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磊(蒙古族)
据传,在宇宙深处,有一個叫做“阿卡西宇宙图书馆”的地方。宇宙所有时空、维度的意识,都从那里来。就拿地球上的人类,一个人具体的一生而言,当他(她)经历完一世人生的历练后,意识,或者讲灵魂,会再次返回“阿卡西”。那里记录、保存着一切宇宙实体与虚空的信息源,让远隔亿万光年的星际种群,包括人类,脑海中不断升起的意识与心念,经过某种特别训练,可以接通“阿卡西宇宙图书馆”,这很像我们通过一番操作访问一台电脑的CPU。
——题记
他从未结过婚,无妻无儿无女,只有一个护工照顾他。
我一直称他为老师。
人生总是需要一些特别的老师。你待在他的身边,就能自然获得一些什么。
那些“什么”,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老师住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区。自从他性情大变,由昔日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变得神智不清甚至神神叨叨后,我更愿意听他讲话了:
你相信,地球,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平面吗?
你相信,我们永远都无法飞出太阳系吗?
你相信,夜晚的星星,其实是有人射上去的吗?
你并非真的存在,但你的确又存在。
正是因为你的存在,世界上的一切,才有了意义。
……
被上述意念吵醒前,我正在酣睡。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窗帘没拉,电风扇有频率地左右扫着风,像极了住在海边,耳畔传来忽大忽小的海潮声。脖子后黏糊糊的,枕巾早已湿透。摸到手机,半眯着眼,瞧了下时间,刚过凌晨三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翻个身,继续睡。可在潜意识里,却不停地回响起那一阵阵怪声,扰得人心神不宁。
那声音很像是几只停落的鸽子,挤在一起,发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声音交叠在一起,宛如幽怨的啼哭声。
按理说,我的房间离街对面的那幢教堂尚有一段距离,无论是敲钟声,还是虔诚的信徒来做礼拜的声音,都不应以如此怪异的响动传到我耳边。更何况,现在才几点啊!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树叶被风吹动互相之间的摩擦声,更不像是夜里鬼鬼祟祟出来做坏事的老鼠们的声音。
响动继续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并不时听见“阿卡西——阿卡西”这一声声的呼唤。我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对方正通过意念与我沟通。这个假设真是把我吓坏了!
接下来,当他激动地一口气说到,你有没有想过此时此刻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或许都是假的,并非真实存在的!
我没有用任何语言就他所认为的做出回应。我想,他应该能够通过我瞪圆的眼睛感受到我最真实的反应——惊讶、不屑或是干脆认为他疯了。
疯,总是在一瞬间发生。但是让一个人发疯的过程,却是一分一秒,一个个时辰,一天又一天,长年累月所慢慢触发的。那很像是一枚过于缓慢蠕动的蚕蛹,身体里,不知从什么时候慢慢滋生出将会把过去的自己融化掉的脓液。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我一个人能吃掉一个大西瓜呢,脆个撑儿的,真是既止渴又解馋。
不瞒您说,每一次吃好吃的,我都当成是最后一次吃。最后一次吃甜西瓜,最后一次吃桃,最后一次吃丑橘。吃的时候,也当成是第一次吃。果肉吃进嘴里,边吃边吧唧,发出“它们简直太好吃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惊叹。
至于吗?这么夸张!怎么看怎么像是猪八戒在偷吃人参果。
您还别说,还真就是这样。
把余下的一个指头肚高度的苏打气泡水,倒入到一杯隔夜的黑咖啡中。左撇子的他握住杯把,开始慢慢啜饮。
黑色的液体自古有之。在大半个春季里,桑葚从树上“噼里啪啦”往下掉落,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碾压成一片片黑紫黑紫的图案便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葡萄汁、紫药水、碘伏……在我看来都是。
然而上述这些,都抵不过藏在人身体里的一颗心黑。
遇人不淑,在成年人的世界,自然是常有的事。
第二次注意到蹊跷的“蒲公英”,是在一日晨跑途中。
六月末,萱草花已经开蔫儿了。在街心公园蓝色塑胶跑道上差不多跑了三公里时,一朵蒲公英从天而降,悬停在他的正前方。当时,他并没有当成一回事,直到次日,那朵蒲公英以相同的时间在相同的地点再度出现,才引起他的警觉。
这种再次相遇的感觉,很像是刚刚过去的周末,其实也就是昨天,当那个男孩扛着一大塑料袋娃娃,挺直身板,与三个男同学一起,并肩潇洒地从他身旁走过时,他突然愣了好大一个神儿。那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也让那个少年同时向他这边看过来。
当时他正用一只手抠住他的机车帽,怼在胯部,许是个头儿过高,又很瘦,引起了少年的注意。要不是有同学在场,恐怕就要失控地喊他爸爸了。
心理学家说,童年时父爱缺失,几乎是与母亲一起长大的男孩子,成年后谈的女友,交往的对象,大都是姐姐类型,说白了,就是另外一个妈。
而我,就是那个男孩儿。
在我的青春记忆里,似乎就不曾对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喊过爹。
鉴于昨晚酒喝多,口出狂言,我决定从今天起,无限期止语(不发朋友圈)。
渐渐感觉出神经不再紧绷了,是在天上的积雨云形成一朵莲花的傍晚。一首流行歌曲曾唱道——云翻涌成夏。那天傍晚的积雨云就在滚滚翻涌,虽然云朵的变换过于缓慢,但并不妨碍它成为一朵棉花糖,那种一大团棉絮形状的云岛。
脑力松弛,颅内肌肉似乎出现了一种松松紧紧的张力感。他真想开心地记下一切视野所及:三节五号电池,两个阿童木手办,堆在地板上的厚厚报纸,拆过的快递空纸箱等等。
气温攀升至四十三摄氏度,树叶都被晒蔫儿了。
用力过猛的样子,令那些不了解你努力打拼的外人困惑甚至鄙夷。你说,为了内心热爱的一件事拼尽全力争取并不可笑。嘲笑,那是别人的权利,唯独正在努力当中的自己是最真实的。虽然也会难过,但只要一想到所有在朋友圈的人早早晚晚都会死,我,便也原谅了他们。
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我想,我还是跟我的磁带和CD相处吧。
不吃晚饭后,人似乎开始变得傻乎乎,也总容易犯困。于是很早便上床去睡。睡得都不深,半夜总会突然醒来,便再也无法睡着。索性起来,打开床头上的三盏小射灯,让一整面墙的侧光,将房间温馨地照亮。去阳台,打开窗子,热浪袭来,即便在凌晨三点二十分。原来,今天是入伏的第一天。难怪。
下意识地仰起头,搜寻夜空,只发现几颗模糊的小星星。然后又下意识地对着其中最亮的一颗许愿。我想,深夜里的这颗星星,一定能听到我这个地球人的内心呼喊吧。
天热得出奇,我开始有了一种意识解体的恍惚感。
我在想,宇宙深处的阿卡西图书馆,那个承载着宇宙所有过去与未来信息的地方,也会像星系一样,在缓缓漂移吗?还是说,它,就是宇宙的中心。
阿赖耶识,大抵就是阿卡西在佛教中的投射。
那音乐如同涡轮一般,似乎在攫取他的能量。
我每天上班的任务,就是将星光灯打到天穹这张巨型幕布上。
言外之意,你主管着黑夜、白昼?莫非……你……你是昴日星官?
嘘!小点声!
这不,左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他一直怀疑,中午那瓶口豁了的啤酒瓶,碎玻璃碴子通过一饮而尽的一杯啤酒,游走在血液里,进而渗到了手掌。紧接着,不会就此流淌到心脏吧……
今天阴天,与你心情不好有关?
你看过《天气之子》吗?
没看过,但了解剧情。
嗯。你该看看,或许对你有启发。
噢?怎讲?据说《言叶之庭》也很好。
是。
四个小时后,酒精终于从身体里代谢干净。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誓以后再也不喝了。家里没有人,准确讲,常年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发誓再也不喝酒时,我摘下眼镜,认真凝视镜子里的那张脸,不知是不是刚刚睡得昏天暗地,脑子还没有真正恢复清醒,竟然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似乎又瘦了不少,甚至下颌骨棱角重现,恢复到青少年时期的颜值巅峰。我突然想起自己在二十岁出头,读过的一位如今早已消失在文壇的女作家的书,书里所描写的一位少女独自在家,一丝不挂,站在镜前打量自己裸体的片段。转念之间,我想,少女站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身体当然可以,毕竟,自恋,是专属于女人的特权,男人,就有那么一点吓人了。然而,当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自恋,是所有性别物种都拥有的权利啊,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想罢,我开始口干舌燥,特别想吃一口甜的。我想吃蛋糕。
迅速套上一件宽松的白T恤,下楼。枫杨树上的知了,开始发出那种忽大忽小的聒噪,像极了灶台前,推拉手动鼓风机匣子时,发出的那一种有频率的“呼啦呼啦”的声响。
新开业没多久的百货商场,B4停车场通往楼上的滚梯通道,亮亮堂堂。一个人独处久了,适当地融进人群,会有一种真正在活着的直观感受,否则,日子因长时间包裹在高密度的精神范畴里,除了过得很虚以外,还会让自己更加不愿意见到活生生的同类。
重新拥抱世界的感觉,挺好。像是一头蓝鲸,从深海,跃出水面。
人只想着表达自我的小情小爱是没有什么用的,终究要开启灵性的智性意识,向内观。
那些口口声声,吵嚷着从事一切探究真相的原动力,无外乎是被力比多支配的人,简直是万恶不赦的恶棍,我只想狠狠地朝他们的脸上猛挥一拳。
一连几天的热浪,终于被清晨开始下的一场雷阵雨冲刷清凉。高温持续了五天,比南方的热还要热。这几天也没睡成什么好觉,总是在半夜热醒,后背一身黏糊糊的汗水,床单、被褥跟着一起湿透。
他发来微信:著力即差,顺遂为高。
刚看见头四个字,我就知道他暗指哪件事,气得我打字回道:在北京,还是要努力打拼的。反正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努力搏来的。以前确实会谦让,但最后发现,大多数人会得寸进尺“欺负”着你,于是我学会怼回去。别信“著力即差”这句鬼话,那是苏东坡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他活得多拧巴啊!
一连几天,我都在替他张罗读书会。起初,合作是愉快的,理念也是一致的,但往往,事情总会出其不意地走向反面,似乎再一次佐证了宇宙中的熵增定律。他把“著力即差,顺遂为高”这句话发给我,我只能理解成这是他在恶心我。怒火升起时,我甚至想退群,告诉他活动不办了,但我压制住了这份冲动。我突然觉得自己,成长了。
是的,著力即差,的确是苏东坡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倘若真要做什么事都不用力的话,书店就应该一场活动也不办,不积极拓展新会员,更不主动申报市里的各种扶持项目——什么房租减免、特色书店挂牌、优秀店长评比等等。反正,一切随缘嘛。昨天因这一句话,我思索了半天,虽说心里有气,却也点醒了我。
他回我微信,说:苦尽甘来。
我看着那四个字,在一边想怎么回复他的同时,一边又情不自禁摆出了一副故作谦虚的姿态,像是戏精附体,立马回道:哎呀,不敢当可不敢当,学生真是差得太远了。
他没接话,反而与我聊起了无上密这个新话题。
然后我被脖子后的汗水热醒。哦,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啊。难怪我什么都记得,但仔细想一想,又什么都没记住。
语言在行云流水的文本里以幻术的无上密显影又消失。
其实哪里会消失!这四海八荒,无垠宇宙中,一切虚虚实实的存在与幻境,信息之根本,永远都不会归零。它们被切割成细小至极的粒子,或以本来面目,或加以不同程度的转化,布满大量暗物质充斥的时空,在一层层更高的维度之上,它们之上的之上,亘古不变,永续存在。
上了一个大火。我跟你讲,人生中不断错过,轻易得不到,才是常态啊。但是吧,你仔细想,所有珍贵的东西其实你已经拥有了。灿烂的阳光,干净的空气、水,难道它们不珍贵吗?还有,至善至美的心灵。这些,不都是你自己最为宝贵的财富嘛!
我看见他突然把电动车停在一辆打开门的面包车前面。
他穿着一身黑:圆领黑T恤,束脚的黑裤子。鞋,好像也是黑色的,但并没有看清楚。
面包车的屁股正冲着我,尾号有四个8,看来车主来历不小。
从打开的车门,伸出一只花臂,接过他手中的外卖袋。
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四分。一个放了两天整的西红柿,已经熟透。一碗剩菜,宫保鸡丁。一杯黑咖啡。这是我的午餐。
我太爱跑步了!没有跑步的日子,那绝对不叫生活!大夫,求求你,一定要保住我的膝盖!
于是,在介于似睡非睡之间,我在心底开始虚构了一个流动的故事。
他与她发生激烈争执。这些过于暴烈的时刻,不知是否要归咎于燥热的天气。毕竟,暑热升起,让城市里每一个仍为一日三餐疲于奔命的人,焦灼不已。一时间,火气冲天,失去控制,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说,但凡你把对着电脑编程那股专注劲儿留给我三分之一,我也不会再指责你什么!
他回,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给你留呢!况且,何止三分之一!
一个不会产生自主意识的硅基生命,被一个由碳基生命构成的人类的思想操控,使其程序运转,如同人類发出各种指令,也是够难为的。
他与她,开始大声吵架。吵架的原因是,他不想工作。她表示这非常不可思议。她无法想象,一个不去赚钱的男人,对生活,对自己,还有什么用!甚至连他自己活下去的意义都令人费解。而他却说,不愿意融入现实里的汪洋人潮,其本质是不愿失去心之自由。对他而言,那是至为关键的核心。
他与她开始疯狂地做爱。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爱了。他想,要把爱做透。做完,他便迫不及待想要赶她出去,就像是驱赶一只乱入主人房间的野鸡。他说,他需要一个人独处。我一心只想把今天该写的一页小说写完。要不然,在某种急切却又只能等待的煎熬中,忐忑的心情,真是像极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而他并未对她说实话,比如,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吃饭,准确说,不喜欢与陌生人或是不熟的人吃,那会让他紧张。吃不好饭,胃就会疼。真正的吃饭于他而言,就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柜前的小板凳上,低下头,慢慢吃,认认真真地吃。
人在睡眠不足时,似乎反而会陷入到一种亢奋状态。虽然很困,但大脑一直高速运转。我不清楚大脑的这种超负荷工作,它不愿意停下来,是因自身惯性使然,还是已经算是某种失控,甚至干脆就是程序干涉。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脑,还有人,是被什么东西所操控的工具?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也烦。虽然餐桌对面是他的亲生父母,但自从长大以后,坐在一起吃饭,尤其是面对面时,总会多少有些尴尬。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每个人都像是一棵树,准确讲,像是一朵朵习性各异的花,有的连成一大片,一簇簇的,粗粝而野蛮地生长;有的只适宜兀自开在荒芜的沙漠中。
他的父亲试图搭上支架,修剪藤枝,硬生生将其掰弯捋直,很可能他会死。
我仿佛听见有谁在呼喊:瞧你那脸,肿得歪得,就像头猪。
我妈虽然没啥文化,但比起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真不知要强上几百倍!
于是,我带上她,连同仿佛突然降临的一份诗意,一同踏上了返回北京的高铁。
现在想想,无非就是卷入一场是非。
半夜,我突然醒了。虽有一丝酒气,却也清醒异常。我摸着自己日渐圆滚滚的肚子,活脱脱像个怀胎半年的孕妇。一丝难过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要撑开的皮囊里,宛若有数十条蚯蚓在爬。我只希望,早一天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似乎只一味嗅着钱走,为了喝酒而喝酒的家,早早地回到只属于我自己的异乡去。在除了喝还是喝的小城里,在那确实也挺亲切的烟火气之外,于我而言,还是拘谨更多一些。我想,我应该坐在离酒席尚有一定距离的远处,四周有一层透明的金钟罩在保护着我,像是因沉浸在一项缄默不语的仪式中,气定神闲地静坐,注视着酒席、小城,包括凝视自己。然而,我在这座小城,除了慌张,便还是慌张。除了想逃,便依旧想落荒而逃。有些人,觥筹交错,称兄道弟,酒醒后,谁也不认识谁。而有的人,或许是天性使然,宁愿笨拙地活在从一而终的童痴里,未曾改变,也根本不想改变。
生而为运动的人,仿佛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
快让我走吧,走吧。
你们除了喝,还剩下别的什么东西了吗?比如,爱。
你有什么可清高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安稳,都是用爱人的辛勤劳动换来的吗?
他盯着那副阳具,一时间,竟恶心了起来。它,就像是一根在黑夜里被手电筒照亮的恶之花,坚挺地生长着……
长长久久以来,他一直靠卖惨博取别人的关注。然而,苦情戏码,已经过时了。
殊不知,你只是在用一种极其自律的苦,去满足更高层次的虚荣。当然,这份虚荣心,是打着引号的。
在疾病面前,总能在某一瞬间,觊觎对方病人眼神里的邪恶念头与病态依赖。
这些文字,像是一条离水的鱼,毫无顾忌地飞。
在睡不着的夜里,我终于想明白,人生的快乐,终需向内求。我希望自己,能少被那些与我性格大相径庭的人牵着走,不被他们PUA(精神操控)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联系。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世代,只分在世与离世。健康地活着,活到九十九,活过一百岁,活成人瑞。
而我,真是感觉活得有一点累了。我很想念他——阿峰。
他已经离开二十三年了。
在他弥留之际,如他所愿,我真的活成了百岁老人。
如今,在我思念他之际,更多的是在想,是否还要继续活下去……
但愿你,阿峰,别总来入梦,拨动我的心跳。
我也非常羡慕那些能够活得非常现实的人。每天只要一睁开眼,他们就想着法儿的,让钱包越来越鼓,让官儿做得越来越大。我想,持有这种极其务实的观念,没啥不好的。只是,它并不适合我,更不属于我。我永远都做不来,也不想拥有。
于是,我又开始了天马行空地想象。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变色龙,一条吐着信子的警觉蜥蜴,一只故意停滞不前的断尾壁虎。
才祝福完我所欣赏的一位双子座歌手生日快乐,就看见这么令人气愤的新闻,被她昔日经纪人爱人单方面发文指责。我想,所有的事端首先都是双方面的,更何况是爱了十多年的爱人,岂能说翻脸就翻脸了呢?我不欣赏这种以怨报德处理问题的方式。想了想,无非就是明星的家务事,非要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让外人边吃瓜边看笑话。又想了想,无非是那个先发声的人,由爱生恨,将自己亲手精雕细琢的一尊女神像推倒。祝福我欣赏的音乐人渡过难关。时间会抚平一切。
他的死很蹊跷。据传是手捧半颗西瓜,突然晕倒。
俩人来我的居所小住。
头天晚上,我为他们的到来专门更换了新的床单被罩,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几乎是每一天,我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生活。一日两餐,大都点外卖,随便对付一口。洗过的旧床单晾在阳台的置衣架上,春寒料峭,阳台窗户紧闭,空气里有一股晾晒被罩湿漉漉的味道。
火车在次日抵京,我去车站接她们。
00后喜欢发实况。
做人需要改变吗?我只想順着直觉走。
人生的许多事情,不都是从心血来潮慢慢开始的吗?直至坚持做下去,做出个名堂来。
前方到站,居庸关站。
就在到站下车前,我想回头,去看看他们,属于我的少年。
一个戴鸭舌帽穿红白相间校服的小男孩,个头不到一米,被左边的男人拉住小手,俩人快速走路。男孩右手提拎着一个透明塑料小水盒,里面装着一条金鱼。他频频低头,似乎非常关心那条鱼的状况。
我在想,当时,我为何要买一条金鱼呢?是因为它在小城的农贸市场最为常见吗?为什么不是小鸡小鸟,偏偏是一条金鱼?
这个问题不时在我脑中盘旋。尤其当我长大成人,路遇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也像我小时候一样,左边站着一个大人,右边跟着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孩子,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那时,骨骼正在发育,小胳膊小腿的,连最小号的跨栏背心套在身上,都晃晃荡荡显得松松垮垮。肩膀下的肱二头肌虽然微微凸起,但仍旧显得很小只。那个提着金鱼的小男孩,在春天的微风里,心想,这条可爱的小金鱼,会一直陪伴着自己吧。
青春,不动声色地转瞬即逝。就像盒子里的金鱼,被它的小主人放置在小小的容器内,除了提它回家走路时所漾起的涟漪,其他时间,纹丝不动。
西郊线的轨道与路面持平,看上去,就像是一辆巨型玩具火车,在马路的正中央招摇过市。列车开得缓慢,准确说,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司机似乎一直在紧张地握住引擎手柄,不敢撒手开快。
我对母亲说,这条地铁,感觉非常日式。
她“哦”了一声。我想,她兴许并未知会我要表达的意思:这趟列车造型本身就很唯美,尤其在春天时,铁轨两旁种满桃树,花朵悉数绽放时,像极了日本有轨电车穿梭在樱花丛林中。
当然,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停靠在前门大街上的铛铛车。
于是,整整一周,掐头去尾,五天时间里,我带着父亲与母亲,坐地铁,去往京城内的主要景区逛游。乘坐西郊线是为了到达国家植物园。坐八号线去了什刹海与前门。
我们三个人,就像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对这座城市,故意保持着一种新鲜与好奇。要知道,早在十六年前,他们便一次次地来,站在景山公园的万春亭俯瞰故宫全貌,爬上颐和园的万寿山眺望昆明湖。
母亲不能长时间坐汽车,公交车也不行。地铁是最适合她的出行工具。
我拉着她的手,像是牵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走在公园的小径上。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喝几口携带的矿泉水,鼓着腮帮子,再将口腔里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抬起一只手,把不小心从嘴巴里流出来的水擦掉,然后对着人工湖,一言不发地凝望。
我问她,累吗?她回,不累。
他们离开我这儿返回老家的头三天,我给父亲买了一部新手机。
夜里,我总是担心新手机会不会像旧手机卡顿用不长久,于是我在担忧中没有睡实。
天亮前,我在半明半暗中,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叶曼先生讲《楞严经》的短视频画面。她正说着,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我坐在床边,看着盖着棉被各自刷手机的父母,一言不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发朋友圈这件事,竟觉得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错事一样,遮遮掩掩。以致于,刚刚发出去的动态,秒删。这种内心的不安,哆嗦,让自己宛如一个诈尸的小丑。
我将他们俩送到地铁站的闸机口外,他与她先刷卡进去,我从外面把手提的三件物品递给进去的父亲。三个塑料袋里,装着泡面与水,塑料袋外又套着塑料袋。
母亲一边说,回去吧儿子,一边冲我挥手。
我说,你们下电梯注意安全。然后又说,来,握握手,告个别。
父亲把手里的行李包放下,伸出那只手,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母亲也伸出手。
目送俩人下扶梯。她站在前面,父亲站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手提的行李过沉,没站稳,往右边趔趄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其实有一丝丝伤感。
有时我觉得,我们仨应该永远住在一起。有时,又渴望拥有永久性的个人空间。一个人,无牵无挂,过完一生。
回到家,用钥匙拧开房门,屋子里,他抽烟的烟草味还在,还是那么清晰。我拉开一听啤酒,开始啜饮。
微波炉热完食物“滴滴滴”的提示音响个不停。舱门内,我转了三个包子。
临行前的中午,母亲蒸了一锅包子。那是从老家坐火车被他俩提拎着来的饺子馅:酸菜肉渣,茴香猪肉,牛肉萝卜。最后的这顿,是十六个茴香馅的大包子。
因为我们都太孤单,所以才需要陪伴。
那些帅气的酷酷的街舞,那些汗流浃背的花样篮球,那些声嘶力竭的歌声。
火车开动。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他打来的电话,儿子,爸妈上车了,放心吧,冲个澡,早点睡。对了,地球仪底下,爸妈给你留了三千块钱,想着收好喽。没事了,你早点睡。
我们之间似乎一直在告别。从地铁站,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又从候车室,送往站台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告别。我甚至想,倘若一直这样送下去,春花都得开败,秋天的柿子没准都会一个个挂上枝头呢。然而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将他们送入站台。
风太大了。提着行李箱与大大小小塑料袋的我们仨,在下班晚高峰的地铁闸机口便就此别过。话说得虽然轻巧,但实际上内心仍然泛酸,依依不舍。
都怪那天的大风。
他们走后,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北京漂泊的日子。
要怎么形容这种生活呢?还真是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房间里再度变回往日的安宁。我又重新开始点外卖,站在阳台窗子前,隔着被他俩擦得铮亮的玻璃,看外面的大风。
风,把那几棵大杨树的叶子,吹得宛如风铃片一般,无声无息,却又簌簌地抖动、碰撞着。
这,真是一股悠长的很响的寂静啊。
儿子,你知道,一年四季,最后开的是啥花吗?
啥呢?
你猜!
牡丹?
不对!再猜。
……不知道,真不知道了。
是山茶花。
你看,春天时,迎春最先绽放,之后满树是密密麻麻的杏花、桃花、海棠什么的,这些小打小闹的花争先恐后地开完,雍容华贵的牡丹才气定神闲地开放。你不觉得宇宙非常玄妙吗?
错了!你说错了。不是山茶吗?怎么牡丹跑出来了。
我见她敷衍了事没精打采的样子,走上前,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想再拍了吗?
她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拍照啊。
我点头。
此时,电视机里,竟是一些花里胡哨的综艺节目。从现场背景,到艺人表演,无不嘻嘻哈哈,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无人得知,他们离开镁光灯,离开舞台,在私下,在酒店房间,在别墅、豪宅的家,究竟有一副怎样真实的嘴脸。
那些好听的话,就像嘴巴抹了蜜似的,那叫一个甜。甜得都齁得慌。
他伶牙俐齿地夸赞,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装着的神经元,处理得比ChatGPT都快。
常常想要出门,但是磨磨蹭蹭,后来因一通折腾,累得只想坐在沙发上歇一歇,最后,不是觉得出门没啥意思,就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于是在梦中,我前往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国度。一个连火车站都那么有艺术感的古都,艺术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当地人的骨血里。
那是一个对待不产奶的奶牛都特别友好的国度。街道整洁,即便陈旧,也细腻别致。那里安静,在公共场合几乎没人大声讲话。大家遵循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契约精神。
他说,这个费劲。
他說,是啊,成功都是艰难的,所以费劲。
其实他不知道,当他说完那两个字时,他就把他在心里拉黑了。
从小就想来到北京。最难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离开。北京梦,应该缘自小时候暑假,第一次来京,在马路上,看见这里的学生与故乡那边的不一样。我在心里便悄悄种下了一枚“改城易市”的种子。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北京人,骨子里,大都是瞧不起外地人的。但,那又如何?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该大亮了。虽然现在,已经能感知到蒙蒙亮的天光。接下来,我想,我应该去睡了。毕竟,我已将故事开了一个好头。
嘻嘻。
我已经好久不能做到专注了。我得了那种病,饱受着情绪上面的困扰,为此,变得多动,好像能通过分散注意力而缓解病情。
我更不想大嚷大叫,搞的跟昭告天下似的,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偷偷将朋友圈设置成了仅三天可见,又偷偷打开。
她说,多亏你没删除我,或者干脆拉黑。这样,当我想你时,就能翻翻你的朋友圈了。
上楼时,正对着二楼楼梯口的那户人家,老旧的防盗门大敞着,我想,兴许住在这里的所有住户,经济都不宽裕,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家当,索性将房门大敞大开。然而,没有人知道,住在这户的人家,家中有一位瘫痪十多年的病人。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他给我讲述的上述一切,心中只觉得那些人,那些故事,一个个,一件件,都似曾相识。原来,从长大到变老,这段待人处事的漫漫长路,大家走得都挺类似。我努力地翻了一个身,用身体告诉坐在床边的他,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问,是累了吗?老师。
我说,是,有一点。
他说,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说完,拔掉了机器上的管子。
【作者简介】鲍磊,男,蒙古族,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班、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内蒙古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文艺报》《草原》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全新长篇小说《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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