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逝

2024-05-21 08:18苏锋
骏马 2024年2期
关键词:孙伟茉莉烟花

苏锋(达斡尔族)

一个能热死人的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工行大院里的人们突然能听到钢琴声了。琴声总是在下午三点钟响起,到四点半结束,时间卡得很准。人们又发现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中,多出一个穿运动装的女人。她时常戴着一顶印着洋基队标识的白色棒球帽,马尾一样的辫子从帽子后面伸出来,晃来晃去的。女人在院子里这里站一下,那里坐一会儿,拍拍院里的花花草草。

遛弯的老人们说这是行里孙伟的第二任妻子,叫茉莉,是小学音乐老师,二婚,才30岁。人们就羡慕孙伟娶了个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的女人。

茉莉周六是不去院里遛弯的,她知道这个时候院里的人特别多,午觉醒了就百无聊赖地盯着卧室的天花板,想这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厅两卫的新家,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原本她都放弃了二婚的念头。后来好心人劝说,孙伟是你最理想的丈夫了。茉莉才意识到自己再不嫁就人老珠黄了。好心人说,这条件,万里挑一。茉莉问,怎么呢?好心人说,父母双亡。茉莉吓了一跳。好心人又说,这可是你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男人,孩子还跟着妈,别看大你几岁,男人岁数大就稳当了,再说了,岁数大的男人有经验,不像小伙子那样毛躁。好心人挤眉弄眼地劝茉莉。就这么着,茉莉在认识孙伟三个月后品尝到了岁数大的男人的好处,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一点没有出轨前夫那种爱你时甜言蜜语,不爱了无情无义的样子。

按着约法三章,周六周日孙伟是要陪孩子的。孙伟陪孩子,茉莉就去客厅里弹那架孙伟给女儿买的钢琴。也许是天太热,茉莉弹了几首曲子就满头大汗。正擦汗的时候,忽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弹得不错。

茉莉吓得差一点从钢琴凳上摔下来。一回头,看见一个清瘦的棱角分明的男人正倚着那间卧室的门口看她。

你是怎么进来的?茉莉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男人立即转过头去说,对不起,不知道你在家,我是他弟弟。

茉莉这才想起孙伟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孙伟当时说,我弟买的房子出现了纠纷,要在咱家住一段日子,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你就当他不存在。如今,这个“不存在”突然就存在了,茉莉慌乱地起身要回屋里。

领证了?男人突然问。

茉莉点点头。

学过音乐?

是小学音乐老师。

男人说,我叫小樟,我想他和你说过的。

茉莉这才想起孙伟说过他的名字。名字对上了,茉莉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茉莉想起身握手,怕人家不接受她的示好,又怕这手伸出去,自己的吊带装也太不合时宜了。

茉莉只好端坐着说,很高兴认识你!

茉莉本以为自己的礼貌,怎么也换来同等的待遇。没想到男人说了句,钢琴该调了,有三个音不准。

茉莉本能地问,哪三个音不准?

男人摇了摇头,反问一句,真没听出来?

茉莉有点生气,觉得自己的专业被这个男人冒犯了。男人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就回屋了。

孙伟是晚上九点半回来的。茉莉跟孙伟说,小樟回来了。孙伟不以为然地说,回来就回来呗,不是让你当他不存在吗?

也不知道是见了前妻还是新婚燕尔,孙伟兴致特别高。茉莉却总觉得屋里多了个人,别别扭扭地放不开。好心人说的对,岁数大的男人有经验。孙伟一番攻势下来,茉莉也就缴械投降了。

之后,俩人打开灯,一人一个手机划着看。茉莉听见屋外面有响动,红着脸悄声地对孙伟说,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孙伟笑着说,你声音再小他也能听见。茉莉问,怎么呢?孙伟说,他是《西游记》里的地听,耳朵天生就好使,是自来水公司的听漏员。

茉莉掀起被子就把自己的头蒙上,感觉被子里都是自己四处乱撞的心跳。好一会儿,茉莉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说,我去泡袋面。孙伟假装认真地问,你不是要减肥吗?茉莉狠狠地掐了孙伟一把就下了床,套上一件严实的睡衣出来。

把快烧里的水烧开,茉莉给自己煎了两个荷包蛋,要吃的时候小樟却进来了。茉莉不想让小樟看到自己,低头看着碗里的面。小樟也泡了碗面放在餐桌上。

茉莉看见小樟的面碗里只有面,连个火腿或者榨菜都没有。茉莉想也没想就把荷包蛋挑出来一个放进小樟的面碗里说,这个,给你吧,我吃不下那么多,别嫌弃就行。

茉莉把筷子抽回来,再没敢抬头。好一会儿,才听见小樟说,谢谢你!语气重重的,生怕别人听不出他话里的真诚一般。

小樟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据孙伟讲,这间房子是已故父亲留下来的。其中的一间卧室属于小樟,在遗嘱里公证过。小樟什么时候结婚,那间屋子才彻底地归孙伟所有。茉莉对财产归属之类的问题一概不感兴趣。她问孙伟,小樟的腿怎么弄的,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呢?孙伟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没回答她。在茉莉的印象里这是孙伟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小樟要了茉莉的电话后每次回来都提前给茉莉发消息。就这样,茉莉已经习惯了小樟的存在。孙伟的单位搬了新址,离家远。单位提供午餐。茉莉就只能在早晚见到孙伟。孙伟郑重其事地对茉莉说他要奔事业了。茉莉懂,事业是男人的发动机。孙伟这下不只是早出晚归,应酬也越来越多。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他都参与。

放假没几天,父亲打电话让茉莉回去过年。原来父亲后找的老伴要领着女儿一起去青岛的儿子家。茉莉心里一酸,想想父亲真是一点父亲样儿也没有,人家母女俩走了,才容得下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她答应了父亲,虽然知道这事儿到了年底说不定还有什么变化。她不想讓父亲太伤神,也就没告诉父亲她已经二婚了。挂了电话,小樟推门进来。抱着一堆衣服进了属于他的那个卫生间。接着,洗衣机响,水龙头也响。

茉莉去厨房把米饭做了,把西红柿和鸡蛋拿出来,算准了时间炒好,又切了一盘新买的酱牛肉放在桌子上。

茉莉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小樟正拎着泡面往厨房里走。

茉莉说,饭都做好了,趁热吃吧,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吃泡面!

小樟认真地看着茉莉说,你做的?

茉莉点头。

小樟说,你会做饭?

我怎么不会做饭?

小樟笑了说,怎么想起做饭?

茉莉说,我妈妈在世的时候说,男人出去工作了一天,晚上回家一定要让他吃上一口热乎饭。

小樟惊讶地看着茉莉。茉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有点不恰当,脸忽地热了,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倒是小樟岔开了话题说,他又不在?

茉莉点头。

小樟又问,你不吃吗?

减肥。茉莉说完就要往自己的卧室走。小樟说了句,你,其实挺好看的,一点都不用减。

茉莉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果不其然,父亲的电话又来了,说是阿姨在青岛工作的儿子要回他那儿过年,让茉莉不要介意,大家凑在一起过个团圆年。茉莉一下子就明白了,家里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茉莉一边应允着一边抹眼泪。

挂了电话,茉莉想趴在沙发上痛哭一场。一抬头,看见小樟在。茉莉起身要回屋。小樟像开玩笑似的说,是不是没人要啦!茉莉没好气儿地说,什么都能听见的人真讨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星期里,茉莉都没见到小樟。茉莉很懊恼,自己的话是不是伤了小樟的心?茉莉懂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茉莉问孙伟,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到小樟?孙伟说,好像房子有着落了,要收拾收拾。茉莉这才稍感宽慰,宽慰之余又觉得哪里空得慌。

年底,茉莉找了个理由没回父亲家,把给父亲买的东西寄过去后,她第一次在市里过了个清静的年。拜年都是通过微信,同事之间吃两三顿饭就算团拜了。反而孙伟忙里忙外,天天算计哪个领导喜欢抽什么烟,喝什么酒的。这些,都跟茉莉没关系,只是空闲时会瞄一眼那间锁着的卧室门。

孙伟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行里给了四个指标去省里培训。孙伟是初十走的,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茉莉说,这次培训回来,肯定能当上副手,再干两年就能提正。就这样,孙伟把茉莉一个人留在家里,踌躇满志地走了。

正月十五,茉莉一个人在家。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她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睡了一小觉,醒来时看了一眼手机,孙伟发了一条节日快乐的祝福语和一个微信红包外,再无任何信息。从孙伟走的那天算起,茉莉一天一个电话,孙伟要么拒接,要么接不到。之后,孙伟会用微信回复她。茉莉看得出孙伟的敷衍,但又不清楚孙伟是真忙,还是她的梅开二度要出什么问题。

朋友圈里全都是去看烟花的配图配文。茉莉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无聊,于是就穿戴好出了屋。

没想到一场雪并没有打消人们去看燃放烟花的兴致。人们有说有笑,三三两两,只有她孤身一人随着人流往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好不容易上了大坝,茉莉发现自己陷在人群里了。她个子小,努力地踮脚想看看前面到底什么情况,试了好半天都是徒劳,索性就站在原地。

刚站稳,“砰”的一声响,人群中就发出惊呼的声音。茉莉一抬头,正好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像一个巨大的石榴,甚是好看。茉莉顿时傻了。茉莉在电视里看过放焰火,但没想到身临其境的时候居然这样震撼。尤其她的位置比较靠前,那些烟花铺天盖地般要把她包围住。随着一声声炸响,茉莉不自觉地跟着人群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

茉莉想拍烟花,掏出手机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原以为是孙伟,结果是小樟。茉莉犹豫着要不要拨回去,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小樟的电话又打来了。茉莉按了接听键。

喂,说话方便吗?小樟大声问。

方便,你说吧!茉莉对着听筒喊。周围有人回头看她。茉莉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冲着电话说,你跑哪儿去了。

去旅游刚回来,车晚点了,在河西这边,实在堵得过不去了!小樟说。这时候正好打出一个信号弹一样的花,茉莉就听见手机里也传来一声响。

你在看烟花吗?喂,你是在看烟花吗?小樟兴奋地叫,显然,他也听到了茉莉手机里的声音。

茉莉喊,对,我在河东,是自己呢。

小樟喊,真的吗,那太好了。

茉莉也兴奋地喊,太美了。

话音刚落,又一朵花打了出来。

喂,看见了吗?这个烟花我叫它鬼叫春。小樟喊。

什么?鬼叫春?茉莉没懂,只看见一连串的白光直往上蹿,并且发出尖叫声,很有气势。

对,鬼叫春!是我起的名字,你看那些白色形状的家伙多像鬼呀!小樟说。

你見过鬼呀!茉莉开着玩笑,抬眼一看,忽然觉得小樟形容的那么形象,一大堆没有形状的花火乱叫着往天上蹿。这时候,燃放烟花到了高潮,几束几束地往上蹿,看得桥下面的人齐声欢呼。

小樟在电话里喊,喂,你快看吧,一会儿有爆裂椰树和锦状瀑布,算啦,太多了,回头再给你讲,你先挂吧。

茉莉说,那好!回头再说。

一阵紧似一阵的烟花在茉莉头上绽放,放烟花的工作人员都有一定的经验技巧,那些烟花的编排以及绽放的位置,显然经过了仔细研究与计算,大的套小的,相互辉映,有上有下的,把天空装扮得美轮美奂,加上飘着不大的雪花,沿河所有的建筑物都亮着装饰灯,一下子把人拉进了童话的世界里。

炮声沉寂,正当人们以为要结束的时候,突然两个火球扶摇直上,在夜空中绽放出两个红色的灯笼。灯笼在雪花中随着风缓缓飘向南方,仿佛有两个看不见的天使在提着它们散步。

茉莉彻底惊呆了。她久久地望着远去的那两盏灯笼,看着它们熄灭在远处的夜空中。

人们意犹未尽地边议论边从茉莉的身边走过。茉莉突然不想回去,信步走到一个风车造型的建筑物下面,雪花在灯光的映射下飞舞,调皮地往她的脖子里钻。茉莉把围巾围好,拿出手机,想把这美丽的夜景拍下来,刚找到最适合的地点,手机镜头里竟出现了小樟的身影,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你没回去?茉莉惊讶地问。

这种时候回去不是太煞风景了?小樟耸了耸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茉莉问他。

没想要遇见你,每次看完烟花都要在这风车下面的椅子上坐会儿,所以就来了。

骗人!一定是看见我了。

小樟笑了笑,指了指长椅说,坐会儿吧,好像没那么冷!

茉莉走过去坐了下来。长椅背对着风车,但正好可以看见沿河的夜景。小樟不说话,茉莉也不说,俩人就那么坐着,呼出的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又逐渐消散。

想什么呢?茉莉突然开口问小樟。

没什么,小时候。小樟说。

小时候?

嗯,小时候,爸妈总带我去看冰灯。

冰灯有什么好看的?我小时候总能看着。

那时候有爸妈。小樟说。

茉莉沉默了。

那时候会骑到爸爸肩上,他个子高,我什么都能看见。那天没有你丈夫,只有我们,正月十四是我妈妈的生日。所以,他很嫉妒,他会打我,打得特别狠,在没人的时候。

茉莉不敢去看小樟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两兄弟之间都没有交流,不仅仅是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茉莉下意识地看了眼小樟的腿。

算啦!都过去了。走吧!有点冷了,怕你吃不消。小樟起身,茉莉也跟着起来。俩人拍了拍身上的雪默默地向家走。小樟在前面走,茉莉在后面走,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小樟一拐一拐努力向前走的样子让人心痛。忽地,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茉莉跨出一步,拉住了小樟的胳膊说,太滑了,人都要站不稳呢。小樟愣了一下,迅速地夹紧了茉莉的手。

刚上桥,就有出租车过来,不停地按着喇叭。茉莉没抬手,小樟也没有抬手。渐渐地,俩人从光亮处走向了背街里。

他没在家?小樟问。

嗯,公出培训,最近很忙,好像是要奔仕途了。茉莉说。

悔教夫婿觅封侯?小樟笑着说。

没有!他做什么我都不干涉,男人应该有男人的天地。茉莉正色地说。

你真跟别人不一样。小樟叹了口气说。

其实也没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上天已经很眷顾我了。茉莉小声说。

又有一辆车从便道拐过来,茉莉抬手拦车。几乎同时,小樟也抬起了手。出租车停下,俩人上车,小樟说了地点,车子启动。茉莉将脸凑近车窗,看见外面大雪纷飞。

回到卧室的茉莉却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就在刚才,茉莉去厨房煮元宵,没注意到小樟站在门口看她。等她感觉到有人时,发现小樟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那种感觉是想要把她往死里看。茉莉知道这种感觉,知道这是男人动了心的感觉。要不是扑了锅,茉莉真的要被这眼神盯住了。

等茉莉把元宵盛好,小樟没有说话,端到自己屋里去吃了。

茉莉躺下,小区里不时传来零散的燃放烟花的声音,偶尔也会有花火在她窗前绽放。一到这时,茉莉就会出一会儿神儿,看着那短暂又美的无法形容的焰火一次次敲打她的那扇窗。

三月末,茉莉被教育局抽调去批阅市里考录教师的试卷,需要四天的时间,四天里手机要关。接到通知的时候学校正开会,教育局的人只许他们打一个电话,然后手机上缴,人就跟着他们走。

他们被接到了军队的一个招待所,所有东西人事局和教育局都安排好了。阅卷原本需要四天完成,可茉莉他们用三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完成那天已经是晚间九点。组织者问是不是再住一晚。所有老师都不同意,这么着九点二十就散了。出了招待所,大家都急着打车回家。

孙伟的手机关了机,茉莉不清楚这个点儿孙伟还能做什么。她让自己尽量往好处想。茉莉没打车,想一个人边走边想想和孙伟的关系。过了学府路的十字路口时已经快十点钟了。这个时间段里茉莉打了七个电话,孙伟的手机都是关机。茉莉觉得有些累心,就在花坛边坐下来。

机场路那边灯火通明。茉莉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被一群人围着。茉莉正好奇着,那人动了一下身子向另外一边走。茉莉心一动,那不是小樟吗?

茉莉拎着包就奔过去了。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不少人在围观。人们都在小声地说着,这就是听漏员呀,真厉害,就凭那仪器就能判断地下的管道哪儿开裂了?茉莉听着,暗暗地为小樟高兴。

小樟把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拎起来往远处走。又有人小声说,可惜了,腿有毛病呀!茉莉瞪了那个人一眼。不知道谁说了句,这孩子看上去挺可怜的。只一句,茉莉又想哭。

茉莉抬起头,一轮大月亮挂在天上,天地间仿佛就剩下小樟一个人,镀了一层光晕的小樟看上去充滿了诗意。小樟终于在一个地方久久地反复地听着。茉莉不禁为小樟捏了一把汗。她听孙伟讲过,要是小樟听错了一次,自来水公司就得损失三五万。茉莉屏住呼吸看着小樟。小樟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然后慢慢把耳机摘下来,又把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在木箱里。最后,他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圈儿后回头冲着人群摆手。茉莉就听见一个男人喊,小樟,找到漏点了?小樟点点头。那个人回头喊着,兄弟们,上吧。话音刚落,后面的机器轰鸣着开了上去。

小樟收拾好东西慢慢地转身,一眼就盯在茉莉的脸上。茉莉不清楚小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在昏暗的路灯下,这么多人里面,小樟独独把她挑了出来。小樟急忙往这边走。茉莉想冲过去告诉他慢点,我在这里等你呢,可伸了伸手,想到身边还围着一些人,又把手放下了。

你干什么去了!这是小樟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质问她。

小点声儿,都看着呢。茉莉慌乱地说。

怎么连手机都不开,满世界地找你!小樟瞪着眼睛说。

茉莉再不多想,上前拉住小樟的手说,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一路上俩人是走着回去的。茉莉才知道小樟给孙伟打过电话,可孙伟没接听,到单位找过她,单位人又不告诉他。茉莉就笑着说,我这么大的人还能出什么事儿?说完就把自己这三天里消失的原因以及那里的生活都讲给了小樟。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茉莉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兴致勃勃的。

茉莉拉着小樟一起上楼,进了屋,按亮了客厅的灯,才发现小樟也同样兴奋得脸通红。茉莉换了衣服和鞋,又去卫生间洗漱一番,再回到客厅,发现小樟正在擦他的那台机器。茉莉站着看了一会儿,小樟抬头问她,想听吗?

茉莉一愣,听什么?

小樟说,你过来!

茉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沙发前。小樟说,把这东西放在地上,下面的声音通过这个主机能传到你的耳朵里,很灵的。

真的?茉莉的好奇心一下被唤起了。

真的!说着,小樟就把耳机轻轻地戴在茉莉的耳朵上。茉莉顿时感觉到耳朵里像在刮风一样。细听,隐隐地就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像在打架。

茉莉把耳机摘下来说,真的能听到!

小樟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他们每个星期都要这样!

茉莉没懂。小樟就说,你到卧室里就能聽清了。

茉莉很感兴趣,像个孩子似的说,我要听!我要听!

小樟愣了一下,直盯盯地看着茉莉说,真的要听?

茉莉兴奋地点着头。小樟就把设备拎起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茉莉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小樟把那个三角形的金属架放在地上,然后把耳机挂在茉莉的脖子上,停顿了一下又追问了一句,真的要听?

茉莉说,你真的能听到下面的声音,不用这个也行?

小樟笑着点了点头。

茉莉佩服地说,你真了不起!说完戴上了耳机。

茉莉终于听出里面是什么声音了!整个人一下子慌乱起来,这是什么呀?这都是什么声音呀!你要坏死了,给人家听这个。茉莉红着脸说。

可也怪了,她越想摘耳机却发现自己越没了力气,就知道跺着脚。最后一使劲儿才把耳机摘下,脸上像着了火,看着小樟坏笑的样子,伸手去打。可伸出去的手却被小樟死死地抓住,茉莉就看见小樟突出的喉咙上下地动着,那么夸张。

小樟!茉莉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小樟一下子就跪在她身前,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她怀里。茉莉觉得整个人都被小樟拧来拧去的,头晕晕的,不自觉地紧紧捧住小樟的头说,不行!真的不行!

可小樟却不停地喘着,不停地抖着,像个孩子没出息地哭。茉莉一下子就心软了,无助地说,我们,不行啊,不行啊!也不知道是在恳求他,还是在劝说自己。

客厅里的手机铃响了。茉莉疯了似的推开小樟,打开门冲了出去。她抓起手机却没抓稳,掉到了沙发下。茉莉又去拾,看到是孙伟的电话。她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了接听键……

那个晚上,孙伟回来时已经快凌晨了。孙伟一再解释他开了个重要会议。茉莉也没有心思猜。她闻到了一丝女人香。

孙伟转过身去,睡着了。茉莉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的光,听着那边屋子里偶尔发出的响动。

小樟走了。

那之后的第三天小樟就离开了家。茉莉不知道小樟是怎么躲开她走的。反正那天她独自一人回来就愣在门口。她一下子就感觉到小樟不在了,是那种彻底地不在的感觉。茉莉推开小樟的屋子,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孙伟说真不容易,这是他自己提出来走的。

茉莉没有回应孙伟。孙伟说,我估计这个世界没人会想他!孙伟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叹了口气说,也许我女儿会想他。

一个月后,孙伟领着茉莉去看房。单位在新区的房子交工了,孙伟要了一套,在20层。茉莉却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小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茉莉好几次拨打小樟的电话都没人接。

茉莉越来越觉得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二婚生活变了味道。茉莉不清楚孙伟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女人。但每次孙伟不回家或者酒后回家,茉莉总觉得孙伟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有一次,孙伟醉得很厉害,在卫生间里吐得一塌糊涂。茉莉伺候他回到床上,孙伟抓着茉莉的手说,茉莉,我是爱你的,真的!如果我不爱你,我想跟哪个女人睡都可以的。把孙伟安抚好,茉莉又听见孙伟如梦呓一般地说,小樟,我……

茉莉总会梦见烟花,在她的梦里不停地绽放,看得她都累了。然而,每一次梦境中她都会把烟花看完,看着那两盏红灯笼飘向远方。梦一醒,她就会发现头下的枕巾已经湿了。然后,她会莫名地抓起手机,找到小樟的微信头像看着,好像看着小樟的人一样。

新房子更大,还有阁楼,里面的装饰很讲究。孙伟又托人把茉莉调到了新区的小学,一切都是新的了。新区离市区比较远,茉莉就很少再去老城,偶尔会站在阳台前向那边望,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关于钢琴留不留的问题,孙伟征求过茉莉的意见。茉莉决定不留了。她怕自己一碰钢琴就会想起一个人。孙伟好像很高兴茉莉的选择,联系人把琴卖了。卖琴后的一周,茉莉的手上多了一只沉甸甸的金手镯。

转眼又是一年。茉莉一个人回的老家,她还是没有跟爸爸说起自己的婚事。茉莉从老家回来正好是正月十五的清晨。下了车,茉莉拖着拉杆箱走出站台望了一会儿,没见到孙伟的影子。说好不用来接,可真的没看到孙伟,茉莉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打了车从市区向新区走,一路上除了晨练的人们,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忽地就看见不远处一堆人围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茉莉一眼就认出那是小樟。小樟的样子已经深入到她的骨髓里。茉莉突然说,停车,就停在这儿。

付了钱,茉莉拉着箱子走。轮子在柏油马路上划出轻微的响动。

也许是这声音惊动了小樟,他抬头看了一眼。茉莉下意识地向小樟摆手,突然想起自己经过一夜的颠簸是不是形象太糟糕了,紧忙捋了捋头发。

小樟远远地伸出大拇指,好像在示意她很漂亮。茉莉的手就停在空中。小樟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指了指脚下,做出一个OK的手势。

茉莉笑了,知道小樟在告诉她,他一定能找到哪里出了问题。小樟低下头,又去听。听了一会儿就抬头看了看茉莉。茉莉便挤出一点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走了,怕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到小樟的工作。茉莉一只手吃力地拎起拉杆箱,生怕轮子滑地的声音影响了小樟的判断。正好有辆出租车开过来,茉莉伸手,车子停下。茉莉钻进车里,车子从小樟身边驶过。茉莉一直盯着小樟看,小樟也一直盯着茉莉看。茉莉知道小樟脸上的笑容是给她的。一想到这儿,茉莉扭过头趴在了拉杆箱上。

晚间播出一条新闻,说是自来水公司又解决了一次漏水事故,里面有小樟的镜头。茉莉喊正在煮元宵的孙伟快过来看,有小樟。

有就有呗!孙伟在厨房里喊了一句。

等孙伟把元宵端进来时,本市新闻已经结束了。

吃过了元宵,孙伟跑到卧室去下载电影,他说他最近找了个好网站,里面都是他愿意看的大片。茉莉说你下吧,睡前再看。自己却跑到厨房的大窗户前看着市区。今晚有焰火,可是时间还没有到。茉莉为自己沏了杯咖啡,捧着杯子坐在那里等。她希望孙伟能邀请她去看焰火。茉莉一直希望孙伟能懂,她为什么要赶在这一天回来。

眼看着要到八点了,孙伟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咖啡已经喝完了,茉莉突然有点委屈,她喊,我们去看焰火吧!很美的。

一会儿看晚间新闻不就行了,太远了,路又不好走!孙伟在屋里喊着说。

可是,那跟在现场看不一样!茉莉几乎哭着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那么冷,折腾什么呢?孙伟有点不悦。

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茉莉转过身来小声地嘀咕着。

市区那边忽地亮了起来,两束烟花猛地在空中绽放,但茉莉没有听到焰火的声音。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茉莉一个人欣赏着这场无声的焰火。虽然没有声音,但茉莉也感受到了那种震憾。

天空不再闪亮,烟花落尽,夜空重归寂静。茉莉转过身来,发现孙伟正在看着她。她摸了一下冰凉的脸,上面全是泪水。

【作者简介】苏锋,呼伦贝尔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期内蒙古班学员。小说见于《草原》《北方文学》《骏马》《岁月》等刊。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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