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铁
一
小雅的猫丢了。
小雅是我的宝贝女儿。她养了一只纯种波斯猫,名叫哈雅。她说名猫都是高贵血统,得有一个般配的好名字,于是就自作主张盗用了一位王妃的名字,整天哈雅哈雅地叫着。这名字,我怎么听都觉得好像一个女人,建议女儿换一个,女儿却说,老爸,盖楼房你在行,这个,你得听我的,潮。
我不拒绝青年人潮,但哈雅这名字,我的确叫不出口。况且,我也不大喜欢猫这种动物。你看,猫的那一双眼睛,好像是一个天生的怀疑论者,你对它再友好,它看你的目光也是高冷、猜疑、警觉的。用我老家池阳话说,焐得皮,焐不热心。
幸亏哈雅不是我弄丢的,要不然,小雅肯定会跟我急。
十一长假,女儿回老家池阳看她外婆,车子都发动了,她又跑下来,把哈雅装进一只箱子带上车——她是担心我和她妈妈照顾不好哈雅。
当时我正想说点什么,小雅妈妈朝我挤鼻子弄眼,带走好,带走了好,让她带走。
哈雅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没了贵族的那种高傲气,吓得浑身直哆嗦,蜷缩在箱子里不愿出来。女儿说,哈雅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怕见生人,宁可饿肚子也不愿吃东西。外婆看看躲在箱子里的哈雅,说,这猫赞是赞,就是太娇了。小雅不以为意,急忙为哈雅开脱,它是猫中王妃,从不跟土鳖猫玩。外婆继续叨叨,还是土猫皮实,出去打野三天三夜不归家也没得事,逮着啥吃啥,养起来省心。小雅咧咧嘴,你跟我老爸老妈一样,老土。
正说着,一只邋里邋遢的土猫跳上窗台,鬼头鬼脑地朝屋里窥视。躲在箱子里的哈雅想必是感觉到了——动物似乎都有这种特异功能,警觉地探出大脑袋,与窗台上的那只土猫完成一次短暂的对视,喵呜叫了一声。女儿见是一只土鳖找上门来,虎着脸,又是跺脚,又是拍手,隔着玻璃把它轰走。
说来也怪,自那短促的一瞥,哈雅仿佛又恢复了原态,它从箱子里出溜下来,吃完盘子里的猫粮,在室内悠闲地扭来扭去,展示她的自信与优雅,有时纵身一跃,跳到沙发的靠背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朝外张望。
小雅以为哈雅适应了新的环境,任其自由玩耍。
第三天,哈雅突然不见了。
小雅第一感觉是哈雅被那只土鳖猫勾引走了,火急忙慌地和外婆出门寻找,把小区旮旮旯旯找了个遍,还去派出所报了警。警察把双手一摊,显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外婆也跟着急,问小雅哈雅值多少钱,小雅说,不是多少钱的事,它跟我四年了,不是多少钱的事。
失去爱猫的小雅,突然心生一计,她翻出手机里海量的哈雅图片,在网上发了一条寻猫视频,开出五千元的酬金。其实她心里也没把握,城市这么大,要找到哈雅无异于大海里捞针,但她还是抱着几分侥幸,希望哈雅能够平安地回到自己身边。
回到杭城的小雅,像丢了魂似的,没事就翻看手机,哈雅的每一幅图片,都能引起她一段美好的回忆。昨天夜里又做了一个梦,说是哈雅出事了,被人打断了一条腿,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我说怎么可能呢,哈雅长得人见人爱,捡到它的人肯定当做宝贝。我本来是想安抚一下小雅,谁知又给她添了一份心病,这么优雅、名贵的猫,拾主能够舍得把它还给自己吗?
吃晚饭时,女儿的手机响了,见是个陌生号码,激动得要命。她朝我和她妈妈做了个鬼脸,我知道哈雅有戏了。果不其然,小雅连珠炮似的说,谢谢谢谢!太好了!万万没想到!你放心,酬金一分都不会少!通话结束,她把整个身子往一沙发上一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说哈雅找到了?
“一个好心人收留了它。”小雅从沙发弹起来,搂着我的脖子说,老爸,还得劳驾你老帮我跑一趟,把哈雅接回来。
二
池阳城虽是我的胞衣之地,但已有多年没有去过了。这座江南小城,人口不敢恭维,架秧子却拉得很开,铺排得像一张大饼。对于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我闭上眼都能摸到城门,它的每一条街道和那些曲里拐弯像蚯蚓走娘家的小巷,甚至老街上的每一块石板,我都印象深刻。
到达池阳,城里已亮起灯,淅淅沥沥的秋雨透着丝丝凉意。我把车子泊在一家宾馆的楼下停车场,开了房,等接回哈雅后再去看望小雅的外婆。当然,还得去公墓看看自己的双亲。
冲完热水澡,身上的疲惫消失了大半,我歪在床上,拨通小雅给我的手机号码,先确认一下捡猫人的具体位置。接电话的好像是个中老年妇女,声音沙哑,有点近似砂纸的摩擦音。当我说明意图后,她没有立即表态,我想可能是我没提酬金的事,于是又补了一句,“开出的酬金一分都不会少。”对方没往上买账,自顾说,哈雅真是一只又漂亮又听话的好猫,跟她家的那只黑猫好得能割颈子换头。这话,我相信池阳城一半以上的人都说过,往雅里讲,就是刎颈之交。
我嗯嗯着。
中老年妇女停顿了片刻,又换成一种疑惑的口气,说,它们本不是一路货,咋就这么黏糊呢。
我不好意思不接腔了,说,你家的那只是母猫吧。
是啊。中老年妇女对我这个影子人并不避讳,说一个土种,一个洋种,谁也不嫌弃谁。
我顺水推舟地说,都是猫嘛。
“换成人撮合都撮合不成。”中老年妇女毕竟是过来人,说话直来直去。最后她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我,结束了谈话。
我一听是裤裆巷,暧昧地笑笑。
裤裆巷是由三条小巷连缀而成,“丫”字形,据说早年是一块脂粉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裤裆巷沉渣泛起,人们又送给它一个意味深长的新名词——新家,想必你能猜出几分。
那时我在一所烂高中念书,出于好奇,放学后宁可多绕一些路,也要从褲裆巷经过,同行的还有高照和葛娅。他们俩已经好上了,至于好到什么地步,我并不清楚,反正有点像一对青嫩的小情侣。懂事早的小林同学说我是他们的电灯泡。我问电灯泡是啥意思,小林哈哈大笑,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切,连电灯泡都不懂,真是老懵。
我的绰号就叫老懵。现在一想,或许我是个晚熟的人吧。
裤裆巷狭窄如盲肠,残缺的青石板凸凹不平,我们三个人走在上面,像三个不倒翁,摇摇摆摆,高照和葛娅顺势身体碰撞一下,有时是高照主动,有时是葛娅主动,二人笑得呴呴的。
碰就碰,撞就撞呗,那正是朦胧的爱情季节。
高三下学期,葛娅突然退学了。我问高照,葛娅早不退学,晚不退学,为什么毕业证快要到手的时候退学。此时的高照已没有从前的快乐,勾着头,也不看我,瘟鸡似的。葛娅是我们班的一枝花,不哟,是校花,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皮肤白白嫩嫩,我太想知道她退学的原因了,一再地追问高照。高照闷声闷气地说,其实他也想退学。
高照、葛娅和我都是学校里的差等生,上大学连想都别想,高中一毕业,加入打工族的洪流,是我们的唯一选择,何况我父母就在广东打工。
我们三人中,高照家境最好,他爸爸是一个做工程的小老板,做人猴精猴精的,门路广,朋友多,在轿车还是稀罕货时,他们家已经开上十几万的夏利。
自从葛娅退出我们的小圈子,我跟高照的联系也就少了。放学后,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朋友犹如大海里失散的鱼,为了苟且的生活和所谓的前途,彼此相忘于江湖,在不同的水域里漫游。
我与高照再次相见,是在阔别二十多年后的杭城一家气派的大酒店。此时已是民政局局长的高照,西装革履,大背头,带着一帮人来杭城招商引资,把我从“杭城池阳商会”里扒拉出来。甫一见面,隔着三丈远的距离,他就热情万丈地伸出右手,小跑着迎上来和我握手,左手拍着我的肩膀,显得十分仗义。他向随行人员介绍我是他的老同学,成功人士,池阳的骄傲,还抖出我的各种头衔,以佐证我的不凡。其实,自己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清楚。我正准备解释时,高照急忙堵住我的嘴,说,你别谦虚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了解,杭城的商界精英。
我以退为守地说,你给我留一条裤衩好不好。
高照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我说,老同学做人还是那么低调,敬服敬服。他用目光扫了一下随员,官腔官调地说,你们要向我的这位老同学学习,事业做得这么大,一点架子都没有。
随员哪有不附和的道理,他们竟然在酒店大堂里鼓起了掌。
我也学着油腔滑调:我是能力有限责任公司老总,高照两眼一翻,故作生气地说,少扯淡,家乡要发展,我找你找定了。
像高照这样的地方官员,我见得多了,没必要与他较真。
晚宴散去后,高照邀请我到他下榻的宾馆小叙,交谈中,我打听葛娅的近况,高照假装一脸茫然又极力回忆的样子,半晌才说,葛娅?好像有点印象,好像是有点印象。
我刺了他一下:你是贵人多忘事吧。
高照苦笑,把双手一摊:像我们这种人,头上的帽子不大,重得压死人。招商引资人人都有指标。他的意思我懂,工作千头万绪,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些狗屁事呢。
看来,当年的那个和我一样的差生,如今已修炼得人情练达炉火纯青了。
三
我沒有在下榻的宾馆用早餐,下楼后朝裤裆巷方向走,想尝尝久违的家乡美食小粑。
池阳的小粑其实很普通,满大街都有的卖;做工也没甚讲究,揪一团发面包些馅料,它们通常是些简单加工后的腌菜、萝卜丝、豆角、粉丝或豆腐,放在油锅里小火煎至微黄。就是这种食品,撑起了池阳人早餐的一片天,人们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地买,一来方便,二来便宜。
我的口味可以说是小粑养起来的。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早上上学恒定买三块小粑,边走边吃。如果现在要我说出文绉绉的所谓“乡愁”,那定然小粑莫属。
晃荡晃荡地走着,不觉就来到了裤裆巷。
裤裆巷还是老样子,不,比记忆中的更残破,入口的墙体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红色的“拆”字,特扎眼儿。作为一个多年搞建筑的,我也拆掉过几条资深的老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对于眼前这座风烛残年的老巷,我的心被蜇了一下。一年前杭城的酒宴上,高照就向我推荐了这个旧城改造项目,被我婉拒了。我说我不能拆那个老街,拆了心会疼痛的。你猜高照怎么说,他说,你是怕钱烫手吧。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规划拆迁前的裤裆巷,冷清中还残存着几许烟火气,少数还没有迁走的小生意人,仍在艰难地经营着,那从早餐铺袅出的热气,在瓦檐与瓦檐的接口处飘来荡去,维系着旧巷最后的喘息与余温。
恰好有我要吃的小粑。
这是个单间门面,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青年手里握着铲子,在电烤锅里不停地翻弄着小粑,热油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也许是星期天早上人们起得晚,只有我一个食客。我探头朝屋里瞅了一眼,两张长条形旧木桌,几只塑料独凳,冲着正门有个陈放杂物的小披厦,看上去比壁炉大不了多少,门虚掩着,里面看不甚分明。
我在四脚打瓤的塑料凳上坐下来,要了三块小粑和一碗白米粥,边等边跟小师傅闲聊。小师傅有些木讷,惜字如金,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就你一个人做?
不。
帮老板做?
不。是我妈。
收入还好吧?
够糊嘴的。
我没有兴趣再聊下去,望着被油烟熏黑的木板墙和屋顶,胡乱想些旧人旧事。不是我好怀旧,这条老街曾经留下我和高照、葛娅太多的气息。
小粑煎好了,油亮油亮的,小师傅铲了三块放在盘子里,一转身,一挪步,我才发现他是个跛子。
我夹起小粑咬了一大口,嗯,的确是乡愁的味道。白米粥也上来了,还配了一小碟冬瓜什锦豆。我用筷子挑了一粒放进嘴里,咂咂,软滑可口,臭中透着特别的香。我极力回忆着曾经在哪里吃过这种下饭小菜。终于想起来了,是在葛娅家。那次高照也在。
这时,一只皮毛脏兮兮的黑猫自披厦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小师傅丢给它一块米粑,黑猫用鼻子嗅嗅,并没有下口,它好像在等待什么。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又钻出一只白不白黑不黑的波斯猫,脖子上缀着一只形似枣核的银铃铛。我眼睛一亮,这不是小雅丢失的哈雅么。只是我不敢肯定,因为它身上的毛已涂上了一层烟火色,除了那对湖水似的蓝眼睛,很难把它与土猫区别开来。
小师傅又丢了一块米粑,两只猫对视了一下,歪着脑袋吃起来。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只白猫看。
小师傅转过脸来,指着白猫对我说,这是一只名贵品种的猫,是杭城一个人丢失的,今天就来人把它接走。
那只黑色土貓仿佛听懂了小师傅的话,丢下小粑,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朝我看。我掏出手机给白猫拍了一张图片发给小雅,小雅分分钟就打来视频电话,带着哭腔说,它就是我的哈雅,我说你敢肯定是哈雅,别让我白跑一趟。小雅说,我的哈雅还能认错,妈耶,怎么糟蹋成这个样子。
我对小师傅说,我就是这只白色波斯猫的失主,并从包里摸出一只牛皮信封,递给对方,请他点一点,五千元酬金一分不少。小师傅愣怔了片刻,又将鼓鼓囊囊的信封还给我,说猫是她妈妈捡回来的,她上午去医院看病了,叫我下午再来领猫。我说好的好的,把手伸出去,打算跟小师傅握一把,谁知他把伸出的手又抽了回去,抄起围裙擦了几下,才不好意思地伸过来。
四
从裤裆巷出来,我买了三刀草纸,先去墓地看了父母。跟几年前比,墓地又大了许多。几只流浪猫狗在墓地上窜来窜去,那些摆放在墓前的祭品,成了它们的美食。
我没有把回池阳的消息告诉高照,不然,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又得逼我喝酒,帮他招商引资。
几十年来到处奔波,千方百计地找项目,现在到了这个年龄,我对人生的目标有所修正,不然,我不会为了女儿小雅和一只走失的波斯猫,跑上一千多里,再搭进去一大把时间。
我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边在城里闲逛,一边等候早点铺那个小师傅的电话。我揣摩,小伙子母亲是个怎样的女人,她会不会因为女儿小雅寻猫心切横生枝节。钱多钱少不是问题,但我特别讨厌谈好的事情,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或出什么幺蛾子,又临时变卦。
电话一直没有来。
小雅的电话最多,一会一个,一会一个,气得我把她骂了一顿。
傍晚时分,小伙子终于打来电话,让我去他母亲的店铺把猫领走。
裤裆巷本来就阴暗潮湿,又赶上夜幕欲合未合,显得更加幽暗,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半眠半醒着。
那个早点店晚上改卖水饺,我赶到时,发现桌子上胡乱摆放着用过的碗筷和几只空啤酒瓶,想必客人刚刚离去,店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女儿小雅的哈雅和那只黑猫,正在桌子下面彼此给对方吧唧吧唧地舔毛。哈雅见了我,反应冷淡,连眼皮都懒得朝我翻一下,看来,它已经把拾主当作家人了。
我进门时,女店主正在包饺子,背对着我。从背后看上去,该是五十挂零的人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如若保养得好,依旧不失成熟的风韵,可她,头上的白发已隐约可见,衣服不新不旧,一看便知是那种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但却干净整洁。
坐定后,我说来一碗水饺。
女店主一边支应我,一边抓起案板上包好的水饺放进滚水锅中,继续包她的饺子。水滚了三滚,她把煮熟的饺子装在一只大海碗中,在碗中撒了些葱花,又淋了些麻油,这才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额头上陈横着几条明显的皱纹,眼睑松弛下垂;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脸模子没有太大变化,周正,白皙,左眉间的那颗黑痣依然清晰。
我低着头吃水饺,偶尔瞄一眼忙碌的女店主,心里把她与二十多年前的葛娅做着比较,越比,觉得越像。这对我,对她都是一件残酷的事。我既希望她就是那个漂亮、活泼、单纯的葛娅,又不希望真的就是那个葛娅。
女店主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食客,照包她的饺子,偶尔走到门口,朝外打量几眼,大约是探看那个寻猫人有没有来。
如果我没有看走眼,她就是葛娅!
“葛娅。”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此时的女店主正在把包好的饺子往冰箱里面放,她一愣,吃惊地看着我,两只手里抓着饺子,木呆呆地站在我的对面。
“你叫我?”
“你是葛娅吧?”
“原来是你。”她显然认出了我,把目光移向别处。我发现,她手里的饺子已经被她微微颤抖的手捏扁了。此时的葛娅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饺子放回案板上,搓着粘在手上的面,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那个寻猫的人,没想到吧。
哦哦。她勉强朝我笑笑。
哈雅从披厦里钻出来,亲昵地蹭着葛娅的脚,好像是安慰它受惊的主人。我走过去,往地上一蹲,伸开双手想亲近亲近哈雅,可是它压根就不理睬我的多情。
“生分了不是。”葛娅不知是说猫,还是说我。
虽然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葛娅,不知该怎么跟她交谈,深浅都不好拿捏。
我说,你还好吧?
葛娅环顾一下,不咸不淡地说,你都看见了,就这样。我说这里要拆迁了,你的店怎么办。葛娅沉默了一会儿,寡淡地笑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习惯了。我听得出来,她的话里有种受命的旷达与无奈。
从池阳出走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识过,葛娅这是在有意回避问题,掩盖她的窘境,不想跟我深谈。于是,我便将话题转移到哈雅身上。本来我是想说哈雅在这里活得很好,因担心葛娅曲解,旁生枝节,遂改口说道,这个小东西,看来是喜欢上这里了。
“喜欢不喜欢,只有猫知道。”这话,葛娅明显是说给我听的,但她是笑着说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是被葛娅捏住了尾巴。
那种不尴不尬的“窘”只有我能体会到,用一句俗语说,火烧乌龟肚里疼。
谈话似乎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我将手伸进随身带的皮包中,抓住那只大号牛皮信封,犹豫着,考虑是不是该把它交给捡猫人葛娅。我的犹豫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万一对方拒绝收下,那五十张挺括的百元大钞,岂不成了五十只大手,啪啪扇在我的脸上。
我还是掏出了牛皮信封。
想必葛娅已有思想准备,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就看出我的意图,伸出五根手指,语气里像加入了特种钢材,说,我只收五百块,多一分都不会收。我急忙解释,这是我女儿的意思,她跟你是有约定的,你不收也得收。
葛娅立马收敛脸上的笑容,说,有约定在先,我一个子儿不收,说不过去,但让我全收,我不成了贪财的主了。就五百。
我说不行,这怎么行,约定就是约定,谁也不能毁约。
那是你女儿的一厢情愿,我可没答应。葛娅仍然不愿松口。不信问问你女儿,我答应要她的酬金了吗?不假,当初我是默认了,但那是为了打消失主的顾虑,让她相信我,猫会还给她的。
我看她态度坚决,又言之成理,心想硬给肯定行不通,于是就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五张,放在桌子上。
葛娅不无自嘲地说,别说我贪财哈。
我赶紧说,我代表女儿小雅谢谢你。
哈雅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一跳跳到桌子上,看看我,又看看葛娅。葛娅伸出手去,在哈雅的背上轻轻地抹着,喃喃自语:让你受罪了,可不要记恨呀。看得出,她与哈雅已经建立起了感情。那一刻,我真的想把哈雅送给葛娅。
小雅又来电话了,我没接。
五
哈雅失而复得,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回到小雅的外婆家,我把从杭城带来的猫粮,放在哈雅面前,它还在生我的气,连嗅都不嗅。小雅外婆给哈雅洗了个澡,弄脏了两大盆清水。啧啧啧,你看它脏成什么样子。她又用电吹风把哈雅的毛吹干,然后关上门窗,防止哈雅再次溜号。
“不会享福的东西。”外婆爱怜地在哈雅的头上轻轻扑了一下,哈雅毛一呲,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好佬好佬,我怕你还不行吗。”
猫是找到了,同时也找回了一段早已风化的往事。
不瞒你说,对葛娅我是问心有愧的,说轻一点,起码是歉疚。
高中毕业后,我等着在南方打工的父母给找一份工作,整日浑浑噩噩,不是泡网吧,就是捣康乐球,身上的那点钱很快就花得精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趟子,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退学后葛娅则去了一家纸箱厂上班,负责最后一道工序打包。这个活没有技术含量,全凭体力。葛娅原本就是一个纤弱的女孩子,一个月干下来,手上伤痕累累,但每月能领到四五十块钱工资,这对一个刚走出学校的女孩子,吸引力可想而知。
一天傍晚,我百无聊赖地躺在穿城而过的清溪河边想心事,被来河边洗衣服的葛娅发现了,本来她和我的关系就不错,几个月不见,更多了一份亲切。她在我身边坐下,像姐姐关心小弟弟一样问这问那,拨弄着我头发。那次,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一点至今依然清晰。我问她跟高照还好吗,谁知葛娅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气呼呼地警告我,你以后不要再提他。我吃惊地问,你们不是……话只说了一半,即被葛娅打断了。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再提他,别怪我跟你翻脸。
虽然那时我们都不大懂得爱情,但我还是本能地觉出她和高照的爱情小船已经翻倾了,因而每次与葛娅约会时,我们都绝口不提高照,仿佛成了彼此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打那之后,我和葛娅的感情迅速升温,她一下班就来我家找我。她说她现在拿工资了,每月除了上交给家里二十块,其余的可以自己做主。在那段时间,我更像一个小跟班,跟着葛娅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只要我愿意,她毫不心疼辛苦挣来的钱。
朦胧的爱情是如此美妙。我们彼此说一些挑逗的话,做一些擦边球的动作,其中许多是葛娅主动的。她恶狠狠地说,她就是要报复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晓得她指的是谁,心中腾起一种莫名的快意。
忽一日,同学小林遇见我,他鬼头巴脑地对我说,你怎么跟葛娅搞到一起了?當时正在热恋的我,立刻反击过去,怎么就不能跟她搞在一起?看着小林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连问了几个为什么。
小林比我老成多了,他挤眉弄眼的,撇着嘴说,还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去问她本人?
她怎么了?
你呀,是拉磨的驴被蒙住眼了吧。小林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你还把她当作一块宝呢,她怀过高照的孩子,谁不知道!
那一刻,我身体里的血液在呼呼燃烧。确切地说,我恨高照,想把他痛揍一顿;当然也恨葛娅,想质问她为什么欺骗我。
然而,这些想法都胎死腹中。
我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葛娅,寻找各种借口远离她,使她一次次来我家都扑了个空。不久,我便不辞而别,一张火车票把我送到父母打工的南方那座城市……
自从离开池阳后,我和高照、葛娅便失去了联系。然而,往事就像埋在身体里的一根刺,平顺的日子并不觉着痛,但稍有剐蹭,它便提醒我剔除不掉的某种存在。
我还是拨通了高照的电话。没人接。再拨。再拨。第四遍,传来高照一惊一乍的声音:宋总呀,抱歉抱歉,我刚才正有事呢。
我单刀直入,你在酒桌上,是不是?
哈哈哈。老同学当初入错了行,干纪检是一等一的。
我说去你的吧,少跟我油嘴滑舌,满嘴跑火车。
老同学,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有呀,你听着。
我洗耳恭听。哈哈哈。
我故意拖延时间。
高照见我这边厢迟迟没有动静,有点着急,说我无事不打电话,今天肯定有好事,还煞有介事地说他有预感。
我平静地说,我见到葛娅了。
高照“哦”了一声。不愧是修炼得道的人精,立马转移话题,说你回池阳了?我说回了。高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亢奋地说,请老同学给我个机会,我请你喝酒。
我不想让这条泥鳅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直截了当地说,葛娅现在生活很困难,嗯,很困难,你这个老同学起码应该拉一把。
高照吞吞吐吐,这、这、我怎么办?
我说,你给她办个低保。
低保?高照犹豫着。
是的,低保。这件小事对你易如反掌。我穷追不舍。
好么,好么。不过……
我清楚在池阳这座落后的小城,“好么、好么”就是个托词,许多该办、能办的事,最终都被中听的“好么、好么”拖黄了,便甩过去一句,葛娅的事就托付给你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挂断电话,有一种叫“快感”的东西,哗啦啦流遍我的全身。
其实,对高照我并不抱多少希望。我已经想好了,让葛娅残疾的儿子到我的公司上班,我不会亏待他。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哈雅来到裤裆街,打算把葛娅的儿子带走,然而,她的店铺已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