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影
我和我爸妈现在的感情交流,主要走线上途径。
我在北京上学工作,父母在家乡,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我每年的假期总是很紧巴,一有空还老惦记着去旅游看看世界,回家的日子很有限。放20年前,我就是需要被《常回家看看》这种催泪歌曲敲打敲打的不孝远游儿。在那首歌的MV里,老两口做了一大桌菜,儿女不在,他们一口都不吃,对着一台小电视机默默掉眼泪。
中国的智能手机普及率已接近90%,骨肉分离的悲情气氛再难酝酿得那么浓了。我妈没事就发一条微信消息过来,她通常发语音,配以大量图片——她的视力已不如从前,不太爱打字。话题拉拉杂杂,从家里的兰花开放数量到我叔伯婶姨的新动向,顺便关心我的冷暖。
我爸则保持着“无线电静默”,隔一段时间打一通紧急的视频电话。多半是他又看到外卖员起歹心、白领过劳死或手机无故爆炸的社会新闻了,他为此焦虑一夜,必须给我“当面”叮嘱一番。网络连线的那头,爸妈穿着棉睡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笑容和皮肤都非常柔和——我妈新购置了带美颜功能的手机,自带磨皮效果。
视频连线时,我总是忍不住留意右上角,瞟着有自己的画框。但爸妈不会,他们爱盯着主屏幕,那里有我的脸。尤其是我爸,老是越凑越近,搞得我有时只能看见他巨大的鼻子。
给父母的朋友圈点赞是我作为女儿应尽的义务。我妈发一条动态的认真劲儿不亚于某国总统发布国情咨文,精心推敲文案,还要权衡思索,从下滑数次还看不完的一批照片里挑出“九宫格”。她退休后爱玩儿,带着10条丝巾和两副大墨镜走遍祖国大好河山;家里一阳台的花,在她的精心侍弄下,应季轮番开放。
给父母的点赞通常不会带来太多系统通知,因为两代人没多少共同好友。只在似乎很久以后,我几乎都忘了曾经的随手一点,微信后台突然显示统一回复了“谢谢亲们”,并配以玫瑰花的表情图案。那时,在北京的寒风或霓虹里,我会忍不住笑起来:爸爸妈妈正在好好生活啊。
我的朋友圈性质是“对外营业”,主要用于转发自己部门的公众号文章,希望叔叔阿姨介绍采访对象,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有一个互联网行业的朋友则小心地控制着所发内容的传播路径。“北漂”数年,她加班的纪录疯狂刷新,发际线则大规模后退,一句吐槽能让远在四川的爹娘咂摸上3天,最终得出女儿濒临过劳死的结论。最终的解决方式是她每天在微信家庭群里发一张自己的伙食照片。在她看来,父母有着朴素的哲学:吃好了,说明过得还不错。
长久以来,我和我妈的母女情主要体现在QQ上互发商品链接。随着我的收入渐涨,“妈帮你买”逐渐变成了“妈,帮你买”。海淘的化妆品说明是英文的,她拍照传给我,并将我回复的品名和用法写在不干胶上一一贴好。她叫不出我熟悉的那些品牌名,乐得我给她张罗,“这家的产品补水效果好”,“那家的眼霜对付眼部细纹有一套”,像个快乐的小孩。
我爸的一大爱好是给我发红包。学会倒腾支付宝和微信支付费了他一番功夫,从此,他发出的每一笔钱都额外多了一层立足新时代潮头的赠予。而我是这种快乐的最佳接收对象。
每个夜晚,我们一家三口通过虚拟窗口悲欢相连。我在北京打开智能电视,关注琼恩·雪诺(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人物——编者注)是不是真的啥也不懂。爸妈则在家里,用我注册付费的视频网站VIP账号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我爸喜欢看晚会,兴起时可以从端午诗会一路看到春节联欢晚会。我妈则热衷新剧,前一阵痴迷一档宫斗戏,日日为女主角的命运悬心,强忍睡意也要熬到每一回合形势缓解。
有时候,我们会在两地看起同样的老故事:《家有儿女》《一年又一年》……妈妈边看边在微信上问,你记得小时候看过的《婉君》吗?于是,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主题曲来。
我们徜徉在同一片比特海洋中的两股洋流中,他们有他们的日子,我有我的。只有情感相连,也因此显得珍贵。
线上的交流再多色彩,与真正面对面的冲击还是无法相比。刚走到楼梯口,鸡汤香味便撞进鼻腔,推开门,厨房里的锅碗碰撞声和妈妈的笑声泼洒出来,爸爸张开双臂,一把搂过我,又暖又结实:“女儿回家啦。”
当然,言笑晏晏,酒足饭饱后,三个人放下筷子,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手机。
(伟 伟摘自中青在线,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