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克全
手心一阵阵地发烫,好像有种东西在里面蠕蠕而动,无以名状的感觉,令我不安地伸开手掌。嚯!夜幕下,眼前豁然闪亮——一棵神奇的小草——扒开我的手心探头探脑地蹿出来:稚嫩的子叶开始伸展,不时长成茎秆,几个新芽挂在纤弱的躯干上,毛茸茸的,怯生生的,又陆陆续续地旁生出尖叶;风轻轻地吹来,点燃枝头的欲望,那朵颤巍巍的红点如梦初醒,蓦然闪现星光般的灿然……啊,多么微妙!多么奇幻!
倾情的小花开放了,花色粉粉的,花瓣翻卷成小喇叭,花心明晃晃的像风铃,风一起便开始诉说着心底的秘密;数根细须透亮的花蕊,顶戴紫冠,犹如喷薄的花洒,放飞初梦,挥洒纯情,释放出淡淡的清香……
梦醒时分,天色已亮。我呆呆地望着老旧的窗帘,寻觅倒映心湖的梦境,沉浸于心有所念的涟漪……去年冬月,我心血来潮,居然在花市上买了一盆山茶花。虽然我知道,在年宵花中山茶花是难养的品种,但遍寻花市还是摆脱不了“意中人”的诱惑,心想:山茶花是“木本”不是“草本”花,只要勤于精心伺理,花开之时必定是春节喜庆之时!搬回山茶花,因为在乎,因为期待,我每天很上心,除了按花店老板交待的养护方法操持外,还搜索网络养花知识补做功课。开始时日,山茶花枝叶油绿耐人喜欢,花蕾初上更是盈盈可期。可是好景不长,之后的日子,情势颓然走向不祥:先是花容萎靡不振,像被霜打似的,继而叶片发蔫——发黄——脱落,当花蕾颓败的时候,花枝也光秃粗糙急剧地干枯……直到有一天,我极不情愿地将其连根拔起,立时一股温热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手持枯枝察看良久,似乎依稀可见采光、试湿、松土、浇水、施肥的痕迹。唉,事与愿违,这正是有多少期望就有多少失望,我真的有些沮丧了!
一天傍晚,我习惯性地来到窗前。回头发现墙脚的花盆里有点异样,仔细一看,镂空山石的背后竟然露出一株纤纤青苗。“这里怎么可以长出草来呢?”我嘟囔着随手就要去拔,可霎时“它是花,不是草!” 的疾呼发聩于耳,回声让我一时恍惚,手也僵停在半空中……遂想:但愿这不是心念所及而帶来的幻听幻觉!
之后几天的工夫,由于忙年,我几乎遗忘了那株小小的青苗,不仅没去在意它,甚至连关乎它一眼也没有。
腊月二十八到了。清晨,一缕冬阳的光,扯开窗帘的缝隙,微笑般向我招手,大概是在提醒:按习俗今天是“帖花花”的日子。于是,我找出早先准备好的一对“吉祥如意”的窗花走到窗前。打开窗帘,像往常一样,我远眺浩瀚大海,寻觅片刻娴静。光照已退去窗雾,玻璃明镜似的反射出室内的摆设,间或可见,凉台墙脚处俨然自成“盆景”——镂石背后的青苗,探出粉红的花骨朵。我心里一震,转过身来,立刻为眼前的一幕所惊喜!真的不敢细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曼妙的时空,浓缩了真切,一场新的演绎就此开启:那株青苗真的长大了,它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美丽而纯情,阳光而动人。她的容颜、她的腰身、她的脖颈、她头顶的花蕾,像聚集起的一束火焰,唤起一种发乎内在而神明的光亮。火焰在冬日里颤巍,传达出一份喜悦和祥瑞,聊以慰藉我先前的失落和沮丧,送来一片安暖于心的时光。
窗外。蓝天,云朵,海鸥,银白的浪花,金色的海滩,我的心随之荡漾起伏……
春节期间,我特意把“盆景”搬至门厅玄关桌上。小花开得正当其时,每回听到来访客人夸其漂亮时,我总会喋喋不休地描述着买花、养花、丢花又得花的趣事,当然口吻也是随之从有意养花到失意弃花、从无意栽花再到得意花开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着。花开添香,气氛溢美祥和,高兴时我更像孩子!对于识花知识我不甚了了,于是见到客人便追着打听这株小花究竟姓甚名谁,唯恐花落我家却落得个无名无分。可是遗憾得很,所有来客除了“好像……”能确定的也只知她是“草本花”!
你这样可爱,既然身为“草本”,那就遵从本初,叫 “草花”好吧?我梳理着花盆的泥土,好像与小花商量着,只见小花微微颔首,美得更是鲜艳欲滴了……
其实,对于“草花”的名字,我早已是熟稔于心。
我的住所面朝大海,是一个老城区的大院。记得二十几年前,那时,一到了饭点,便会听到一个带有临沂口音的女人连喊几声“草花吃饭喽——”喊声低沉略带沙哑但好像满院都会听到。听到娘的喊声,一个身穿花布衣的小女孩,立刻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着,于是听命于她的几个孩童,悄悄地从花园的树下蹿出来,然后,相互一步一招手,依恋不舍地各回各家去了。那时,草花约莫有五六岁的样子,是随爹妈打工才来岛城的。草花的爹开始做传达室工作,工薪不多,后来改作环卫工。老家的女人带着草花随后赶来,接替了草花爹先前的工作,就此他们就以传达室为“家”了。两口子憨厚朴实、少语寡言。大院人不知他俩的名字,平日里都是“草花爹”“草花娘”地叫着。草花打小机灵,山村里的孩子不娇气,来大院日子不长,便成了与她一般大的孩子 “头”。草花“待人亲”,见人总是笑吟吟的。大院人同情她家,时常有人送上已过时或穿过的衣裳,还有余粮旧物等,也有人将可卖的废品留由她家去处理以补贴家用。等到上小学时,身体瘦小的草花,穿上大院人送给的衣服,已不见农村孩子的模样,只是上学还是要去“来城务工子女”定点的学校。后来,人们常常见到放学后的草花趴在“家”的窗台上埋头写作业。院里的尚老师在市里的一所重点小学任教,她留意到草花来自农村打小不容易,假日里就让女儿叫上草花来家里学习。两个一般大的孩子都要好,一起相处互有影响和长进,草花的功课适时得到辅导,尚老师的女儿学着草花肯吃苦,两人一齐努力,保持着好的学习成绩。一个冬天的夜里,草花发烧了,挨到天亮终难支撑才到医院,结果烧成了肺炎,住院治疗落下了课程,出院后还是尚老师及时帮她赶补上的。草花讨人喜欢,院子里的大人们时常夸奖她懂事,也有的拿她说事,就此鞭策自己的孩子上进。草花每天起得早,几乎风雨无阻。我晨练时,看见草花,每次她都是带着捡拾的废品匆匆往回走,有时背,有时提,有时拖一阵抱一阵。大概她生怕人家闻到破烂散发的气味,总是有意躲避人走。有一次我特意迎着草花走去,她一抬头看见我,显得有些不自然,便一边赶快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将背着纸壳和编织袋往上颠了颠,而后礼貌地向我问了一声早。我赶快前去帮她托了托袋子,顺口问道:草花,你累吗?此言一出,我兀然地感到有点欠妥,立时改口道“草花你辛苦了!”草花摇了摇头,抿嘴苦笑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编织袋底端的破口处露出大半截子饮料瓶,我紧追几步帮她往里塞了塞。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心想这算是我迎面而来的心意?还是我心疼孩子的表示?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一直站在原地,心里却涌动起莫名的感慨。
时间匆匆走过,草花长大了,她出落得聪慧大方。那年,大院里参加高考的几个孩子的成绩陆续出炉,草花考出了高分的好消息不脛而走。草花爹娘整日价满脸堆笑,傍晚他俩站在大院门口,像刻意迎接来客一样,接受着大院人的祝贺,听得对草花的赞扬,他们也只是搓着手抿抿嘴而后道声:谢谢!一声简单的“谢谢”,从憨厚人嘴里说出,听似笨拙,但感觉人情味似乎更浓。大院人真为草花高兴,出于好心,有的还为草花妥善填写院校录取志愿出谋划策,希望草花能走进名校。
草花最终被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录取了。眼看着大院里有的高考成绩不如草花的孩子,却如愿录取到了理想的大学。人们纳闷,开始为草花鸣不平。其实草花已经请教过尚老师,又耐心地说服父母同意,笃定属于自己人生志向的考量。上师范学院意味着为父母省下一大笔费用,意味着她将具有传道授业解惑的能力,可以帮助她疼爱的家乡的孩子改变命运。她像一只撞入都市的小鸟,望着蜂拥而至的彩蝶,眼羡它们翻飞在城市大花园里的风景;她像一头爬坡的牛犊,卧地咀嚼反刍,回眸的眼神里,一直巴望天上的雨露洒向那片饥渴的山花;她犹如一粒微尘,在雨后的阳光里,舞动丝丝光影,折射着对那片故土的深深眷恋!
往事如烟,人生如歌。久违了,草花!
窗户洞开。对面的海岸路,道树婆娑,一位姑娘跑步前行,马尾辫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像一匹小马驹跳动地闪身而过……是草花在晨练吗?很像,但不会是她!因为我想起一次机缘巧合的经历。那是一次在省城开会,我偶遇一位青年作家,交谈中得知,他在草花曾经上学的院校做教授,便问:“你认识草花吗?”“谁?”他一脸茫然。“噢,不好意思,她的大名叫金草花。”“金草花?认识,认识!她曾是我们学生会的副主席,她的爱人曹聪也是我的同学,毕业后两人携手到金草花的家乡做教师了。”提起金草花,他眼神发光,饶有兴致,于是便一口气给我讲了有关她的“秘密”故事:
在大学期间,金草花学习拔尖,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她长得清秀丽质,为人谦和朴实,深得师生的喜欢。
金草花到学生会任职后,工作很“起棱”,引起学生会宣传部长曹聪的格外青睐。曹聪比金草花高一届。通过组织活动,他俩交往频繁,一来二往,对对方的身世和为人处世有所了解,随之渐生好感。曹聪始于对金草花处事严谨的认可,后来折服于她追求真知的态度和人格魅力,爱慕之情一如燃烧的火焰在心底蔓延开来。缘于一次默契的配合,学生会组织的活动获得空前成功,他俩为此兴奋不已。日暮时分,校园湖上泛着柔和的光,成对的金鱼游弋着,追逐着,相继聚于湖边,独成一隅相欢的景象。曹聪和金草花走过湖畔,步入树林之中,他俩边走边谈,边谈边走,朗朗的笑声沿着弯曲的小径徜徉,兴奋的心情在谈笑中延续,又在谈笑中升温。当驻足在林荫下,两人相视傻笑着。曹聪有意地轻轻触碰金草花的手,眼睛试探似地盯着她的脸……摇曳的柳梢,抽打着湖面,弹开疏影涟漪,季风皱起水波,撩动金草花的刘海,一阵清凉扫过脑门,仿若理智在呼唤,悸动的心随之冷静了下来,当她嗅到曹聪敛声屏息的刹那间,金草花忽地睁开了眼睛,用力推开他,转而一闪身掩面跑去……金草花匆匆跑回宿舍,一阵感伤袭来,让她深深陷于人所不知的苦闷中,她为之困惑,也为之顾虑:在她看来,自己执念毕业后回乡执教的安排,将是常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如是这样,倒不如隐忍起情感,免得贻误人家追求幸福。
曹聪略感金草花另有隐情。他从金草花的同室“蜜友”那里得知,金草花总是利用假期回乡支教。得知这一秘而不宣的行动轨迹,曹聪好像明白了些许。他的心绪如同寒云间看见一丝光亮,让冰河下的水慢慢地流动起来了……经过一段波折,两个有同理心的人终于重归同轨。于是,金草花乘坐的那趟回乡支教列车上,有了一个心仪人的陪伴,山区泥泞的支教路上,又多了一双跋涉而行的脚印。
又过了一年,金草花毕业了,她得偿所愿,欣喜地与曹聪走到一起,便毅然走进沂蒙大地,双双开启新的执教生涯。青春的力量,在大山里播种育苗,耕耘三尺讲台的教鞭,击响希望的鼓点。大手攥出心血和汗水,温暖和滋润着山区孩子的小手,拉起他们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奔跑,向着辽远的前方奋力奔跑……
我与金草花再次见面,是在她来省城接受全省优秀教师的颁奖会上。大会发布了对她的颁奖词,我听着听着落泪了……会后,我约她一起聚聚,她讲已买好回程的车票,并邀请我方便时去看看山区的孩子们,就此匆匆握别。
喜鹊“噌”地登上枝头,头和尾向下摆动着,随之“喳”地一声,它是惊讶发现了新芽,却不知打断了我的回忆。收回神来,眼下是雨后的花园。寂静的空气,弥漫着春苗破土时贴着地皮发出的声响;春风化雨,阳光生动起来,金色的光辉灵动在花草尖上;树荫下的一只猫,慵懒地抻了抻腰,拿眼瞄着劳作的园丁,看她不时揩拭汗水的样子。远去的风,扯上思念,仿佛带我走进沂蒙大地。“蒙山高,沂水长……”耳熟能详的山歌从谷底传来,回声中沉吟着“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诗韵;迎面的风,温馨如梦,仿佛打开我的心底,端出久违的“盆景”——草花映镂石,自然天成、琴瑟和鸣。从草根魂上生长的小花,拥抱大山宽广的胸怀,热切地点燃乡间的篝火:续一把沂蒙柴,助燃热血,映红一份纯真,释放一种执念;添一瓢沂河水,煮沸玉壶冰心,净化一片灵魂,洗涤一双泥腿。然而,苍穹辽阔,大地茫茫,当人们置身于宇宙的无限崇高之中,有人仰望明月,有人书写繁星,有人心之所向——他们喜欢听山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他们喜欢看孩子们站在国旗下行着队礼的天真神姿,那神姿里生出天边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