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世纪初期到现在,摄影逐渐从记录性的工具演变成为一种文化,而作为一种文化,探索和实验是其发展的重要手段。从探索与实验的角度出发,我们一直都在坚持与年轻摄影师群体的合作——“锐像”便是一个专门介绍中、外年轻摄影师的栏目。《数码摄影》杂志通过对他们的深入采访,将他们和他们最具实验性、探索性的作品介绍给广大的读者群体。面对这些年轻人的“新锐”作品,也许很多人没有办法能够立刻接受,但是我们要以一种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的发展,好与坏、对与错并不是由简单地肯定或否定来盖棺定论,因为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事物发展的过程。本期的“锐像”栏目,向大家介绍的是青年摄影艺术家于皓丞——目前,有声影像是于皓丞主要的创作方式,有声影像更有冲击力,更具体,更直接,能够传递出更多的信息,也更容易与观众建立起情感连接。通过有声影像,他可以将自己的观念、情感和故事以多感官的方式呈现出来。
与于皓丞的相识起源于几年前的某场群展。群体性的展览多聚焦于某个策划层面的主题,观展时往往偏向于作品与主题的契合度以及个人对于作品本身的喜好。相比之下,个展的重心则在于艺术家的创作逻辑和脉络,观展时,除了感知具体作品之外,也更易感受到艺术家“本人”的存在。在今年的于皓丞的个展“分裂DIVISION”中,我似乎才真正“认识”了这位“旧识”。作为一位跨媒介艺术家,其在展览“分裂DIVISION”中为观者呈现了丰富的感官体验,而在这种“多元”中,我们也看到了他对于“摸索进行时”状态的坦诚,与“不设限”的强大创作能动力。
——米虫
对话于皓丞核心是自由的表达
FOTO:今年9月,你刚刚举办了自己的个展——“分裂DIVISION”,作为对近些年创作的梳理与回顾,可以分享一下这个展览的概念和策划的过程吗?
于皓丞:作为艺术家的个展,“分裂DIVISION”可能有些太杂和太散了,7件作品中,包含了4种不同的媒介——装置、影像、摄影、雕塑。我对这7件作品有着个人喜好上的排序,但是它们的意义却是平等的。在最初策划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展览的核心/主题是什么。而从话题、媒介的选择上,这些发散型的创作也直观明了地呈现出一种“分裂”的状态,于是展览就以“分裂DIVISION”来命名了。
这次展览也是我对自己“分裂”时期的一个总结,于我而言,每个创作都是自我认知的过程,同时也伴随着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我希望自己能保持这种“分裂”的状态,但也期待能够进入一个更深入、更系统、更有脉络的创作阶段。
FOTO:你原本是摄影专业出身,为何现在的创作媒介变得如此多元?
于皓丞:我的作品是从照片到视频再到数字影像,本质上讲,都与我是摄影专业出身这件事息息相关。毫无疑问,摄影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进入摄影专业后我才深入地了解了影像媒介。对于其它媒介的接触是自然而然的,看艺术展览本身就是当下的一种生活方式,而我又是学艺术、爱艺术的人,自然会在看展览的过程中去留意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也会试着去接触其中的感兴趣的艺术形式——看得东西多了,理解得多了,作为创作者的创作可能性便也会随之提升。
我认为自己的创作以表达为第一诉求,不希望自己被媒介所限制。所以当我觉得有的作品必须通过某一媒介才能达到自己心中的最完美状态时,我就会逼迫自己去学习。
FOTO: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以海浪为主视觉元素,表达了“起源——毁灭”“向往——恐惧”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你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启了这种宏大而又普世的哲学性思考?
于皓丞:2019年,在马尔代夫旅行的时候,我独身一人在没穿救生衣的情况下下海浮潜。不知不觉就游了很远,突然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游到了珊瑚断崖边。身下刚才还是五颜六色的珊瑚,此刻一下子就变成了黝黑的深渊,海水的温度也在骤降。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在深海域游起来没有在浅海域那样轻松,也直观认识到,什么叫深不见底——自己仿佛就要被吸进海里似的,心脏止不住地怦怦直跳。我很害怕又很好奇,下面到底会有什么?这种矛盾的情感让我短暂地停留并观察了一会,而时间越久我就越害怕,最终在恐惧的驱使下回到了浅水区。这便是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最初的感受来源。
2021年开始创作《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的时候, 我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理论为支撑,提出了“人类或始于海,或亦归于海”的猜想,作为一个给自己的、关于那段奇妙浮潜经历的答案。
FOTO: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作为空间型的影像作品,其包含了影像、音频和空间设计等多种元素,它的创作逻辑、元素之间的先后顺序是怎样的呢?
于皓丞: 《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中的海面影像是2022年乘坐帆船出海时录制的,那时,我还没有特别明确的创作目标,只是带着对于海的矛盾情感去记录一下。也正是这次出海,激起了自己的创作欲望——我站在帆船上漂浮了一个多小时,周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海浪的声音。随海浪在海面上晃动,感觉自己像是融入了大海,看着海面,我有了想要跳下去的冲动。2019年在马尔代夫浮潜时的记忆碎片也浮现在了脑海中,那种矛盾性的情感再次袭来,我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又有什么在克制我——这种莫名的吸引仿佛是一种召唤。
出海归来,我先制作了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中的音频部分,将“被呼唤、被召唤”的感受声音化,然后结合拍摄素材和个人感受制作出了视觉影像部分,空间的设计方面我就希望最大化地还原自己在海上的原始感受,所以运用了封闭式空间来营造沉浸式的体验,墙面材料也选用了波纹板来匹配海浪的视觉元素。
FOTO:在另一组装置影像作品《深渊》中,大量的社交媒体图像流动、堆叠,逐渐融合,变形成整片形似水波纹的图像,从而将观者卷入到信息洪流之中,这便与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形成了“技术——自然”的呼应。但相对于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所带来的正负相二元感观,作品《深渊》的表意似乎比较明确地倾向于负面的批判,那么,你对社交媒体的态度以及自己的使用状态是怎样的?
于皓丞:我必须强调:社交媒体在当今社会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它为我们提供了便捷高效的信息渠道,并改变了我们消费和分享内容的方式。但如作品《深渊》中所视,当这些社交媒体的图像流动并堆叠时,它们便融合成了一个形似水波纹的图像,逐渐失去了原始意义。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每天接触的信息是海量的,信息的快速流动和堆叠,让我们很难深入理解和消化它们。这种“超负荷摄取”却难以“消化”的状态,使得我们迷失在巨大的信息洪流中。
我自己当然也是社交媒体的使用者,每天浏览以及偶尔分享各种内容。只是相较以往,我现在使用的平台和频率都降低了许多。我曾经时常陷入“信息过载”的状态,这让自己萎靡不振,难以集中注意力去深入思考——我正是在对自己社交媒体使用习惯的反思下创作了作品《深渊》。但《深渊》并不是对社交媒体的全面否定,只是想要引起观者对于当代社会中信息过载问题的思考,同时也提醒自己和大家,要合理使用社交媒体,避免被信息所淹没。
FOTO:同样作为对社交媒体的讨论,装置作品《谁的眼睛?》更强调了“人”和“科技”的互动关系,观者也成为构成作品的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这种互动处理的灵感来源是怎样的?
于皓丞:作品《谁的眼睛?》的创作是基于机缘巧合,我在家中无目的地做各种设备试验时,把监控连接到了电视上,当在电视屏幕中看到自己在家里来回走动的影像时,突然意识到:我们每天都被各种设备所“观察”,并且,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是不自知的,这也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真实写照。随后,我就用家里的备用手机和显示器开始尝试创作《谁的眼睛?》系列作品。本次展览因为空间限制,《谁的眼睛?》只使用了8台电视和8部手机。手机作为信息时代的符号,同时也是作品中的监控摄像头,其被固定在电视的顶部,但每台手机所拍摄的内容和其下方的电视并非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观者无法在屏幕中直接地观察到自己的正脸。而当现场有多名观者时,你则可以在面前的电视上看到其他人站在其它屏幕前观看的影像,而对方也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在另一个电视上观看你,由此形成了相互监视/窥视的效果。
在社交媒体中,我们分享自己的动态,也去浏览他人的动态,有时还会在别人的动态中看到自己动态的影子……过去,“窥视”的权利是属于特殊阶层的人士,而当下,窥视的权利已经被下放到所有的使用者了。
FOTO:“痕迹”“纹路”似乎是贯穿本次展览的视觉元素,并在静态摄影作品中体现得最为直观,可以分享一下《身体拓印》和《钻石》这两组作品吗?
于皓丞:作品《身体拓印》是基于我个人受伤的经历而创作的。我的左膝做过两次手术,手术给自己带来的不只是肉体上的伤痛,对我整个人的精神心理也形成了很大的创伤。于是我就有了用这些专业骨科手术工具在身上留下印记来拍摄的构思。
作品《钻石》是在2021年读书期间创作的,更多的是对生活瞬间的记录——在学校里散步时,发现树枝上的雨滴看起来晶莹剔透像钻石一样。雨滴很快就会蒸发,钻石却是恒久的象征,但不论存在时间的长短,它们同样璀璨耀眼。我觉得生命的意义也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过程中的光辉。
FOTO:相较于其他的作品,《沉木叙》显得有些特别,能简单介绍一下它么?此外,作为一个雕塑/装置作品,《沉木叙》以实体的形态而存在,但其它作品——《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谁的眼睛?》《钻石》系列等——则是以影像的状态而存在,那么,对你而言,这种实体与影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于皓丞:《沉木叙》是一件探讨时间、历史和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沉木作为大自然的见证者,承载了大地的记忆和时光的痕迹,它们就像是被打散的历史残章。锈迹斑驳的螺纹钢筋、钢钉和铁丝代表着人类对历史的干涉,人类经常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自然,改写历史,打造“新生命体”。这种改写往往带有暴力和强制,自然的声音被忽视,失去了最初的纯真和自由。但即使被束缚,被改变,自然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会寻找机会逆境重生,继续与人类进行沉默的对话,溺爱着人类。
作为本次展览中的唯一一件雕塑作品,《沉木叙》显得比较特别。对我个人而言,雕塑这一媒介并不陌生,我动手的能力一向比较强,学生时期就开始制作雕塑作品了。《沉木叙》的创作并没有考虑和影像的关系,我觉得《沉木叙》所讨论的话题,就是要通过“实体”的形式展现才更有力量。制作雕塑的过程,也是我干涉/控制自然和感受自然生命力的过程。
FOTO:数字影像作品《分裂》是为了这次展览而特别创作的作品,其似乎有了种回归视觉感受本身的意味,为什么会采用这种策略呢?你的创作思路又是怎样的?
于皓丞:面对“分裂”这个词,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动态的,我也希望自己展览的这个主视觉能更丰富一点,所以就基于海报图做了这个数字影像作品。在展览开始前不久,才新增了这个作品,是作为我理解的“分裂”这一主题的具像化。
FOTO:在你的作品中,水的元素或者说形态是一个重要的内容,原因是什么?
于皓丞:在创作时,我并没有刻意地使用水元素,但作品做出来后发现:我确实很喜欢水。水就像是我们的生活和感情,有时静谧如湖,有时激流似河。水的反射也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认为最有趣的点是:水面上的水流,看似有序但其实是完全随机的,我能感受到它是有生命的。所以对我来说,水不只是一种形态,更是一种表达和探索的工具。
FOTO:《做那向海洋回归的逆流》《谁的眼睛?》《钻石》《身体拓印》《深渊》《沉木叙》和《分裂》,展览中的这七组作品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于皓丞:从创作逻辑上讲,这些作品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一直都是发散性思维,发散性创作。但梳理过后,我发现这些创作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只是其并非我刻意为之。这些作品映射了我的成长过程,从宏观到微观,从自然到科技,从宇宙到自身,从那些脱离生活的哲学话题到贴近生活的社会议题,我的作品所讨论的议题在不断缩小,变得更具体,相对来讲,也更有社会价值。
FOTO:在进行了这一系列不同门类的尝试后,你目前会比较倾向于某(几)个创作类型吗?
于皓丞:目前,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更擅长、也更喜欢有声影像的创作。有声影像更有冲击力,更具体,更直接,能够传递出更多的信息,也更容易与观众建立情感连接。通过有声影像,我可以将自己的观念、情感和故事以多感官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我的优势还是劣势,也怀疑过自己是否欠缺某种梳理归纳的能力,以至于只能用这种相对繁琐的方式来创作。
我喜欢有声影像这种表达方式,但并不会倾向于它。我始终认为,艺术的本质超越了工具和技术,真正的创作来自于内心的驱动和对世界的洞察。无论选择哪种媒介,核心都是表达和传达,而不应被某一种形式所束缚。我更喜欢突破自己去尝试新事物,希望做一名跨媒介艺术家。
FOTO:接下有哪些新的计划?
于皓丞:艺术创作方面,对我来说,“分裂DIVISION”这个展览是我目前创作阶段的句号,我需要好好想一下如何开启下一个阶段,所以目前没有具体的选题,计划明年四月份再开始创作。此外,我有一个艺术空间的计划,希望在未来的两年内,在自己的老家辽宁落地。东北不缺好的艺术和年轻的艺术家,缺的是氛围和机会。我希望可以帮助像我一样的年轻艺术家去展示他们的独特表达。当前,虽然东北的艺术氛围不太好,但我相信文化永远都是前进的。