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生
作家长年储备的题材意旨所具备的思考和生命体验,已经成为作家专有,犹蚌孕珠,又似天选。创作只不过如轻划火柴,便点燃了一切。读《一湖丘壑》时,作家的激情有深度有力度,读者能被其感染沉浸,被艺术重构的“真实”力量所击中,我感受尤深。
融于生命的深沉体验让题材选择作家
唐俊高的长篇乡村小说《一湖丘壑》讲述蜀地乡村“扶贫”“振兴”的故事。作品发表后,从资阳市到北京都召开了作品研讨会,评论家、研究者都认为这是近年“乡村巨变”创作的一大收获。中国作协小說委员会副主任胡平老师评价道:初读作品,以为作者是一位农村基层干部,对农业生产很熟悉。评论家如此评价应该是对作者的褒奖,真正熟悉基层,正是现在乡村写作者最缺的品质。唐俊高坦言,作为地方作协工作组织者,完成“行动文学”是责任,但要写好作品艺术上也有顾虑,真怕写作被某种已经“运动化”了的政策叙事牵着走。在巴金文学院闭关写作这部作品时,巴老的“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激励着他,多年来乡村生活的下沉体验,被激活为创作的素材。作家参与过朋友的鱼塘建设,面对一塘死鱼,有过“寂寞深村夜,残鱼水中闻”(化用白居易《村雪夜坐》)的无助和绝望。下沉生活体验,是融合着生命的体验。作品“后记”中,作家回忆了那些真实的生活场景,为村里修鱼塘、谋划募资修公路、披挂主编为宗支修族谱、为贫困户前后奔波,“紧跑在前”,“对家乡这片浅丘情深意笃,对身边的父老乡亲敬畏有加,对他们的苦乐了然于胸,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同时,新时代农村历史性的变化,激发着作家的创作热情,“我所行走的乡野村落、农林公司、专业合作社、家庭农场等真正似雨后春笋……这些,用不着虚构,用不着编撰,更用不着粉饰,足金足两和盘托出即可。”写成作品之后,作家像白居易一样求教于老妪,在鱼塘边开了作品改稿会,不断提炼经验质感。创作要有体验,有真情实感,看似老生常谈,但创作实践中才能领会个中三昧。以作家本人所言,此“体验”非彼“体验”也。激活的体验在于融入作家生命,在于创作转化,如烈焰般迸发,万般悲喜遣笔端,能被读者所触摸所感染。这让我想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庆著名批评家殷白在评论推荐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时说过的一句名言,“题材选择作家。”严格意义上讲,就是指作家长年储备的题材意旨所具备的思考和生命体验,已经成为作家专有,犹蚌孕珠,又似天选。创作只不过如轻划火柴,便点燃了一切。读《一湖丘壑》时,作家的激情有深度有力度,读者能被其感染沉浸,被艺术重构的“真实”力量所击中,我感受尤深。
“非英雄化”的“内化”让“介入”活色生香
在区别“乡土文学”和“农村题材文学”作品背后,研究评论者其实意指作品题材和作家立场、情感维度的某种差别。一般认为“乡土文学”与“农村题材文学”,虽然书写对象基本相同,但其情感倾向和历史叙事却大有区别,体现出时代、书写者与历史要求的复杂互动。发轫之初的“乡土文学”作者,多是“侨寓城市”的乡村知识分子,写故乡有“挽歌”或者“牧歌”的韵致,以“启蒙者”的视角对传统农耕文明爱憎交织。百年中国乡土一直或紧或慢、或主动或被动地融入现代性进程,二十世纪鲁迅、沈丛文的作品有着启蒙观照,走在时代的前沿。岁月变迁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沧海桑田,农村的现状又激活了某些以知识分子主观投射为主的“新乡土文学”。“新乡土文学”内涵驳杂,其中部分表现出的“乡愁”,是书写者内心悲观的投影。“乡愁”是关注乡村,特别是曾经植根乡村的知识分子的挚情,甚至是寄寓着传统真善的伦理意义。但是,若仅限于个人悲喜,多少与时代进程、与乡村的整体发展脱节。1949年以后兴起的“农村题材文学”则指向农村社会主义改造,致力于亿万农民精神新生。农村题材作品,作为精神食粮和文学的想象性解决,作家被要求描写突破这种困境的“创业者”,塑造领导农民完成精神脱胎换骨的“新人”形象,是成长觉悟英雄般的乡村领路人。当下“扶贫”“乡村振兴”的时代要求,似乎重新激活了这类熟悉的农村题材叙事模式。《创业史》《山乡巨变》成为作家们“致敬”的作品,如常见的“外来者”,过去是上级派下来的邓秀梅(《山乡巨变》中县团委女书记)式的人物,作为强势的领导者“介入”乡土,今天换成下派的村“第一书记”,以政策展开为主线,领导农村变革。还有后进变先进的“中间人物”模式,也屡见不鲜。在参与者众多的这类写作中不乏好作品,但却有某些作品叙事程式化,只见政策不见人,苍白无力,缺乏乡村大地的朴实地气和真实呼吸,情节叙事、起承转合均在读者意料之中。优秀题材、精彩生活,创作却陷于雷同,令人失望。正是在这种题材的谱系追溯和变体中,我们看到了《一湖丘壑》的突破。在“扶贫”“振兴”书写时让变革的主导人物更加世俗化,去掉主导者的强势,呈现非英雄化人物设计。将乡村本土的“内生”性置于乡村政治的首位。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作家让乡村多姿多彩的人情世故活色生香,流动起来,尽可能让“介入”进程有着真实的生活质感。
尽管在现实中“介入”是必须和必要的,甚至也是真实的,但是当这种文学叙述被大家熟悉,失去“陌生化”时,就需要作家对生活再挖掘、再提炼,展示艺术“炼金术”的神奇。我们先看作品中两个主要人物。茆寮,被人们常叫“茆眼镜儿”,县作协主席,表面上作为“外来力量”进入茆家湾,但是因为“茆眼镜儿”本是茆家湾人,有过“负笈担囊出茆寮,扣钟鸣鼓登庙堂”的风光,对家乡有“原浆”般浓浓乡情和亲缘情结,回乡更像“知识分子返乡”,是“走出去”的本土力量对家乡的回馈。正如他扶贫投入的资本,似为“天下掉的馅饼”,带有点戏剧性,“茆眼镜儿”返乡的“扶贫”工程起初多少有些粗疏浪漫,被乡人难以理解,靠乡村的亲情支持和出谋划策才使之日渐落地生根。这位县作协主席,在县城官场和日常生活中不是什么强势人物,甚至有些卑微。家庭中地位低下,被野心勃勃的县城“交际花”寮嫂子蔑视。作者在展现小县城生活的世态人情中,让这个人物命运起伏,绝非高大。到家乡扶贫,承包鱼塘,虽是“扶贫干部”,但更像是个人选择。作品中,多写他日增的苦恼和焦虑,既有家庭的,更多是他的“扶贫事业”。“茆老板”从开始挖“阿弥陀湖”,放水养鱼,就历经了诸多不顺,几乎步步惊心,他似乎持着理想和现实的长篙,驾一叶小舟在乱流的波折和回转中艰难前行,到作品结尾才叫人放心。至于纯粹外来“介入者”曾县长,干实事的“另类”领导,在县城官场生态中看似大树,但铁杆追随者恐怕只有作协主席“茆眼镜儿”,因支持茆家湾,为一顿“农家乐”而被人构陷,成了“问题干部”,暂时被组织停职。在茆家湾栽了跟斗,倒赢得了善良的茆家湾乡亲的同情爱戴,前任县长也干脆以村“代理第一书记”下去“帮帮忙”,开始他的“绣花”式扶贫。曾县长命运的跌宕起伏,出乎意料又符合这位“另类”干部的行事逻辑,人物转变的关键在于,一个能带来资源的外部强势领导者只有跌下高位,才能成为融入群众,下沉转变成在地内生的力量。曾县长、茆寮是县领导、扶贫干部,是贯彻执行政治意识的主导人物,对这俩人塑造,作家有意以非英雄、弱化的方式处理,甚至有点英雄气短。曾县长热心干实事、不设防的个性,差点毁于妇人的算计,当上茆家湾“代理第一书记”又被骗子所骗,虎落平阳倍尝人情冷暖,茆家湾村民真正接纳视为知己后,他才真正振作起来。其他代表人物,如“风车车”的热辣与“疯”,“酸果果”的狡黠与心计,也很有亮点。他们也有政治身份,是村社干部,但是作家让他们性格特点更胜于他们的政治身份。疯疯癫癫的自我张扬、小家子气的盘算心思、家长里短的是非嫌隙和为大家为集体“干大事”,修鱼塘、修公路、种植柠檬、开发山泉,同台上演,活灵活现,乡村琐屑的日常注满了新生活的生机,氛围酣畅。读作品,感觉这些主次人物性格上都有特异之处,有或深或浅的精神创伤,“扶贫”既是他们的事业,也是自我疗愈和确认。比如最易被识别为“中间人物”的驼表叔,这位被集体化时代“累弯了腰”又死了老婆、哑了女儿的前生产队长,脾气怪当然是因为生活的无情打击。同时,作为乡村能人,修塘筑坝建路能达到“土工程师”的水准,怪得犟,极自尊,最后在山泉开发中为茆家湾人谋了大利。这是个内心深邃、缓缓回暖的人物形象。是“扶贫”,是乡村新的生活,使之释放生命的力量,化解内心深处的隐秘症结,他试探着参与历史的进程,在一件件改变的事实前,最终有此前意想不到的生命状态和思想感情的转化,这个人物不是传统“中间人物”所能概括,其间体现了为公为己的人性张力和现实的多种可能性。《一湖丘壑》显示出作家对既有农村题材生活的拓展和作品人物的新发掘,乡村烟火映衬着县城市井。作家洞察人心、透析生活,只有如此,才能让人物的新变有扎实的着墨点。
蜀地景观与人文风情的空间融合
《一湖丘壑》开篇就有四川盆地、岷江流域、沱江流域等山形地貌的俯瞰勾勒。“东傍湘鄂山地,南靠云贵高原,西缘青藏高原,北连秦巴山脉。”地理空间知识性的叙述之后,作家渲染了其空间的艺术神性。一条巨龙贯穿盆地与沱江逶迤东下,“四川盆地底部那条龙泉山脉……延绵两百公里,就像一条长龙,丘区的撵龙匠在为显赫人家寻找龙脉真气墓地时一般自龙泉山转起,沿着山脚下的余脉,在其走向、起伏、转折,变化中弃短促、追绵远,一朝主人家的衣胞之地“撵”来”,“驼表叔那个青龙嘴,果真是撵龙匠眼中的风水宝地”(P191)。蜀地山水写得大气而有灵气,神性虚构后又有“祛魔”化知识的陈述,写茆家湾所在川中红土层山包沟壑“属于风化地带,土壤属遂宁红层土壤,以侏罗系、白垩纪紫色沙岩为主,地下水又以风化带裂隙含水为主……巨大的紫色砂岩风化带,实际上成了天然的过滤场可以让茆家湾一带的地下水品质优良。”(P199)作家不但对川中丘陵地带红土壤下过工夫,对丘区植被特点也有一番研究。写“川中丘陵沙土不保水能成林的种树很少,耐旱怕水的柏树就几可算独领风骚。”丘区一年四季因遍种柏树,但柏树难成林,“除非有榉树混交,带动柏树生长,待柏树封山之后,仁至义尽的榉树往往被封死。”(P188)近年作家们对山川植物的描写兴趣大增,带来了阅读的新趣味。作品中几处地理空间和植物的描写,最终着眼于乡村发展,如“龙脉之传说”最后落墨于驼表叔宅旁有能涌山泉水的“青龙嘴”,发展了矿泉水产业;曾书记并不在意丘陵四季苍郁,而是算计着能否换种部分经济价值更高的“雷竹”,最后怕保护生态“依法办事”只能作罢。这些叙事表现了作者对丘区地理风物的熟稔。我们通常所说的“蜀地”是泛指,其实岷江、沱江流域的川西、川中和川南这片土地是传统蜀地核心,是中国最早农耕成熟之地,故称“天府之国”,这片土地,与川东北的大巴山不同,和川西高原和西南横断山脉的风土人情更是迥异,传统的四川乡土空间大致属于这一部分,现代文学史上,沙汀、艾芜、李劼人、陈铨、罗淑都曾写过,但是他们多以人文浪漫视角见长,可能很少涉及地理与植物的科学视角。《一湖丘壑》的作者是记者出身,可能受非虚构写作影响,在川中空间叙述上宏观、微观结合,科学、神性共存,在雕刻“邮票”大小的茆家湾时,没有忽略大空间,风土植物既依存于作品叙事又独立存在,也切合当代人的阅读兴趣。
当然,地域写作要有灵魂,主要还是写活人与历史,让“川味”醇厚芬芳。作品中有四川乡土文学中常见的人物,如风车车等有沙汀、李劼人作品中的人物似曾相识的神思;甚至茆眼镜儿、曾县长骨子里都有乡土川人承续世代的秉性与风貌。语言就是思维、性格方式的显性標识,《一湖丘壑》在使用“川味”口语上惨淡经营,精心提炼。一是彰显“土话”之雅,如川人常说的“有人谙某人某事”,就比揣摩“斯文”。二是活化样态、形态,如“高声武气”“理抹”,多么生动!作品中“川味”语言运用俯拾皆是,如珠玉落盘,又变化有致。有的如盐溶于水,在交流化为无形,却让域内外读者默契会意,暗中击节;有的则麻辣热烈,足现蜀人热情之中的幽默与通透,显出蜀人处世待人之异秉。方言后面是地域相似性带来的有识别度的生活形态和人物作派,如四川女性形象的辣劲,实际上活现了现实中美丽的四川城乡女性,吃苦能干,“走路都要薅把风”。当然,川味不止这些,但是这些辨识度高,也几乎成了传播广泛、有代表性的蜀地元素。地域特有的历史元素、农耕风俗、乡村美食、特色方言表达所代表的地域写作矛盾之处在于,保留地域特色写作不仅为凸显作品的识别度,也是文化趣味所在,是处在日显压抑的现代性进程中个体内在的精神需要。这在现实可闻、可见、可吃的具体事物转为文学虚拟之后成为精神载体,让地域内读者心生共鸣,地域外读者也大开眼界、心生好奇。同时,这种积极状态并非天经地义。地域融合、农村城市化,现代性的总体趋势是“去域”化,或者是被特殊留存地域化,这就让地域写作有了特殊性,作家有保护文化遗存的自觉,又不能过度地域化,使作品自我受限。地域写作的双刃剑很考验作家的平衡能力,唐俊高地域书写自信而谨慎的创作态度和艺术处理,让《一湖丘壑》“川味”十足!
扺达现实深度同时葆有超越的愿景
历经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春风带雨的改革洗礼,中国乡村曾经蓬勃而充满生机,作家们倍受鼓舞。但当改革重点转移,特别是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发展极不平衡,缺乏资源,搭不上城市化快车的偏远乡村在萎缩,农民自己放弃了土地,走到外面的世界,同时也有眷念乡土的守望者,似有不甘。去年唐俊高发表过一篇短篇《一串钥匙》,小村子里只剩一六十岁的老汉和他风烛残年的婶娘,老汉腰上挂着全村人各家的钥匙,每天“巡村”一次。老太太死后,他一人送终,一人悲歌,空心村只剩他一人坚守。作家认为“历史的疙瘩、世俗的污染、乡村的衰败、农民群体某些特质的集体变异、农村人文秩序严重倾斜、道德品质局部垮塌”,这些都构成“三农”问题的成因内核。《一湖丘壑》中茆家湾之所以成为“贫困村”,就是村民“分家分出了三十多户贫困户”,有人把家中老人分出抛给国家,负担少了,人心坏了。人心不古、孝悌不存,引发作家对乡村伦理的思考。幺老爷,说话半文半白,似乎还活在遥远的过去,现在将修族谱视为重整乡俗的大事。他所作所为并非保守,在关键时候出来聚人心、断是非,推进茆家湾的现代化进程,作家力图将这种乡村文化传统进行现代转化。近年来国家将各种资源注入乡村扶贫振兴,随之而来的也滋生了农资领域的腐败。在增强农村经济发展活力的“三变改革”(即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中,泥沙俱下,作家忧心如焚,如实具写。对于农民思想性格中的消极元素,作家思考深入。茆家湾农民的“狡诈”和盘算,让“茆老板”头疼,作家笔下有批判,但也没有简单否定。这有历史现实的因素,这些“落后”的背后,实际上是长期以来忽略农民的正当物质利益造成的。驼表叔在山泉开发中当“钉子户”,最终博弈成功;村民在开发矿泉中入了股,这并非为了衬托驼表叔有多么难对付,而是展现国家政策导向对农民利益的维护。唐俊高对乡村现状描写深刻,兼备历史与发展的眼光。既看到“三农”问题的症结,又在乡村巨变中展现国家振兴乡村的坚强政治意志和巨大力量,这就让茆家湾故事的最后,在惊险的层层反转之后,有了开放、超越的愿景,读者深思而倍受鼓舞。(文中直接引用部分来自作品和“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