会不情愿地被意识提醒”。(GW7:179)据莎乐美分析,里尔克对阴茎勃起的厌恶和恐惧源于他父亲严格禁止他手淫:“他父亲用古老的手淫禁令吓唬他,这似乎也一同发挥作用。他父亲留意其双手在床上的姿势。”①这种阉割恐惧造成的心理阴影笼罩了他的一生。

里尔克的死亡恐惧紧随性欲恐惧出现。莎乐美在传记《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中记载,里尔克讲过自己在军校时期做过一场有关墓碑的梦。这反映了他强烈的死亡恐惧:“他躺在被掘开的坟墓旁,紧挨着一块高耸的墓碑,仿佛他动一下手指,这墓碑就会栽进坟墓砸死他。”②

莎乐美在回忆录《在弗洛伊德的学派中》中分析里尔克父母的心理特质,评价他母亲有“癔症”倾向:她“有很多生命活力,几乎是幼稚的,享乐的”;“不幸的婚姻使她自身的癔症变得成熟”;她“极度兴奋,喜欢空谈”“不切实际”。但里尔克能从事抒情诗创作,与他母亲的个性有关。他父亲有些“市侩”和“迂腐”,但他做事“有条理”,这是里尔克“健康”的基础。莎乐美用精神分析法分析里尔克的梦,引导他重述很多童年记忆。他家丰满的“洗衣女”就常引起他儿时梦中“交织恐怖和极度快乐的情感”,“像闹鬼一样”。③

三、里尔克为保存写作能力而抗拒精神分析诊疗

里尔克对精神分析临床诊疗始终抱有矛盾纠结的态度。1911年12月28日,他致信莎乐美时谈及对精神分析的抵触和顾虑:“精神分析于我是一种太彻底的帮助。它一劳永逸地帮助,彻底清理。倘若我有一天发现被清理,这或许会比无序更没有希望。”(B:249)1912年1月20日,他又萌生出相反的想法:“有时我会产生接受一次精神分析治疗的想法。虽然我从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了解的内容让我们没有什么好感,而且有时令我毛发直竖,但他从事的事业本身有真正的、强大的方面。”他担心精神分析会彻底否定其个性,他认为自己一直在进行“自我治疗”(B:259261)。

1912年1月24日,里尔克告诉莎乐美,精神分析对他的意义在于帮他战胜创作危机:“精神分析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对我有意义:我真正严肃地对待我完成《马尔特》之后经常产生的不再写作这种奇怪的内心想法,这样可以如释重负。”当他创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他总会想起精神分析,也很羡慕莎乐美谙熟该学科:“我觉得你如此了解精神分析,这简直太好了。”(B:262263)

①③LouAndreasSalomé,InderSchulebeiFreud.TagebucheinesJahres1912/1913,MedienEditionWelsch,2017,S.175176;S.169.

②参见LouAndreasSalomé,RainerMariaRilke,InselVerlag,1928,S.14。

④施陶芬贝格(WilhelmFreiherrSchenkvonStauffenberg,1879—1918)是内科与神经科医生。

1913年10月17日,里尔克结束疗养后身心健康得到了明显改善。他决心在巴黎“掀开新的一页”(B:317)。他确实重获文学创作力,于当年年底完成了《杜伊诺哀歌》的第三首和第十首。他强调自己对精神分析的痴迷程度:“我现今几乎无法想象没有持续的精神分析的情形。”(B:317)1914年6月9日,他坦陈自己被疾病困扰:“我的病在我的周围强烈蔓延。”这使他无法通过写作治愈自身,而他原本视写作为“避难所”(B:336)。莎乐美赞美里尔克有“化死亡为生命的完美力量”(B:338)。

1914年7月4日,里尔克向莎乐美阐明找医生施陶芬贝格④看病的必要性:“将这个充满病痛的身体和我对它的错误态度都交给一位医生,这可是最终唯一的出路。”这位医生会“从身体特征出发,广泛地跟随进入精神特征中”。里尔克道出自己排斥精神分析治疗的根本原因:他并不愿意将身体“交给一位精神分析诊疗师”,因为这类医生会“从原罪出发”,让神经症患者用自由联想法回忆童年的不幸。里尔克担心精神分析只探究身体,不能进入精神层面,而他要履行诗人的使命,捍卫艺术自主。他阐明最后放弃精神分析治疗的根本原因是:他担心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精神分析疗法彻底清空,毫无隐秘可言,尤其会损害其文学创作能力。当施陶芬贝格1914年发现他肺部钙化时,里尔克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本以为自己有精神障碍。但当施陶芬贝格在长聊中刨根问底地追问他的童年时,里尔克仍刻意回避。

1925年10月31日,里尔克致信莎乐美时用弗洛伊德的术语阐释自我,详细介绍病情。他描述两年来备受疾病困扰,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病痛加剧其死亡“恐惧”、“极度的病态恐惧”(Phobie)和“疯癫”的感觉。(B:498)他强调,自己在疗养院与主治医生探讨治疗方案时,并“没有想起精神分析疗法”(B:501)。里尔克和莎乐美都不知道,他这时已患上白血病这一绝症。所以她回信时还试图从精神分析角度安慰他,希望他耐心地将精力投入“创造性的疏泄”中。她也表達遗憾,没有尽早学习精神分析,以便帮他摆脱病痛:“上帝以这种罪责打击我:没有让我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就具备现在掌握的知识和见解。”(B:502503)

尽管里尔克备受病痛折磨,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精神分析治疗。他的犹豫态度可主要归因于他在治疗与创作上的矛盾心理。1912年他推迟治疗的理由就是他于彼时正产生了创作《杜伊诺哀歌》的灵感。他与莎乐美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这或许也是她引导的结果。莎乐美曾拍电报阻止他接受精神分析临床治疗,因为她坚信他可以将身心痛苦升华成艺术作品。她认为,像好友盖伯萨特尔①那样实施的临床诊疗只能暂时缓解却不能根治他的病痛。西门瑙尔(ErichSimenauer)重申,里尔克拒绝精神分析治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包括他对精神分析的了解在内,什么都无法改善他的状况”②。

总之,莎乐美在里尔克的生活和创作中都发挥着引导作用。在1899年和1900年,她两度陪他到俄国旅行,激发其诗歌创作激情。后来,她又为了缓解其精神障碍而潜心研究精神分析理论与治疗。在疗养期间和通信过程中,莎乐美与里尔克进行精神分析诊疗式谈话,用精神分析法阐释他的作品。倘若没有莎乐美引导,里尔克就不会在后期通过吸纳精神分析的理论来丰富自己的创作。

四、里尔克典型诗歌中的性欲书写

最能体现里尔克具有精神分析色彩的性欲书写作品是其以下诗作:《杜伊诺哀歌》的第三首、《七首诗》以及《与埃丽卡·米特勒的诗歌通信集》中的第11封回信。

里尔克“十年磨一剑”(1912—1922)的巅峰之作《杜伊诺哀歌》是其作品的集大成者,“汇集并浓缩了其全部作品的核心思想与主题”③。施泰芬斯(AnthonyStephens)指出,《杜伊诺哀歌》的第三首诗受弗洛伊德学说影响,转向“有性欲特征的性爱主题”,将第一首和第二首哀歌中关联人类生存的主题拓展到“有性欲特征的深度”④。里尔克后来“对精神分析的了解只是……给他早期作品描述的整个人类精神的动态发展模式……补充性欲特征的内容”⑤

①盖伯萨特尔(ViktorEmilFreiherrvonGebsattel,1883—1976)最初学习法律和艺术史,后来攻读哲学和心理学。1906年,他由弗洛伊德推崇备至的心理学领军人物之一即慕尼黑大学的里普斯(TheodorLipps)教授指导,获得博士学位。

②ErichSimenauer,RainerMariaRilke.LegendeundMythos,SchauinslandVerlag,1953,S.194.

③④⑤AnthonyStephens,DuineserElegien“,Rilke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ManfredEngel,J.B.MetzlerVerlag,2013,S.365;S.374375;S.375.

⑥RainerMariaRilke,DuineserElegien,hrsg.vonManfredEngelundUlrichFülleborn,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2,Gedichte1910—1926,InselVerlag,1996,S.208210,hierS.208.为行文简便,下文引用《杜伊诺哀歌》及其主编恩格尔和弗伊勒鲍恩的评注时,仅标注4卷本评论版《里尔克文集》简写字母KA加卷册数字2和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本文引用《杜伊诺哀歌》时参考以下三个译本,但有多处改动,参见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陈宁译,《里尔克诗全集》第一卷第三册《生前正式出版诗集》,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849896页;刘皓明:《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述评:文本、翻译、注释、评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89页(中德文对照);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笺注》,蔡小乐译(撰),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48页。

⑦ManfredEngel,UlrichFülleborn,KommentarzuDuineserElegie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2,Gedichte1910—1926,InselVerlag,1996,S.634641,hierS.637.为行文简便,下文引用主编恩格尔和弗伊勒鲍恩对《杜伊诺哀歌》评注时,仅标注4卷本评论版《里尔克文集》简写字母KA加卷册数字2和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

第三首哀歌的前两行诗中就出现了基于古希腊海神形象象征性欲的“河神”:“歌咏所爱的女人是一回事。另一件事却是,哀哉,/歌咏那位隐匿的、罪孽的血液之河神。”⑥评论版《里尔克文集》第二卷主编恩格尔(ManfredEngel)和弗伊勒鲍恩(UlrichFülleborn)就曾提出涉及性欲与性的概念“神话诗艺”(Mythoposie)⑦,认为里尔克在第三首诗中建构了这种“神话诗艺”,旨在凸显它与赞美恋人的传统爱情文学的差别。里尔克1902年撰写的《奥古斯特·罗丹》(AugusteRodin)第一部分的开头这样描述“河神”:“如果人们现在揭开”人体,那么人体“或许包含对在此期间产生的数千个无名的和新事物的表达,而且还包含对那些古老的、源自潜意识的秘密的表达,恰似陌生的河神,从汩汩而流的血液中抬起它们滴血的脸”。①从文明批评的角度看,这首诗“对性欲的赞美”實际是在指责世界的局限性②。

普菲弗尔(ErnstPfeiffer)认为,“倘若里尔克不了解弗洛伊德关于经历不同成长阶段的力比多学说③,他就不可能写出第三首哀歌”④。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指出,“力比多”(Libido)指人的“性需求”(GW5:33),它“可以测量性兴奋的过程与变化”(GW5:118)。力比多的各种变化在解释疾病尤其是精神障碍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里尔克第三首哀歌第一节中的“少年”没有恋人陪伴,在寂寞中独自释放情欲:

时常尚在少女

使他缓和之前,时常似乎她并不存在,

啊,欲望之主从寂寞中扬起神首,

从不可知物上滴落下来,

号召黑夜兴起无尽的动荡。

哦,血流的尼普顿,哦,他骇人的三叉戟。

哦,卷绕的海螺吹出他胸中不悦的气息。(KA2:208)

这里“扬起神首”喻指勃起的“阳具”(KA2:639),里尔克用神话诗艺的方法来勾勒河神的轮廓,他追溯至古希腊配有三叉戟和贝壳的海神尼普顿(Neptun),即波塞冬的神话元素。海神能用贝壳兴起激情风暴,而世纪之交的生命哲学和文学常用“水、海洋和血液比喻性、欲望以及与人生的联系”(KA2:639)。

第二节主要描述母亲安慰黑夜中恐惧的少年。母亲的温柔安慰更多是他幻想中的美好愿望。母亲孕育少年的生命:“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启他。”(KA2:208)母亲的安慰会驱散少年夜间的恐惧,使他不再疑神疑鬼:“你使夜里可疑的房间/变得无害,你发自充满庇护的心里/将更人性的空间混入他的黑夜空间。”安慰奏效了:“他倾听,缓和痛苦。你的起身可能会使很多事/变得温情。”(KA2:209)

①RainerMariaRilke,AugusteRodin(ErsterTeil),hrsg.vonHorstNalewski,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4,SchriftenzuLiteraturundKunst,InselVerlag,1996,S.409.

②AnthonyStephens,DuineserElegien“,Rilke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ManfredEngel,J.B.MetzlerVerlag,2013,S.375.

③弗洛伊德在1916—1917年创作出版的《精神分析导论》第21讲“力比多的发展和性的组织”中根据人的力比多需求划分五个性发展阶段:口欲期、肛欲、阳具欲期、性潜伏期和青春期(GW11:337340)。

④ErnstPfeiffer,RilkeunddiePsychoanalyse“,LiteraturwissenschaftlichesJahrbuch,Bd.17,hrsg.vonHermannKunisch,Ducker&Humblot,1978,S.273.

⑤“听任自己深入”的德语原文是sicheinlie。译文采用陈宁译法(第861页),较之刘皓明的“他是如何洞开着啊”(第25页)和蔡小乐的“他这般放进了自己”(第14页)都更精准且有文采。

第三节更细致地描写睡梦中少年情欲萌发的潜意识状态。他“沉睡着,可是在做梦,可是在发烧:他何等听任自己深入啊”(KA2:209)。如前文所述,里尔克回忆儿时在发烧昏睡的朦胧状态中阴茎勃起,并从此产生关联阉割情结的阉割恐惧。这里,“听任自己深入”⑤指“允许自己进入内在的潜意识的黑夜空间”(KA2:641)。

情欲犹如“藤蔓”缠绕少年这个“饱受惊吓者”,但强大的爱欲让他不能自拔,爱得“何等沉迷”,他“爱他的内心之物,爱他内心的荒野,/爱他内心的原始森林”。在世纪之交的文学中,“原始森林”通常指酒神“狄奥尼索斯式的、充满性欲的生活”(KA2:641),而人类亘古就有这不可抗拒的爱欲,少年的个体生命扎根于“强大的源头”即生命源泉。这爱欲与生俱来,他“爱着”,“沉入更古老的血液中,沉入沟壑中”(KA2:209)。“沟壑”用来比喻女人性器,恋人的魅力和欲望的“更古老的恐惧”(KA2:209)在爱中交织,而“更古老的恐惧”指人类头脑中的“原初欲望”(KA2:640)。

按照弗洛伊德多次论述的“俄狄浦斯情结”(dipuskomplex),男孩儿有恋母仇父的倾向,所以少年“依然厌倦父辈”。少年作为个体生命,在他甚至还只是母亲孕育的胚胎时,就开始有内在的潜意识。所以诗人对母亲说:“大概你怀他的时候,/那使萌生者放松的,就已溶化在水中。”(KA2:210)刘皓明用生命孕育过程解读这两行诗,认为诗人“几乎以显微镜的方式刻画了精子进入子宫后精卵与胚胎的形成过程”①。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节末尾多次提到“微笑”:“骇人之物在微笑……而你/却很少这样柔情地微笑,母亲。他怎能/不爱它。”(KA2:210)面对充满性欲的生命力量和所有恐惧与威胁,是“爱”默许人们朝陌生人微笑。但是,“爱并不意味着克服压抑”(KA2:641),母亲的不苟言笑说明她正在压抑自我,“河床”(KA2:209)喻指母亲的子宫。最后诗节要求姑娘相应地满足少年内心萌发的性欲:“你在他面前做一个可爱的、可信赖的工吧,——/引领他到花园附近”,“收敛他”(KA2:210)即满足他的欲望。

里尔克强调男女在爱欲和性方面的差异。女人在内心中将欲望和性编织到整体中;而男人更具个性,其精神和肉体特征呈现自主性。(KA2:639)女人“不像鲜花一样爱”,不是随着四季更迭只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绽放爱意,而是在爱中赓续人类千百年的血脉:“我们爱的时候,/升入我们臂膀的是远古的汁液。”女人心中装着“无数正在酝酿的”未来,而非“一个未来”(KA2:210)。

第三首哀歌关联着古希腊人赞美性欲这种神话诗艺。里尔克赋予日神阿波罗代表的理智和智慧等所有人性美好的方面,其前提是赞美酒神狄奥尼索斯所代表的自然欲望。里尔克在此与弗洛伊德和尼采一样,都将矛头指向宗教禁欲。他们分别用诗艺、心理学和哲学的方式反对性压抑,讴歌生命,赞美身体欲望。通过神话图像,艺术活动与人生直接结合,但每一位个体要通过自我更新才能完成创造。

①劉皓明:《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述评:文本、翻译、注释、评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24页。

②《七首诗》的标题由评论版《里尔克作品》第二卷的主编确定。参见RainerMariaRilke,SiebenGedichte,hrsg.vonManfredEngelundUlrichFülleborn,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2,Gedichte1910—1926,InselVerlag,1996,S.136139;ManfredEngel,UlrichFülleborn,KommentarzuSiebenGedichten“,S.536539。为行文简便,下文引用组诗《七首诗》以及主编恩格尔和弗伊勒鲍恩的评注时,仅标注4卷本评论版《里尔克文集》简写字母KA加卷册数字2和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对《七首诗》的引用均由笔者翻译。

③汉斯·埃贡·霍尔特胡森:《里尔克》,魏育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07页。

《七首诗》②主要描写性爱,赞美男子阳具,所以里尔克称之为“阳具颂”(PhallusHymnen)。“阳具颂”写于1915年10月14日至11月9日,由于这首诗的内容有伤风化,违背欧洲人的道德禁忌,因而它在创作41年后才于1956年公开出版,被收录在评论版《里尔克作品》第二卷中。《七首诗》赞美肉欲,嘲讽基督教反自然的禁欲观,“有几处甚至以基督教历史的概念礼赞肉体之爱”③。

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区分了古代人与现代人对性欲的不同态度:

古人的性生活与我们的性生活之间最有影响的区别可能在于,古人将重点放在性欲本身,而我们却重视性欲对象。古人赞美性欲,并愿意通过性欲使即便低级的对象也变得高贵;而我们轻视性欲活动本身,并且只通过对象的优势才谅解性欲活动。(GW5:48,Funote)

弗洛伊德的这段论述启发里尔克写“阳具颂”。莎乐美回忆自己1913年10月16日与里尔克涉及弗氏这段引文的谈话:“我们谈论弗洛伊德的话:‘古代人赞美性欲,而我们通过对象才使性欲合法化。”她和里尔克都不喜欢浪漫文学,因为浪漫派作家用宗教观代替原初性欲。她认为,里尔克“正在酝酿的‘阳具颂的想法很棒,他想以此升华他在性爱的对象关系中太少成功的东西,在此,诗歌总是他的自我神化”(B:175)。里尔克很可能了解荣格于1911年发表的《力比多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undSymbolederLibido)一文。此文基于弗氏的《性学三论》,发表在《精神分析与心理病理学研究年鉴》(JahrbuchfürpsychoanalytischeundpsychopathologischeForschungen)上。荣格高度评价古埃及人和古希腊人的阳具崇拜,并指出现代人对性讳莫如深:“只感到最深的恐惧。而且我们永远不会承认:这种事在我们心灵中的某个地方微睡。”①

在著作《致一个男孩儿的三封信》(DreiBriefeaneinenKnaben,下文简称《三封信》)②中,莎乐美想基于精神分析解释人类爱、孕育和出生的秘密。她将植物的性描写成“公开”的“秘密”。1914年2月18日,里尔克在读了《三封信》的手稿后颇有感触:“或许一切阳具特征只是在自然界公开的秘密这个意义上阐明人类隐匿的秘密”,“我一想起埃及神的微笑,就想起‘花粉这个词”。(B:327)其中,“花粉”指“精子”。莎乐美在1914年3月1日的信中重又提及里尔克创作“阳具颂”的想法,并对古代建筑艺术中阳具的象征物有所论述。她确定,《三封信》中的“第三封已从弗洛伊德出发思考”,“阳具将难以描述的整体涵盖在自身中,故而必须在如此窄的空间上做事。这种阳具作为一种‘他者变得几乎只是象征性的,有效的”。古代艺术用如“方尖碑”和“教堂尖塔”等“完全物质的”意象象征“朝上竖立的”阳具;现代人“纯粹务实地使用这种物质,并且完全视之为单纯的基础,习惯于将它看成通往精神的最低的‘阶段”。于是,“性变成了矛盾”,介于“咯咯笑和毛骨悚然之间”。(B:329320)

性压抑将现代人排除在整体之外。这无疑严重损害了现代主体对世界和自我的态度。恩格尔和弗伊勒鲍恩在分析《七首诗》时同样指出,里尔克“在性的神话诗艺中赞美性欲”(KA2:536)。概括而言,里尔克主要想在第三首哀歌和《七首诗》中实现“性的神话诗艺”(KA2:537)。施泰芬斯也重申,里尔克毕生都大胆“赞同性的意义”③。这充分体现在他于1922年3月23日写给鲁道夫·波德兰德(RudolfBodlnder)的信中,里尔克以完全契合弗洛伊德学说的方式指出现代社会对性的压抑:“我们同时代巨大的厄运”在于“将性行为压抑到边缘”(KA2:537)。

①CarlGustavJung,WandlungenundSymbolederLibido,1.Teil,2.Auflage,FranzDeutickeVerlag,1925,S.29.

②莎乐美的这三封信是写给她的好友海伦娜·克灵恩贝格(HeleneKlingenberg)的儿子莱因霍尔德·克灵恩贝格(ReinholdKlingenberg)的。经里尔克推荐,其于1917年得以出版。

③AnthonyStephens,Einzelgedichte1910—1912“,Rilke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ManfredEngel,J.B.MetzlerVerlag,2013,S.401.

里尔克还将性欲书写抽象化,增加了读者理解其颇多隐喻的现代诗的难度。他关联“将内心体验空间化(verrumlichen)”的演绎特征与性主题:“在性行为中,象征男性超验努力的阳具回到尘世,而且强烈的生存体验找到了‘内在的世界空间的‘反向天空(Gegenhimmel)。该生存体验超越了被驱逐到时间和意识中的个体界限。”(KA2:538)

第二首诗明显呈现内心体验的空间化。这表现在:“突然而至的夏天”为抒情诗中的“我”“培育高耸的大树的种子”;“内在的宽敞空间,在你的内部感觉到黑夜之弓,它在黑夜中是成熟的”(KA2:136);“树木”和“弓”象征阳具;“种子”象征精子;“内在的宽敞的空间”喻指里尔克强调的人的内心世界,同时也比喻女人的性器;参天大树高耸入云,“大树”“耸立”,“通往苍穹”,充分体现阳具升华的超验努力。在接下来两行诗中,诗人用性行为比喻超验和升华的努力:“推倒它,致使它被反转,/进入你的怀抱,了解反向天空。/它真正腾跃且挺立着进入反向天空。”其中,“它”指大树。于是出现这种景象:“群星的外部存在追赶着进入内部。”文学中的爱欲同死亡往往如影随形,当人的性欲得到满足后,诗的末尾出现衔接过去与未来的“死亡”(KA2:136)。

第三首诗借用古希腊之神赫尔墨斯来描写性爱主题。恋人“不知情的呼喊”会让“柱子”即阳具在少年“我”的“害羞的灌木丛”即阴毛中竖立,“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呼喊”“神的塑像”,“可是在你的身旁,/围绕赫尔墨斯胸像的是天堂。/你屈从吧。以便/那位自由的神在他的成群中间/走出那愉悦地被摧毁的柱子”(KA2:137)。“赫尔墨斯胸像”喻指阳具,因为赫尔墨斯神像常用来表现阳具;“自由的神”和“他的成群”代表“精子群”与象征本能欲望的酒神狄奥尼索斯,他被迷醉的食人狂女簇拥。

第四首诗以直白的方式描写男女交欢:

逐渐消失的女人,你并不了解那些尖塔。

可现在你应察觉你体内一座尖塔,

它有美妙的空间。捂住你的脸。

你已经竖起它,

毫无疑心地用眼神、示意和翻转。

它突然完美地僵硬。

而我,这位幸福者,可以迁入它。(KA2:137)

“尖塔”同样喻指阳具。这也完全符合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关于梦中物体的象征意义的论述:“手杖”等“所有在长度上延伸的物体”“象征男性的阴茎”;“盒子、柜子”等“符合女人的肉体”,“房屋通常代表女人”;“楼梯以及上下阶梯都是性活动的象征”。(GW2/3:360)本诗中“体内美妙的空间”指阴道。在女人魅惑的“眼神示意”下,男人被撩拨得爱意正濃,“竖起”“完美地僵硬”和“迁入”都指他作为“幸福者”体验的性爱步骤:从阳具金枪直立到进入女人体内。“捂住你的脸”说明在狄奥尼索斯般迷醉的性行为中,个人的身份认同被消解。诗人在描写男欢女爱时突出男人的“自负”。施泰芬斯认为,同样是描写性爱的诗歌,《杜伊诺哀歌》的第三首哀歌“更成功”,因为诗歌中的“我”在“阳具方面从未以如此令人生厌的方式被放置在首要位置”①。

第四首诗结尾由性爱到超验,“我”对“夏天”说:“哎,我在里面多么狭窄。/谄媚我吧,出去来到穹顶:/旨在以强烈吸引怀抱的焰火的推动力②/用力甩掉比我更多的情感,进入你柔软的黑夜中。”(KA2:137)“夏天的黑夜”代表女人,也用来比喻潜意识的情欲。“焰火的推动力”指阳具的升华,即努力进入超验空间。

在第五首诗中,诗人对阳具的赞美关联“我”的情感升华:

①AnthonyStephens,Einzelgedichte1910—1912“,Rilke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ManfredEngel,J.B.MetzlerVerlag,2013,S.402.

②在“以强烈吸引怀抱的焰火的推动力”(mitdemSchwungschoblendenderRaketen)一句中,德语单词Rakete有“焰火”与“火箭”两个含义,因为现代火箭于20世纪30年代研制成功,而里尔克于1915年即创作了《七首诗》,因而此处译为“焰火”更恰切。

太广袤的空间怎样将我们稀释。

……

一棵新的大树从我的身体

升起茂盛的树冠,

并且朝你耸立。

……

或许在房间里有一根用欣喜打造的柱子,

它支撑穹顶,继而慢慢消逝。(KA2:137)

诗人用“大树”和“柱子”比喻阳具,而“穹顶”和“树冠”代表女子的性器。此处的性爱描写不像第四首那么直白,更隐匿的表达与情欲升华有关。

涉及死亡主题的第六首诗更接近超验空间:

我们接近谁?死神还是

尚未接近死神的人?

……

复活的是我的肉体。

现在请你帮忙,让它离开还温热的坟冢。

进入我在你当中拥有的那片天:幸存果敢地走出它。

你这深刻的升天的新地方。

模糊的空气充满夏季的花粉。

如果它们的数千个幽灵在你内心狂舞,

我的僵硬的尸体又会变得柔软。(KA2:138)

第七首诗进一步关联性欲与死亡,这也是世纪之交的文学以及贯穿里尔克作品的典型主题:

我曾怎样呼唤你。这是无声的呼喊,

它们在我的内心中变得甘甜。

现在,我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地冲进你的内里。

而我的种子就像孩子一样快活地上升。

你这性欲的原始山脉:它突然气喘吁吁地

跳进你内部的山脊。

哦,你沉醉吧,感受它的接近;

因为你会跳下去,当它在上面招手示意。(KA2:138)

里尔克通过第七首诗的文本比喻逆转基督教的超验想象,他让基督的身体死后从坟墓中的复活和升天在世俗的情感中进行。

这首诗关联性欲与死亡的主题契合弗氏在《超越快乐原则》(JenseitsdesLustprinzips)中关于性的欲望即性欲(Sexualtrieb)、生的欲望(Lebenstrieb)和死的欲望(Todestrieb)的论述。“性欲望是生命意志的体现。”(GW13:53)

随着我们提出自恋力比多,并且将力比多的概念拓展到单个细胞,对我们而言,性欲就变成试图促使生命实体的各部分聚合为一体的爱欲(Eros)……性欲是转向对象的爱欲的一部分……爱欲从生命一开始就发挥作用,而且作为生的欲望出现,是死的欲望的对立面……死的欲望通过激活无机物产生。(GW13:66,Funote1)

另外,里尔克在《与埃丽卡·米特勒的诗歌通信集》(BriefwechselinGedichtenmitErikaMitterer)①中的第11封回信也关联了精神分析。他在其中思考对性的态度,并在倒数第二节开始承认:“是的,我病了。”1925年10月,羸弱的身体令里尔克深感不安和迷茫:“我不知道去何处。”病体使他难免在房事上无能为力,于是,诗歌中的“我”用伤口比喻放弃性目标的升华状态:“我处于自己的血液中,/在自己血液的酷刑浴中/突然醒来,而且有敌意地平静,/如此多的内容混乱且挖掘,而这不是我的状态。”“自我”和“本我”的斗争丰富了抒情诗中的“我”。压抑状态仿佛回归:“古老的要求来自性的远方:/我对抗它们获得多少,/以它们的力量……自我在本我上失灵。”②最后一行诗“自我在本我上失灵”(DasIchversagtamEs)③说明,“我”承认自己滥用了性。这个诗行与弗洛伊德的著作《自我與本我》(DasIchunddasEs)的标题相呼应。里尔克对弗氏的升华构想饶有兴致,而弗氏这样定义“升华”:“将对象力比多转换成自恋力比多”,最后“导致放弃性目标”(GW13:258)。

①1924年5月,奥地利女诗人埃丽卡·米特勒(ErikaMitterer)寄给里尔克两首诗,并谈及阅读《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DieSonetteanOrpheus)的体会。6月3日里尔克回信,他们开始用诗歌形式通信。里尔克的信有自传特征,他用诗的语言与女诗人探讨爱(KA2:769)。

②③RainerMariaRilke,BriefwechselinGedichtenmitErikaMitterer,hrsg.vonManfredEngelundUlrichFülleborn,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2,Gedichte1910—1926,InselVerlag,1996,S.358359;S.359.

在里尔克杜撰的《青年工人的信》(DerBriefdesjungenArbeiters)中,他虚构的青年工人写信给比利时诗人费尔海伦①。他用匿名方式“为弗洛伊德竖立一座丰碑”②。与《杜伊诺哀歌》第七首哀歌肯定“此在”(hiesig)(KA2:221)的态度一样,他歌颂现世生活,“赞美此在”③。他借用弗氏学说中两个关键概念“扭曲”(Entstellung)和“压抑”(Verdrngung)来批评基督教贬低尘世幸福:“在此一切都是扭曲和压抑”,基督教压抑“被称为充满肉欲的爱”,“尽管我们由这无比深刻的事创造孕育,而且我们在这件事中拥有我们愉悦的中心”。(KA4:744)引文中的“事”指“性事”。青年工人关联弗氏学说、批评时代“令人震惊的不真实和不安全”的根源在于,不承认“幸福”,将人与自然割裂:它“将我们同整个其他自然甚至同孩子分割”。(KA4:745)

《性学三论》中对幼儿性欲的论述启发了青年工人:孩子的纯洁无邪并不在于“不了解性”,而是在于那是“令人费解的幸福”,这种幸福“还无名地分布于其整个身体中”。④短文结尾不具名地赞誉弗洛伊德,因为他赞美“此在”即现世,有别于将信徒的幸福指向来世的基督教:“假如我们当中绝无仅有的一个人对此有把握,且有能力展示那些证明,那么,我们为什么让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基督教的偏见废墟下产生?”⑤

五、结语

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的性欲书写主要得益于尼采、弗洛伊德和莎乐美的共同启示。

尼采的生命哲学赞美生命意志和身体欲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认同性欲、生命和此在的现世幸福。这两位智者都批评基督教禁欲的伦理观和幸福观。弗氏学说对潜意识的重新发现,其关于压抑、力比多和幼儿性欲的理论以及自我、本我、超我的人格理论,都让世纪之交的人们耳目一新,颇具颠覆性。

莎乐美在里尔克和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学之间架起沟通桥梁,促使他用精神分析学丰富文学创作:她为了缓解里尔克的精神障碍决定钻研精神分析学;她引导里尔克阅读弗氏著作,同他展开大量精神分析式谈话,谈及他的童年恐惧、与父母的关系、对性的认识及其创作危机,分析他的梦;她鼓励里尔克进行性欲书写,帮他战胜精神困惑和创作危机;但她反对里尔克接受专业医师的精神分析治疗,认为其精神困惑会成为其创作源泉。莎乐美堪称里尔克的精神支柱,以至于我们完全可以用歌德《浮士德》结尾的名言来比喻她对里尔克的引领作用:“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⑥

①愛弥尔·费尔海伦(mileVerhaeren,1855—1916)是法裔比利时作家,其主张民族和解。

②TheodoraFiedler,Psychoanalyse“,RilkeHandbuch.LebenWerkWirkung,hrsg.vonManfredEngel,J.B.MetzlerVerlag,2013,S.172.

③④⑤RainerMariaRilke,DerBriefdesjungenArbeiters,hrsg.vonHorstNalewsik,in:RilkeWerke.KommentierteAusgabeinvierBnden,Bd.4,Schriften,InselVerlag,1996,S.747;S.745;S.746.

⑥JohannWolfgangGoethe,Faust,hrsg.vonAlbrechtSchne,in:SmtlicheWerke,Briefe,TagebücherundGesprche,Bd.7/1,Faust.Texte,DeutscherKlassikerVerlag,1999,S.464.译文所用译本参见歌德:《浮士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402页。

OnRilkesWritingofSexualDesireandInspirationof

FreudsPsychoanalysis

ZHAOLeilia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Rilkeisconcernedwiththephysicalandmentalfeelingsofmodernpeoplethroughhiswritingofsexualdesire.Inthisway,heenrichedhiswritingwithFreudspsychoanalysis.HiswritingofsexualdesirebenefitedfromNietzscheslifephilosophywithaffirmationofsexualdesireandFreudstheoryaboutinfantilesexualdesire.HismentorandfriendSaloméintroducedhimtothesameopinionsofNietzscheandFreud:criticizingthemoralconceptofabstinenceofChristianityandantinaturalspiritualism.SheconductedpsychoanalyticandtherapeuticconversationswithRilke,helpedhimtoovercomespiritualperplexity,andencouragedhimtowriteaboutsexualdesire.Thispaperanalyzesmainly,howhepraisedsexualdesire,vitalityandhappinessinthepresentworldinhistypicalpoemssuchasthethirdpoeminhisDuineserElegien(ElegiesinDuines)andSiebenGedichte(SevenPoems,HymnstothePenis).

Rilke;Salomé;Freudspsychoanalysis;Nietzschesphilosophyoflife;Rilkeswritingofsexualdes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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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赖纳·玛利亚·里尔克《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致寝前人语
前进
里尔克《罗丹论》节选
如何写作艺术评论——青年里尔克和他的《罗丹论》
《给青年诗人的信》
严重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