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加大街

2024-05-21 08:18:07沈学
骏马 2024年2期

我所熟知的现实,从未将我带到过比加加大街还远的地方。

还是三十层的高楼,还是意料之中的傍晚。通往外界唯一的门被我二十四小时关着,从窗台涌进客厅的风被迫断去猖狂之心。春天是万物开始活跃的季节,连房间里的腐臭味也大胆了起来。三个垃圾桶已经堆成山丘。被我啃光的玉米棒,前天吃剩的菜渣,没喝完的酸奶盒,都有可能是嫌疑之身。这季节,容易发霉的东西实在太多,如同速食的感情过不得夜。

“嘟——嘟”,门外又响起尖锐而清脆的口哨声,住对门的老爷子吃完饭出来溜达了。他穿着运动短裤,脖子上挂着口哨,在一米半宽的过道上来回踱步,边走边吹口哨。我提着三袋垃圾向他借道,错身那一瞬间,老爷子斜了我一眼,想必是受到了我邋遢的刺激,但他的所思所想跟我没半点关系。

这幢楼里,每层十六户业主,好几百人全凭四部电梯上下。精明的物业趁检修之机停了其中一部,使得剩余三部运行起来捉襟见肘。上行或下行的人摁亮按键后得等,轿厢很难恰好停在理想的楼层。总归是要等等的,等待也没带来多少坏处。这样,还能从手机上匀出一线目光,留给同样等电梯或者追电梯的人。所谓的睦邻情谊,就是从狭小的电梯里建立的。

我注意到楼下墨绿色的衣物回收箱,就在丰巢箱边上不起眼的角落。仅仅过了一年,我的衣裤已经不再合身。尽管衣物上染有我的汗味,甚至还曾忠心地替我御过严寒,散过暑热,可把好不容易增长的斤两再减回去令我犯难。没错,我大可出于念旧发回慈悲之心,将不合尺寸的衣服留在府邸。日子会像马车一样奔跑,保不齐哪天又可以穿。但人到不同的山头,就该有所选择。我在心底挥手作别往日后,便抱着一团衣物走下楼去,喂回收箱吃下了今年最饱的一顿饭。

现在,我坐在门卫亭侧前方的石墩上,就这样遥遥地和保安对视着。岗亭上方的空调外机显得格格不入,但在这五六立方米的小小疆土中,纵使千般神勇也禁不住酷暑煎熬。我的身体被点了穴似的原地不动,观察着一切如何在社会秩序里运转。因为没有等待所特有的焦灼,过往的人不免心生疑窦,偶尔将不解的目光投向我。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时段,车流涌过五米外的主路,快得只留下一截残影。虽然我近视,也不戴眼镜,但比起视力完好的人,我们眼里的世界差别不大。

下班的人开始稀稀拉拉地回来,外卖员也一溜烟地骑车飞过,他们穿过狭窄的斜坡,偶尔跟电动车和行人抢道。有个女人骑共享单车忽然停下,她的手机“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有两辆电动车在她后边堵着。我的目光碰到她的焦灼,发生了化学反应,她变得更加慌张了,于是连忙左手捏住右刹车,俯下身子捡手机。她把油门拧到底,想迅速摆脱尴尬的局面,不承想车子原地不动,无奈只好下来推车。并没有人中途催促或者责怪她,在这座不大的二线文明城市里,宽容是最关键的美德之一。

此时,保安坐在简陋的值班岗亭里,嘴里嚼着槟榔,手里夹着香烟,试图借此来打发时间。他不时在车辆过卡时伸出头望,履行着一月三千薪水的职责。因为闲得无事可做,于是便望向不远处的我。我不知道他会在脑海里怎么打量我。总之,我凝固时间和空间,已经凭空立起一面镜子。

小區出口设有电动道闸,屏幕上显示着剩余车位、车牌号以及停车时长,有所差异的是临时车辆需要缴费,业主车辆进出会显示有效期。钱的确能买下时间。一根金属质地的长杆穿过三座石墩,挡在收费口的机动车道边沿,原本出入一条道被改成双向的两条,目的除了收钱,还要告诉业主或访客,这里进出设有规矩。

我留了心,特意数了数,一刻钟内,有三位母亲推着婴儿车路过。三胎政策已经放开,大家一面发泄情绪,嚷嚷着不生育,一面又在爹妈催促下相亲。他们见面,订婚,结婚,生了一胎,是女儿,再生二胎,还是女儿,又生下三胎,坐实了板上钉钉的人生。我的表姐就是这样,以一个贤妻良母的身份,陷进了婚姻的驳杂。为给男方延续香火,日后也好抬头,她让三个孩子降生于世,两个女儿扔在娘家,儿子留在婆婆家。我不知道她辞掉北京军医院的工作,回家奔赴爱情得了什么善果。可能她有她认为的幸福吧。从婚礼的当天,我就初见端倪,公公致辞一句不提儿媳,注定了她生儿育女的不愉。

天空飘着一层浓稠的乌云,城市在黄昏降临前暗淡下来。马路被一排葱郁的灌木丛隔开,越过马路,是一片错落的老式住宅区,窗沿下洇染着顽固的灰渍。尽管又是一次大雨将袭,但雨水洗不掉这些脏污,它们经历了久远的不管不顾。

中心医院是亮灯最早的,里面有无数病患在渴求希望。LED灯照出了住院部的轮廓,在充满暧昧的傍晚,显得格外惹眼。抵达医院最近的方式是穿过地下通道,下一个路口并不像故事那般美好。我几次路过医院门口,都见到了那个中年妇女,塌着个苦瓜脸,双手垂着跪在地上,面前竖着一块求助牌,上面贴了一张付款码,小音箱里的乐音悠扬。路过的人很多,但没有人停下,包括我。

地下通道里面有三四个商贩摆摊,卖些常见的日用品和水果,其中卖草莓的大叔明显耳背。我出于怜心买过几盒草莓,十五块一盒,这在当令的季节算不得便宜。

还是在某天坐电梯,撞见大叔收摊回来,我才恍然知觉他住我隔壁。第二次的相遇令我有些惊诧和羞惭,回想在摊位前的那番臆想,属实天真。原本我对左邻右舍一无所知,这下确认了右边的邻居,也意味着那些突兀的声音有了源头。后来出门照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大致摸清了大叔的动静。早上八点半,那辆小板车准时出门,轮子在地面滚动,摩擦得咚咚作响。鲜红的草莓按份称好,用一个个小果篮盛着。收摊时,板车上的草莓一颗不剩。即便在糟糕的雨水天,他的草莓也能销售一空。

住所与医院一路之隔,两地分属不同行政区。前两天眼窝胀痛,畏光,几乎只能闭眼休调。双眼的周发性阵痛,持续了数年之久,每次都被我强忍拖延。总觉得夜晚是最好的疗药,睡一觉就好。这回心血来潮,决心做个了断,于是隔天便去了眼科门诊,医生检查完眼睑和眼球,用仪器量了眼压。说是眼疲劳,没啥大碍,叮嘱我少看电子产品。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左右,凳子上的屁股都没坐热,我一再向医生描述病情的久远和反复,可医生不断宽慰我,轻松而坚定地说没事,万一不行开两盒眼药,如果无效再来复查。

作为眼科医生,他们见过太多张喋喋不休的嘴巴。知道自己用再专业的临床术语解释,也不如两盒眼药水的安抚来得神效。我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每每身上有了不适,就喜欢去网上对号入座。网上充斥着各种虚假信息,问诊经验更是眼花缭乱,看到第十页也看不完,随便一段话都让我瑟索,造成重症在身的错觉。

成天待在房间闭门不出像坐监,时间一长连密码锁的密码都忘记了。每个年纪有该做的事,一天中的每个时段也有该做的事。总之人不能太闲。不想做饭了就出门溜达,围着小区漫无目的地转。紫色泡桐花开了,一簇簇地挂在枝头上,枝杈悄悄探出了墙外。他们都说街上石楠花的味道难闻,我也该留意下这与众不同的芳香。

树筋骨并不粗壮的时候,示弱是最好的生长姿势。这段绵软的日子里,主人会提着水壶悉心浇灌,甘霖雨露也会争着抢着滋润。大树成材成器是迟早的事,但僭越本分可能有致命的风险。它们应该与街道保持边界,年年都有大树被雷电劈断,被冒火的变压器烧着。时不时见绿化工人给大树修枝,他们站上伸缩梯,挥舞着硕大的剪刀,越出篱墙的部分被统统剪掉,就像剪一个人蓬乱的头发。

我对自己的毛发很有信心,每一根都是顽强的野草。基本上两天刮一次胡子,一个月不到剪回头。发型师从来不为我的发型费脑,额头两侧一推,头顶直接碎剪,最简单的剪法。在我眼里,绿化工和理发师同样伟大。

加加大街挨着一片老旧社区,我偶尔开车去找充电桩。小区的岁数比我还大,走在甬道上一阵阴凉。但这里遍地绿植,龟背竹,虎皮兰,绿萝,吊兰,棕竹,即便身在花盆,照样生机无限。小区里大多是些孤独老人,身体衰微,精神不济,他们比年轻人更需要生机与活力,于是他们频繁亲近花草,亲近猫狗,亲近孩童。

楼道里经常传来两个小男孩的争吵声,宠物犬经常迎合外面野狗的挑衅吠叫。没有哪位老人抗拒这些看似喧嚣的表达,更不会像粗鄙的妇人那样当街大骂。他们亲眼见过广场上的健身器材锈迹斑斑,也知道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再活泛。只有这些生命的电光火石才能照亮此地的死气沉沉。

小区虽小,但也五脏俱全。最早嗅到商机的一群人,已经在此安稳开店了数年。理发店,水果店,文印店,便利店,早餐店,没有一家重复,后来者也看出了市场的饱和。既然人有限,空间有限,就该有止损的远见。小区里道路很窄,只够并排停下三辆车,开车一不小心就会发生剐蹭。车比人大得多,也比人更讲排场,这里用地十分紧凑,找到车位很不容易。车主和车日夜磨合感情,甚至热情过对自己的另一半。

一眼望去,小区楼栋中没装防盗窗的部分,定是楼道之类的公共空间。我一直羡慕古人的家居设计,木质窗棂不仅寓意考究,还别致精美。而现在,木窗被不锈钢防护窗取代,主打防盗功能。每个词语都有它的出处和寿命。夜不闭户和路不拾遗,不再适合急遽变化的当下。窗檐下的几盆藤蔓植物,趁着雨后混沌大肆生长,已经攀援到了二楼三楼。那些防盗窗是它们青云直上的恩人。

周一早上八点,楼下附属小学的操场准时奏乐,孩子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肃立在国旗下唱国歌。他们除了要咀嚼桌上的书本,更要记住那片血染的鲜艳。每每音乐响起,我便在当下和十八年前反复穿梭,如出一辙的浩大场面,分蘖在不同时空。混凝土地板艰难地将我举过头顶,像极了我当年举起鲜红的国旗。那种荣耀和热血,已经许久不曾充斥胸膛。

在加加大街的长巷里,一天里最重要的时刻不是吃喝拉撒,而是这帮孩子上学放学的时段。所有经过校门的车都会在这时停下,无论接下来要去哪儿。天色还没擦黑,家长们就蹲在门口混作一团,焦急的眼神在人群中不断搜寻。放学铃声响后,安全员事先出门辟开一条道,由老师领头,拉出一支雄赳赳的队伍。

附属小学的正门,对着一所高等院校的侧门。拐个弯,就能进到加加大街的后巷,墙面上红底白字的招牌清晰可见,这里是行旅之人的暂居地。假日公寓底下晒着泛黄的白色床单,浪漫小屋四个字写得格外浪漫。每值深夜,街边便冒出一些青年男女,男的阳光帅气,女的光鲜亮丽。他们之中,有几对情侣脱开人群,径直撞进后巷旅社,把门一关,以成年人的成熟行云雨之欢,急切地表达起自己的欲望滔天。

从惺忪的晨光开始,工作日的街道会陷入一场短暂的瘫痪。校门口的两家夫妻早餐店生意很好,有不少学生每早光顾。招牌上虽只写着卖饼和包点豆浆,实际摊面上却花样繁多,煮茶叶蛋,焖玉米,煎蒸饺,卖烙饼也卖千层饼,卖现磨豆浆也卖早餐奶。老板娘收钱取物手脚麻利,主打外围,男人则绑着围裙,在里屋揉面备料。饺子下进热锅的噗噗炸响,蒸笼掀开时的热气腾腾,预示出又一天的阳光明媚。

店面的利润想必可观,但两家人从不攀谈来往,毕竟同街开店一墙之隔,免不了利益之争。卷闸门开闭一次,腹中嫌隙便多增一分,都对隔壁店看不顺眼。当然也仅限于吐槽,或者发发牢骚,再顶多借着越轨的铁桶发泄一通。情绪退了,该擀的面继续擀,该进的货继续进。我买早餐也是先入为主,尝过一家千层饼不错,便三天两头在同一家买,后来也不好意思再去另一家。俗话说得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雨露不可均沾。

我在农贸市场撞见阿伟,他买菜回去做饭。我来市场买些活的鱼虾,打算改善下伙食,也不看斤两模样,全凭摊主自己挑选,上称付款一气呵成。我习惯性地光顾同一家鱼摊,只因摊主会先砸晕鱼头,然后再刮去鱼鳞挖出内脏,让鱼的死去不会过于痛苦。

买菜要比买鱼头疼。嫩绿的菜叶上水光四溅,常常迷糊我的心神。但凡眼神慢点,女摊主就张口招徕,小伙子来看看要点什么。这话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每个人说。心想选了一家势必得罪另一家,我总想活得周正,活得不偏不倚,可惜做不到。我問其中一个女摊主,西红柿多少钱一斤?她边上称边答,转眼就囫囵装袋了。我还想学那些精明的中年妇女砍价,可开了个头却没等到结尾。这些女摊贩守着摊前飞逝的时光,早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俘虏我这样的粗浅顾客,实在是大鱼吃虾米般轻松。

娘说要我给她地址,寄腊肉和土鸡蛋。本来嫌路途迢遥,让她别费心费力。但想到城里吃的很多,到嘴里又全不对味,娘的坚持又使我动摇。街道下走两百米处,有家活杀土鸡的门店,每天笼子里关着十只鸡,店里全是鸡的零碎,鸡腥味十足。想着娘来治病时炖鸡吃,便趁着天晴去问价。老板娘说七十五元一斤,不接受还价,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我一惊,默默退回了店外。这年头,乡下的土物在城里紧俏得很,根本不愁销售。我没单独买过鸡,不知行情如何,更没杀过鸡,不知熬煮出来味道如何。

过了六点,肚子已经腾空,是时候吃晚饭了。每日在家下厨寡淡腻了,偶尔想去外面蘸蘸油水。餐饮店不像夜市那么集中,味道那么相似。川菜、粤菜、湘菜、徽菜,吃什么都是一种冒险,搭钱不说还可能吃得不悦。想着保险和省钱,还是吃油泼面,只是那家店有些远,大概四公里左右,骑车往返得个把小时。正思忖着,脸上落下几滴雨水,云层看上去还不是很厚,速去速回未尝不可。

加加大街的住户中少有人养狗,即便养,也是柯基和泰迪之类的小型犬。可能因为这里是一条美食街。狗的感情太炽烈,太直接,会惊吓到前来就餐的人。相比之下,猫温和很多,而且猫白日退居暗处,晚上利爪又能捕鼠。对商家住户来说,猫是最招人喜欢的动物。经常有野猫在美食街一帶出没,它们和家养的猫脾性完全不同,尾巴是耷拉着的,翻找食物时,一边爪子划破盒袋翻找残渣,一边锐眼警惕周边的风吹草动。脚步轻便而神色慌张,被人惊扰后会迅疾逃跑。一绺烟似的消失在野草深处。

街头的老奶奶养了一只狸猫,性格温驯,花色青白相间,脖子上挂着金色铃铛,毛茸茸的长尾天线般竖起,大大方方地游走在街道上,任人伸手去抱也不畏惧。有时朝它轻轻一唤,便从脚后跟了上来,与我同行数米。如果不是在半途见到主人,恢复一丝清醒,最后兴许就跟我回家了。

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加加大街,我拢共就和两家店混得面熟。准确讲,得剔除其中一家药店。这家药店是某个社区团购平台的自提点,每回提货打照面。我下一次单,店主就抽取一部分佣金,我以为成天的照面和客套足够稳固友情。直到后来的一天晚上,我只是想借手机打个电话,谁知店主听后立马回绝。这年头谁还用借手机打电话,就像这年头谁还用钵盂行乞一样。

主流的确变了,手机取代了座机,电子支付取代了现金支付。可在真正的困厄降临之前,谁也不知现实会荒唐到何种地步。或许是出于电信诈骗的担忧,女店主的眼神霎那间藏了起来。即便我们谋面数日之久,也无法消除这层利己的隔膜。

我又辗转跑到理发店,冒昧吐露了自己的急迫。阿姨正给人推剪刘海,侧过头瞟了我一眼,说手机就在台上自己拿,转身打开密码后交给了我。我打完电话后连连感激,阿姨转脸笑说没事儿,又修剪起客人的头发去了。我只在她店里剪过一回头,第一次在她手下剪头,就暖心地和我拉家常。她说她给大学教授剪过发,也给毛头小伙剪过发,见过上流人士的随和和狂傲,也见过年轻毛孩的浮躁和沉稳。时钟已经拨到十点半,外面的店基本关门了。但在这个十平米左右的店面外,仍然还有人排队。我想他们不仅是冲着玻璃门上贴着的“快剪十元”的标签而来,更是冲着理发阿姨不俗的技艺、柔和温暖的性格而来。

如果在加加大街随便找三个人,分别向他们发出请求和帮助,一个会选择应允,一个会犹犹豫豫,还有一个会断然拒绝。当然,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比如进电梯时帮忙摁下楼层键,比如回答外卖员关于地址的询问,三个人没有多大区别。我该不该记药店主人的仇,感不感理发阿姨的恩,不是值得我进一步思考的念头,但世上没有一把人造天平不发生倾斜。

【作者简介】沈学,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文学港》《散文百家》《美文》《星星》等刊。曾获第五届岳阳文学艺术奖等。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