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讲台之上”走进“讲台背后”

2024-05-21 11:27黄灯
大学生 2024年5期
关键词:二本讲台年轻人

编者按:黄灯老师近年来因二本院校学生群体命运的非虚构写作,引发了广泛关注。2020年出版的《我的二本学生》是其立足讲台视角、建立在从教经验之上的教学札记,新作《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则是走下讲台、实地考察的家访笔记。作者通过对不同背景学生家庭的近距离观察,对数十位“二本学生”成长轨迹、社会化过程的回溯与持续追踪,深入探察时代与环境对当下年轻人的影响,并以鲜活案例展现了个体在不同处境下迸发的生命力。

去家访

2017年暑假,应我2010级中文班学生黎章韬的邀请,我开始了去学生家看看的漫长旅途。首站是云南腾冲,随后五年,我利用周末或者寒暑假,断断续续去过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潮安、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遂溪、廉江、韶关、孝感等地。在中国的教育语境中,这个过程被称为“家访”,但对我而言,这种跨越时空的走访,完全超出了日常“家访”的边界,成为我从教生涯中,从“讲台之上”走进“讲台背后”的发端。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没有比“流动性”三个字,更能让我切身感知到他们的生存状态了。我的课堂,不过是学生流动性命运在高校象牙塔中的片刻驻留,“二本学生”作为一个群体的命名和出场,不过是我借助职业的便捷,对他们存在的粗疏叙述。通过这种叙述,我得以走近这个静默的群体,并获得一次次互相看见、直接沟通的机会。

我想起第一站到达章韬家,坐在雨天的茶桌旁,听他爸爸讲起早年在缅北的伐木经历,他平淡地叙述一切,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我想起正敏带我穿梭在童年常走的泥泞小径,想起我们在村庄高高山岗上的小学里所感受到的绝对宁静,尽管妈妈不在身边,但在故乡的山间田地,无处不是妈妈劳作的身影;我想起源盛带我重走课堂上描述过的“打火把上学的路”,目睹他最喜爱的堂弟车技惊人,却无法获得驾照进入城市谋生的事实,而我在此种遗憾和现实中,突然理解了无法与我谋面的妈妈,为何在生完孩子后,一定要走出大山的坚定;我想起晓静妈妈跨上摩托,带我在茶场的山路上风驰电掣,她人到中年,却依然活力四射,我一眼就能感受到,只有同龄人才能明白的孤独和不甘;我想起境军妈妈站在村口人行道的桃树下,和我讲起儿子的懵懂给她带来的忧虑和无奈,以及决定留守家中陪伴孩子的挣扎和坚持。

事实上,虽说是家访,和家长见面原本应为这一环节的核心,但不少时候,就算来到学生家,我也有可能见不到学生的父母,他们要不双双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即便有幸能够见到双方,也大都没有特定的时间用来交流,他们无法停下手中的活计,生存严丝密缝,日复一日地劳作,填满了日常的有限空隙,我们难得的聊天机会,更多只能在红薯地、猪栏旁、快递间、养殖场,或者铡猪草、煮猪食、织渔网、拣快递、修单车等忙碌的间隙中进行。这些场景如此具体、日常而又必然,无不浸润了快速流动的现实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他们勤劳、质朴而又坚韧,坚信劳动创造价值,他们对个人消费保持警惕,但对孩子的教育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重视、不计代价的付出和让我羞愧的耐心,承载了天下父母望子成龙的朴素心愿。和我们的父辈比较起来,这群来自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在价值观念上,依然延续了父辈的精神底色。

家庭的托举

在和学生共同的寻访中,我一次次感受到,剥离掉985、211、双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环,对更多年轻人而言,哪怕进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尽全力,同样离不开家庭奋不顾身的托举。

比之大学校园中我对年轻人生活的熟悉,以及他们毕业去向的明了,通过家访,我直接感知到了学校以外的更多维度,“具体而稠密的日常生活”,到底从怎样的层面,塑造了一个个“立体而丰富的人”。

举个例子,尽管在和年轻人的交流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们和祖辈之间的深厚感情,但只有目睹文瑜给奶奶剪指甲的一幕,目睹何健站在爷爷坟前的郑重和追念,目睹章韬外婆慈爱温柔地注视眼前健康黝黑的外孙,目睹境军扶着中风的爷爷在宽阔而简陋的客厅走来走去,我才清晰地意识到,相比课堂的粗疏,在他们的生命成长中,隐匿了很多我不曾看见的场景。在关于代际的叙述中,我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些并未瓦解的家庭结构所留存的传统人伦,事实上正是作为生命中的“真正之重”,进入到我讲台下年轻人的情感结构中。凭直觉,我甚至可以判断,廖文瑜、何健、黎章韬、何境军,之所以更有立足社会的勇气,正来源于他们和父辈及祖辈深刻的情感链接。在别人眼中,他们统称为“懂事的人”。在我眼中,他们是一群内心柔软、情感丰沛、充盈责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我在课堂的驻留和观察中,无法从同质化的教育要素里,发现他们情感教育完成的具体路径,也说不清他们和其他孩子差异的原因,但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回到他们的村庄和亲人身边,一些被遮蔽的图景便会浮出水面。

我想,这也是本书中,除了观照学生的求学和就业层面,我更为侧重叙述村庄的变迁、父母的生计、和祖辈的关系、家庭模式甚至同龄人分野的原因。只有还原到这些具体层面,我才能清晰地看到,“背后的村庄”作为生命的原点,怎样成为年轻人“社会化”的发端;才能明确感知,渗透在父母生计中的“劳动”,怎样作为教育资源浸润孩子们的价值观建构;才能进一步确信,祖辈毫无保留的情感滋养,怎样给孩子们传递直面现实的力量和勇气;也才能看得更清,在庞大的年轻群体中,我的学生,就算只能来到一所二本院校的课堂,相比更为多数的同龄人,也算得上巨大的突围和幸运,更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现实中无处不在的压力打败,终究依仗更为本源的滋养和力量,在喧嚣世界中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从教育要素的角度看,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通过叙述流动时代学生命运的变迁,凸显了“学校教育”的有限性,那么,本书将通过家访个案所链接的成长细节,通过叙述学生背后的家庭所遭受的流动性境遇,竭力探讨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所包蕴的细碎可能,如何帮助年轻人更好地立足社会,获得安身立命的根基。

力量感的来源

而这,也是我在本书中,对出场年轻人的教育图景进行梳理时,愿意花较大篇幅,不厌其烦地叙述学校教育以外其他因素的原因:诸如黎章韬在就业的选择上,父亲对他的影响,他工作以后,客户交流对他的塑造;诸如张正敏与家庭环境、社会偏见对抗的自觉,以及大学期间彻底接纳自己、直面个体真实的勇气;诸如于魏华从父母职业中习得的商业敏感和行动能力,以及对金钱的管理意识和根深蒂固的独立观念;诸如何境军在和爷爷密切的情感关系中,因家族纠纷,在高中阶段偶然被激活的担当使命;诸如林晓静和莫源盛尽管遭遇了考研或就业的失败,但他们一直听从内心的声音,敢于坚守兴趣的指引,终究慢慢在社会上寻得了立足之处。我在感知他们踏实、充盈而从容的生命状态时,时时意识到,在现实的夹缝中,寻找一种不受制于概念和焦虑煎熬的生活,并非不可能。

在这些个案身上,还原他们各自被遮蔽的成长细节,我惊讶地发现,其力量感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和现实的对接。当负载于学校教育之上的文凭,其边际效应日渐递减,他们立足现实,脚踏实地,破除“成功学”对自己的禁锢,回到“整体的人”成长本身,在一次次另类实践中,相信来自直觉的声音,相信内心的真实力量,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滋生了进入社会、立足大地的勇气,并促成了教育最为核心的环节——“自我教育”的达成。

尽管我知道,本书中提到的个案,并不构成我学生的主体,但他们的實践和选择,极大地丰富了我对二本学生群体的观察和叙述。

我由此意识到,尽管从整体而言,任何群体都受制于时代大势所决定的趋势和路径,但从微观角度看,个体一直拥有突围的可能,这恰恰是教育之于年轻人的重要意义,也是它能提供此种可能的最好屏障,激活个体的生命活力、唤醒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恰恰是教育能以柔韧之躯巧妙抵达之处。而我所谓的“建构性企图”,除了具体的教学实践,更为根本而切近的路径,正来源于和年轻人站在一起,直面真实的社会、自主抵挡生命的惯性消耗、尽可能和更多的人建立关联,并在具体的生存细节和生命场景中,以下蹲的姿态,激活各自的生命活力,积蓄可持续的起跳能量和力气。

毫无疑问,这是家访旅途所构建的丰富链接,对我回到现场的最大馈赠。

责任编辑:周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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